第61節
她側了個身子戳了一下丈夫,“你又打算干什么?當初太太曾在我面前玩笑說這女兒應是她前世修來的,就是給她萬兩金都不換。去年老爺失蹤之后太太又氣又急一病不起,這個家就全靠姑娘一人支撐。如今又挑頭出來找尋老爺,這樣俠肝義膽的孩子連我都愛得不行!” 寬叔神色一動,半天才沉吟道:“你說……要是我把這軍中斥候的本事教給她,算不算逾矩?我冷眼看著,出來這么久這姑娘竟然無聲無息地學了好些東西,雖未得精髓卻已有章法!” 寬嬸白了他一眼道:“只有你把那些東西當寶貝,周圍那么多年輕人,你這個看不起那個看不起,我還以為你準備帶到棺材里去呢!這丫頭我看著順眼,我反正打定主意只要她愿意學,我滄州董家的雙鳳刀就傳給她!” 寬叔暗暗琢磨了半宿,第二天再出門時就主動開口帶著傅百善,每做一件事先要交代為什么要這樣做,怎樣做才能最好。便是白天扮作雜役偵查島上的地理位置兵力分布,也要傅百善晚上連夜繪制出完整的地圖。 荔枝不明所以,還私下里悄悄埋怨了幾句,傅百善卻隱約察覺出了其中的深意。 午后的日頭直喇喇地射在坊肆逼仄的石板路上,每當幾個穿得襤褸的孩子快速跑過時,就驚起一片黃褐色的土塵。 潘記燈籠鋪子里,潘掌柜眉飛色舞地描述著昨日酒宴上的一團亂麻,“葉麻子一向好色風流,這回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我們的人傳回消息,說他知道右手日后可能廢了時暴跳如雷,現在對徐直和曾閔秀可謂是恨之入骨?!?/br> 坐在破舊桌案后的裴青一身漿洗得發白的青衣,周圍是置放得亂七八糟的竹筐油紙等雜物,他卻神態悠然地坐在其間,仿佛這里是哪位朝堂重臣的書房一般。小幾上是一只粗瓷碗裝著的拙劣茶水,他毫不在意地端起來喝了幾口后道:“葉麻子不但受傷頗重,還有苦說不出,因為昨個他還丟了好大一注財呢!” 潘掌柜眼睛一亮,滿臉的好奇。 裴青便微微一笑,“我跟徐直同在軍中三載,知道這最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心中不敢大意,就尋機預先躲在了大廳的房頂之上,所以他們在酒宴上的話語大致能聽個明白。葉麻子跟在曾閔秀身后出去后,起先我沒在意,后來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就掉轉身子瞅了一眼,從房頂上正好看見曾閔秀出手收拾葉麻子?!?/br> 讓裴青沒有說出口的是,曾閔秀和葉麻子誰死誰活他根本不關心。叫他心痛的是不知什么時候,珍哥和那位寬叔也改換妝扮小心地潛伏在幽深的院墻巷角之外。 跟蹤偵聽打探消息,這哪里是年輕小姑娘該做的事情?若非自己的過錯,珍哥也不會選這條崎嶇的路行走吧。大廳的人被院子的尖叫聲驚動,人來人往喧鬧不已。裴青雙眼里卻只有那個靜止不動的單薄身影,一時心痛得無以復加。 人群散盡后,珍哥才直起身子,好似腿腳有些發麻,提腳走路時還趔趄了一下,幸得扶住旁邊的石墻才沒有摔倒。那時候,裴青緊緊扣住了身下的木梁,才沒有做出沖下去的舉動。 小屋里忽然靜寂了一下,潘掌柜有些莫名其妙的望著這位昔日的同僚今日的頂頭上司。裴青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竟然拿了一只空碗在嘴邊啜飲,不由赧然道:“想是有些水土不服……” 這位爺自從上島之后,除了在屋子里養了兩天傷,就帶著一眾手下在赤嶼島前后搜索。那些島丁的巡邏規律,島上兵力的布置,基本上已經叫他摸了透,其精明干練一如從前。只是一遇到那位傅姑娘,這位的行事就大失水準。 潘掌柜以過來人的經驗寬容地望了一眼沒有說破,笑道:“這幾位當家的火都已經讓我們拱起來了,誰曾想這位曾娘子自個又添了一把柴,這下的戲可更好看了。