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看著滿臉意味深長笑意的徐琨,徐玉芝背上忽然泛起一股寒意,強顏笑道:“哪里要義父如此費心,常家早就當我是死人了,我要去送賀禮的話,怕不會被當成妖怪打死!” 徐琨就滿意地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塊雕工細致的和田白玉魚籃觀音吊墜,將紅繩親自系在女子雪白細膩的脖頸上,陡然笑得有些曖昧模糊,“……只要你聽話,我屋子里還有許多寶貝,都會留給你日后當嫁妝!對了,我急著回來時老寒腿好像又犯了,你跟我過來幫我捶捶腿!” 女子低下的秀美容顏一陣扭曲,卻只是柔順至極地跟著進了內室。片刻之后,屋子里便傳來不堪入耳的男人嬉笑和女人的嬌嚶聲,門外候著的幾個仆從眼里閃過一絲不屑,相互望了一眼后便弓著身子退得更遠些了。 108.第一零八章 家底 天色暮合, 高柳傅家老宅。 呂氏正在花臺上喜滋滋地欣賞青州知縣夫人派人送來的兩盆名品菊花, 一盆白色如玉的是銀絲串珠, 一盆黃色的是泥金獅子,都是多年難得一見的好品相。身邊的婆子不住嘴地夸耀,呂氏這個即將上任的知縣親家夫人心里也越發的得意。 正在顧盼逡巡間,就見女兒疾步走在園中小徑上,連忙出聲招呼, 慈愛地拿了手中的帕子幫她拭汗,“這是怎地走得這樣匆忙, 雖說是入了秋,可這日頭才下山,園子里還有暑氣??汕f要保重身子, 等常姑爺中了進士, 我兒就是有鳳冠霞帔的夫人了!” 幾個仆傭知道這母女倆有事商議, 都有眼色地退下了。 傅蘭香顧不得許多,捉了母親的手道:“我屋子的奶娘今天到青州城幫我買繡線,在外頭看了一件事?;貋砀曳A報說大房的人已經回來了, 只是不是回咱們高柳, 人家在青州城里另置辦了宅子, 直接到那處去了?!?/br> 端了石桌子上的一盞茶咕嚕喝下,傅蘭香低聲說道:“我奶娘是個有心人,就跟著看熱鬧的人去瞧了一眼。嗬!好氣派的大宅子, 修得齊齊整整的, 單是進進出出運送行禮的就有二十幾個, 一清水兒的黃銅包角的大樟木箱子,好多人都在議論呢!” 呂氏聽得一怔,“說是過完中秋就啟程的,我盤算著早該到了,怎么今天才到呀?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傅蘭香見母親明顯沒有聽懂自己的話,不由急道:“娘,二叔父現在沒了,我爹也一病不起領不起事,怎么能讓二嬸嬸跟珍哥在外面住著呢?還有那樣多的東西,二嬸嬸肯定把廣州的家底都搬過來了。她們兩個婦道人家什么都不懂,這些錢財又在青天白日下招了人眼,單家獨戶的住著萬一招了賊人過來可怎么辦?” 一聽家底這個字眼,呂氏打了一個激靈有如醍醐灌頂清醒過來。笑瞇瞇地瞅了女兒一眼笑道:“看來不服老不行啊,我就沒有你想得周全。你二嬸嬸孤兒寡母住在他處,萬一要是有個不是,別人肯定會戳咱家的脊梁骨的。放心吧,我去跟你祖母商量一下,將她們接進咱家來!” 傅蘭香心里松了一口氣,聞言卻有些扭捏,“娘的話語千萬要軟和一些,雖然咱家和她們鬧過別扭,可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傅字,現在二叔已經不在了,咱們正要互相幫襯一些才是?!?/br> 呂氏抿著嘴打趣,“原先我最擔心你這個悶油瓶的性子,現在我不必擔心你嫁到常家立不起門戶了,女人就要為自己打算周全。乖女兒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現在家里是我說了算!只要宋氏母女進了咱家的門,她們手里頭的東西我至少盤磨一半過來給你添補嫁妝!” 母女倆細細商議妥當,轉身就去了主院。 傅老娘剛歡歡喜喜地過了花甲之壽,又受了朝廷的封賞??珊萌兆硬砰_頭,沒過兩個月就接到了二兒子失蹤的消息。果然是樂極生悲,無福消受哇!雖然沒有最后定性,可是浩渺大海上不見了人影,不就是說連尸首都找不著了嗎!二兒子去得實在是可憐,獨自在屋子里哀哀哭了幾日掉了好幾回淚珠,這才將將緩過勁來。 聽了呂氏一番言辭懇切的話語,傅老娘心想也對,兒子去了,留下的一家子還是要相互照應才是。二房的兒子還小,現在找不出一個擔當門戶的人,可不要大房的幫襯度過難關才行嘛!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祖孫三代打扮齊整坐了馬車到了青州城。仔細向人打聽,好容易找見了新搬來的黃樓巷傅府一看,齊齊呆住了。 這是一座面南朝北體體面面的三進宅子,門臉顯見是剛粉刷的,從里到外一水的尺寬青磚。在外面還看不出什么不一樣,進了二道垂花門才看得見處處精美,雕梁翹檐亭臺樓閣,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氣派。 宋知