原先還只想著別讓他們擰成一股繩,這回干脆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裴青收斂心神,細細地翻看著桌上的那些記錄了各方消息的紙條,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道:“眼下朝廷騰不出手來收拾這些人,赤嶼島自然越亂越好。只是我看鄧南還有些站在岸上看熱鬧的意思。這樣你出點銀子,找個不打眼的仆婦在他老婆毛東珠的面前,說些讓人動肝火的話。比如就說鄧南本來也看上了曾氏,就是還沒來得及下手……” 潘掌柜哈哈大笑后不免心生感慨,掖著手道:“幸虧我沒有得罪你,要不然單照你這份陰狠心思,我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裴青無奈苦笑,“這些陰詭之計能不用就不用,只是我自小在這上頭吃過大虧。被這種不入流的毒辣招數弄得有口難辯有怨難申,長大成人之后便忍不住學了這種窺探人心的不正之術。老哥哥心思坦蕩,自然也毋須看懂這些了!” 這話潘掌柜倒是愛聽,做諜者做到他這樣風生水起的畢竟是少數。不但路子寬朋友眾多,還跟幾位當家的心腹手下都搭得上話,沒有幾分真本事絕對是不行的。不過這位裴大人就憑幾頁紙張,就把那些面都沒有見過之人的心性揣摩得八~九不離十,這份本事也不容小覷。 兩人相視一笑后都油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觸,一個謀劃一個行動,倒是相得益彰合作得甚是契合。又細細推敲了一下接下來的事情,才各自散開。 149.第一四九章 推舟 赤嶼島一間布置頗有些禪意的茶室里, 四當家林碧川將一盞煮得恰到好處的洞庭碧螺春推置客人面前, 笑道:“這是我家鄉的名茶, 每年我都要輾轉托人弄些來,看到這些我才記得自己是從哪里來的!” 這話細細辨來內里實在有些凄楚,干了現今這這個行當,吃穿不愁家財豐饒, 可是昔日故土卻已難以回返。再是隱瞞身份不用真名, 老家的那些鄉里甲長保長差衙心里哪個不門清,只是不到最后關頭又有誰敢越雷池半步! 一臉短髯的徐直心有戚戚焉, 悶不做聲地舉起薄胎細瓷茶盞聞那茶香。 洞庭碧螺春產于蘇州太湖洞庭山,條索纖細卷曲成螺,滿披茸毛色澤碧綠。沖泡后味鮮生津清香芬芳,湯綠水澈葉底細勻嫩。民間有這樣的說法:碧螺春是銅絲螺旋渾身毛, 一嫩三鮮自古少。 徐直看著盞中茶葉徐徐下沉展葉放香, 良久才抬起雙眼問道:“我雖與林四哥少朝面,也曉得你的大名。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樣樣都要銀子, 島上的經濟一向靠你才得周全。聽說中土之上幾家有名望的商號都有你們的暗股,每年還有巨額的花紅?!?/br> 林碧川可說是做生意的大才, 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人物, 對于生意場的事卻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大當家毛東當初烈慧眼識金, 就是看中他這一點, 才將一介書生大力提拔至赤嶼島的四當家。這些年來, 事實也證明大當家的眼光有時候還是可以的。 聽了徐直的直言不諱, 林碧川一張容長臉老神俱在神色絲毫不變, “有無暗股花紅都不是要緊事,徐老弟莫非忘了自己早就不是官家的身份了,現下要緊的是你準備上哪條船?” 面對對方的單刀直入,徐直垂下眉峰,良久才澀聲道:“我以為我表現得已經夠清楚了,連葉麻子那等夯人貨色都生怕我上來搶他的飯缽,大當家卻在揣明白裝糊涂。莫非嫌我的誠意不夠,還要我掏出心肝來不成?” 林碧川話語一噎,老實說大當家這事辦得是不地道。 遭了難的兄弟千里來投奔,一句明白話沒有還老找緣由避著不見人,那真是把人當猴耍呢!苦笑一聲,林碧川拿起茶壺澆向紫砂做的茶童子,看著裊裊的白霧緩慢升騰,才半是勸慰半是解釋道:“大當家也有他的難處,赤嶼島正值大興之際差的是人手。只要兄弟你日后以大當家馬首是瞻,二哥和三哥那里由我去說和!” 茶霧緩緩繚繞,對面蓄了短須的高大男子早已失去昔日的儒雅。略略有些滄桑的面容仿佛有些看不清的悲喜,細瞧之下卻又平靜得象是月下沉寂千年的堅硬海礁。良久,只聽他長嘆一聲長揖到地,“勞煩兄長了!” 徐直耷拉著肩膀走出茶室,掩在一塊山石后才不經意般地回頭,望了一眼身后半垂的竹簾,眼底慢慢地浮現出不屑。 剛才在飲茶時他就聽出室內不止他和林碧川二人,這個時節能躲在后面偷聽談話的不外乎只有那一人。沒想到事隔多年,大當家行事依舊如此矯情,又要里子又要面子。今天按著他原來的意思是要推辭一番的,可忽然心底劣性一起,便順水推舟地應下留在島上,依大當家那多疑善變的性子,今晚只怕又要難以安枕了。 茶室里空寂無聲,半刻之后牙雕山水染色圍屏后才步出一人。 這人布衣長須面目和善,正是大當家毛東烈。他看著眼前被風吹得草葉亂舞的小院落,有些猶疑道:“徐直一向向目高于頂桀驁不馴,尤其是個屬驢的性子喜歡犟著來。今日你才提個話頭他就一口答應下來,我心里頭怎么就覺得不踏實呢?” 林碧川心里微微一嗮,面上卻半點不顯地垂首輕聲道:“今時不同往日,徐直已經不是青州左衛手握兵士的實權百戶了,現在各大衛所碼頭關口都張貼了他的海捕文書。這人一旦少了依仗膽氣就不足了,大哥先時又把他放在東頭小月臺上晾了半個月,什么火氣都應該熄了。您再適當懷柔幾句,想來徐直成為臂膀也是指日可待的!” 大當家溝壑縱橫的臉上便徐徐綻開幾縷笑意,拂須感嘆道:“這十年若非有你,我絕對騰不出手來處理這些煩心事,赤嶼島也絕無今日風光!” 面對著褒獎,林碧川依舊態度恭敬,“我一家老小都在這里,自然希望咱們島上越興旺越好!” 大當家想起昨晚酒宴上破事,葉麻子偷~人竟然偷到兄弟的頭上,還好死不死地讓人逮個正著。見過蠢的,卻沒有見過這般蠢的。那徐直是輕易好惹的主嗎?心腹說得有道理,是要找個人壓制一下葉麻子和鄧南的氣焰了,自己的忍讓卻被看成是一味的軟弱,真真是滑稽至極! 徐直也不是個好相與的,當年老船主在的時候就對他器重有加。若非機緣巧合,這赤嶼島姓甚還不知道呢?不過十年前徐直就沒翻起什么浪頭,現在的自己在島上早已經是根深蒂固,還怕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子不成? 盤算到這里,大當家滿面紅光豪氣頓生。這里是赤嶼島,是自己苦心經營了十多年的地界,任是誰來了都要給我規矩一些。蛟龍最好盤起尾巴,老虎最好收起鋼爪,我才是赤嶼島真正的主人! 遠處忽然打了兩個響雷,天色隨即暗了下來,頃刻間便黑得如同鍋底一般,想是一場大暴雨即將來臨。赤嶼島遠離內陸地處海心,暴風驟雨是家常便事。大當家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自己最信任下屬的肩膀,趁著風雨未來前大步離去。 不過遍刻工夫,大雨如注。 林碧川叉著手站在石階上,細密如簾的雨水順著屋檐溝口流下,在墻角的溝渠里匯聚在一起飛快地奔騰出去。冰涼的雨霧襯得他的眼神莫名凄涼悲憤,這樣勾心斗角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不知何時,一襲外衣被輕輕披在他的肩上,才驚醒了不知神游何處的人。張氏的肚子越發大了,她恬靜地站在一邊道:“和大當家說得不投機嗎,怎么一臉愁容的樣子?” 林碧川扶著妻子的手臂,嗔怪道:“雨天路滑,你的身子又重,就不要胡亂走動了,有什么事派丫頭婆子過來跟我說一聲就是!” 張氏便甜蜜蜜的一笑,抓著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道:“小家伙想必知道要出來了,這一天到晚地鬧騰。我在屋子里呆不住,就沿著回廊走幾步,能有什么大事?再說我都生了兩個了,穩婆說看這陣頭多半又是個小子?!?/br> 說起那兩個大點的孩子,張氏便有些收不住話頭,“昨個已經背得完三字經了,照這個樣子要不了多久,就可以開蒙讀書了……” 說一出口,張氏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赤嶼島是個土匪窩子,哪里有孩子開蒙讀書的學堂?可是兩個兒子天資聰慧,就白白耽誤在島上嗎?想到這里,她扯著丈夫的袖子低聲道:“不如把孩子們悄悄送到中土去吧,我跟著你吃糠咽菜都無所謂,可孩子太過可惜了!” 這話張氏不止說過一回了,可林碧川每回都不敢搭腔。他雙指驀地攥緊,這其實就是他心頭最大的隱憂,孩子何其無辜,要讓他們跟著在這荒島上茍活一生?可是把孩子送走,又談何容易?島上的人跟烏雞眼一般相互盯著,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 多年前他才剛上島不久,曾經聽說大當家膝下也有一個兒子,見過的人都說聰明伶俐??墒呛髞砟莻€孩子就無聲無息地就消失了。有人說那孩子在海邊玩耍時被淹死了,有人說是被敵對的勢力綁架后撕票了。 每每被人提及這件事時,大當家都是一臉沉痛不語不愿多說的樣子。于是天長日久下來,每個人都以為那孩子是夭折而亡的。加上這么多年,大當家的太太孟氏都是一副吃齋念佛寡淡至極的樣子,也沒見大當家有什么花花心思,在這一點上倒是得到不少手下人的稱頌。 林碧川也是一個父親,還曾經是一個很好的賬房先生,其心思向來細膩。在大當家身邊隨候了十年,終于讓他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他想,那個孩子也許并沒有死,他也許有辦法知道那孩子的下落。但是知道之后又該怎么辦呢,一定要好好想想! 他摟著妻子笨拙的腰身,心想這肚子里還有一個呢,是要好好地為他們謀劃一番了。只是,這件事急不得只能慢慢來。他踟躕著拿了擱在門廊上的油紙傘,幾個呼吸間步履間已是自信從容?;剡^頭重新牽了妻子的手,看上去依然是往日謙和有禮的赤嶼島四當家。 三日過后,大當家毛東烈俱貼向四方友朋宣告,赤嶼島上新增了五當家徐直。擺酒大肆慶祝的當晚,有人聽見四當家葉麻子的宅子里傳來男人狂暴的怒喝,第二日收拾屋子的仆婦從內室抬出好些個砸碎的杯盞丟棄了。 150.第一五零章 求情 大當家分派給徐直的差事是教頭, 負責cao練島上的新進人員。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便是四當家林碧川聽說后都略有微詞。俗語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剛剛把兵士磨煉出來就要派往各路海船,訓練的得好了是應該的,訓練得孬了是當教頭的不力。這個差事即瑣碎責任又重大,稍微不慎就會弄得灰頭土臉, 往年都是幾位當家輪流執掌。 赤嶼島因為地理位置優越, 是個天然的冒險樂園,每年都吸引了大量的青壯前來博求富貴。這些人共同的特點便是沒有進過學膽子大野心更大, 在家鄉多少都是不好相與之輩,為達到自己的目的常常串聯起來鬧事,是衙門里掛號的刺頭。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股生力軍是赤嶼島現在決不可或缺的助力,端看怎么用罷了。 大當家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 徐直在青州時原本的行當不就是帶兵的武官嗎?這下更可以學以致用, 不枉費才干不是嗎?面對著大當家冠冕堂皇的理由,二當家的幸災樂禍, 四當家欲言又止的擔心,徐直連句推辭都沒有便大大方方地接下了新差事。 于是這大半個月以來, 徐直日日泡在那群才招募的青壯里同吃同住, 連家也顧不得回。曾閔秀好容易等到空閑了, 就見這人黑瘦了一圈不說, 就連眼里都有了血絲, 一笑面上就??谘肋€是白的。心知男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必定吃了大苦頭, 連忙燒水熱飯換洗干凈衣物。 徐直舒舒服服地洗了熱水澡出來, 半仰在竹椅里讓女人用布巾絞干頭發,愜意地嘆氣道:“還是有你在身邊才好,往日在兵營里回來了連口熱水都喝不上!” 曾閔秀抓著布巾的手卻有些停滯,低著頭細聲說:“是不是我把葉麻子收拾了,大當家又不好說什么就暗地里報復你,看你這副模樣活像才從牢里出來的,渾身上下都不見塊好rou了?!?/br> 徐直瞥了她一眼笑道:“你懂什么?自古帶兵,帶兵,兵不帶怎么會有感情?即便是這些兵日后不歸我管,可是今日我與他們日夜相處,就是日后相見總有一份香火情在。大當家眼里只看得到島上那些得用的頭目,其實真正有用的恰恰是這些底層的普通人。他們一無恒產二無家眷,做起事來敢拼敢殺,這才是手里的一張王牌??上菐讉€當家只會打罵,卻不知用兵之道貴在上下同心!” 曾閔秀認真聽了,轉過頭拿了三彎腿棕漆圓幾上的一盒點心過來,笑道:“這是今早四當家派人送過來,說他家太太張氏昨個戌時又生了個兒子,給我們報個喜訊!” 徐直伸手接過棗泥餡的冰皮糕點,咬了一口道:“聽說他成親十年,三年抱一個,倒是半點沒有浪費時間。今年是丁酉年,生的孩子屬雞,我記得行李里還有一套多曲長杯,上面雕刻的就是公雞。你去找出來等孩子滿月的時候作為賀禮之用?!?/br> 曾閔秀忙應了,開了箱柜取出那套銀杯。銀杯一套四只小巧可愛,杯面上是一只栩栩如生錘揲出來的公雞,雙翼平展兩足蹬地作欲飛狀,在胸、腹、雙翼處嵌綠松石。四周綴六枚靈芝,杯身上部浮雕作六列卷草紋, 這套禮物雖不貴重但是很合時宜,曾閔秀知道那位四當家為人和善,幫著徐直在大當家面前說過話的。但是現在人人都盯著看,兩家私下的往來也不敢招人眼,就這樣不遠不近地處著才是最好。 松木圓桌上是熱騰騰的米粥,熬煉得幾乎見不到一顆米,旁邊是幾樣家常小菜,琵琶大蝦、rou丁醬瓜卷、涼拌豆腐魚、釀冬菇盒子,還有一壺燙得正正好的清淡米酒。徐直不由食指大開,拈了筷子嘗了幾口就知這些菜式都是女人親手做的。 兩人在桌前你敬我全正喝得熱乎,門外傳來幾聲扣門響聲。 徐直走過去,與門外的人細語幾句,回身抓過衣服舊往外走。曾閔秀連忙追問發生何事,徐直躊躇了一下道:“葉麻子正在拷打水猴子,非說他通敵,我尋思多半是前一向這小子給我們通風報信,讓人抓住了把柄,葉麻子不過是殺雞儆猴呢!” 曾閔秀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個笑起來痞痞的油滑少年,終究有些不落忍道:“那葉麻子不過是懷恨在心,我跟你一路吧,大不了我給他陪個不是!” 徐直想了一下,輕輕點了一下頭。 島上西面有一個小小的碼頭,原是島民劃著小筏子在四周捕撈海物用的,此刻停了一艘小船,桅桿上反剪著手吊著一人,衣衫襤褸正是水猴子。 烈日之下,曾閔秀遠遠地就瞧見那孩子干得幾乎成殼的嘴巴,細廋的胳膊上條條鞭痕宛然,已經看不出是死是活了! 樹蔭處,葉麻子腆著肚子躺在竹榻上,受傷的右手大概還沒有好利索,用綢帶挎在脖頸上,半瞇著眼睛看著遠遠走來的人。 徐直笑嘻嘻地問道:“三哥身子可好?手下不聽話教訓一頓就是了,何苦盯著大太陽在這里干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那些小嫂子可不要哭死?” 葉麻子忍了心頭怒氣,冷冷道:“哥哥我就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五弟不需為我cao心 。只是五弟妹年輕貌美,你要是有個意外,剩下她寡婦一人可是要招人惦記的!” 一個是島上老資格的三當家,一個是大當家面前新進的紅人,旁邊諸人都不敢言語,由得這兩人刀頭里來刀背上去。 曾閔秀看了一眼吊在桅桿上生死不知的人,想到這孩子是被自家連累了,心里終究沉不住氣,于是陪了笑顏軟語道:“不知這孩子有哪里不對,前些日子在小月臺倒是蒙他照顧,三當家可否網開一面放這孩子一碼!” 要說葉麻子現在最恨的人是誰,那非曾閔秀莫屬。這個面相嬌柔的女人不但席卷了他的護身之物,還讓他在眾人面前丟了大丑,為此還被大當家親自發話禁足十日。聽聞這女人求情,葉麻子咧嘴一笑露出紅色的牙rou,“我處置自己的手下,想要他生就生,想要他死就死,干嘛要要網開一面?” 徐直心里暗嘆一口氣,知道曾閔秀心急了露了底。對于水猴子是否相幫一事,葉麻子原來只是懷疑,現在卻可以肯定了,要不然以葉麻子的暴脾氣早就要了水猴子的性命,而不是單單將他高高地掛在桅桿上。 曾閔秀本事聰明之人,話一出口再看葉麻子不懷好意的笑容,立時明白上當了,只怕自己的求情反倒給那孩子引來了殺身之禍。水猴子年少機靈,曾閔秀喜愛他懂眼色知進退,前些天那碗加了毒~藥鉤吻草的酢雀,若非水猴子出言提示,說不得她和徐直都要受害。 葉麻子抓著紫砂茶壺喝了幾口茶水,得意地翹起右膝。他受了曾閔秀的暗算之后,慢慢回想自己是怎么上的這回大當。本來頭一日他還讓人要這夫妻兩人的性命,那毒~藥要是順利地倒入這狠毒婆娘的肚子里,那么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葉麻子頭一次細心地詢問那一天的事情,發現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給徐直夫妻通風報信。放鉤吻草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下屬,那菜式也一直沒有離開眼線。裝了菜品的食盒是水猴子提進去的,因為是背著身子,那個手下并沒有看見水猴子和徐直夫妻說過話。 線索到這里原本就斷了,可是有個婆子恰恰在門口打掃,她說曾經聽到水猴子低著頭說了一句話,但是因為聲音極低并沒有聽清說了什么。水猴子是島上長大的孤兒,是靠了葉麻子才混得一碗飯吃,他并不相信水猴子敢背叛,但是徐直夫婦沒有用下加了毒~藥的酢雀是事實,所以疑心頗重的葉麻子就自導自演了今天這出戲。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葉麻子打了個響指,示意手下將桅桿上的人丟進海里。徐直一步跨過去將船上的人踢在一邊,又將纜繩抓在手里。急速下滑的人堪堪落在水面之上,被海水一激反倒咳嗽起來,睜著一雙腫脹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著四周。 葉麻子大怒,幾個心腹手下蜂擁而上,想要奪下水猴子。 徐直啜嘴打了唿哨,呼喇一下圍過來幾個人。帶頭的壯漢大聲喊道:“誰敢欺負咱家的教頭,先吃我盧四海一拳頭!”來人正是島上新進的那幫青壯之一,因為力大勇猛性情直率,頗得徐直看中。今日被安排在后面壓陣,眼看師傅要吃虧,趕忙急吼吼地跑出來助威。 兩幫十來個人胡亂戰在一起,眼看不可收拾了,就聽一陣鑼鼓相擊,眾人一回頭就見大當家毛東烈沉著臉站在高處。 這本就是個糊涂官司,徐直說喜愛水猴子的機靈,想將人收歸麾下。偏偏葉麻子寧可將人弄死也不把人交出來,兩人這才鬧騰起來。面對徐直的信口雌黃,葉麻子又哪里敢說下毒未果的真話,訥訥之下更顯理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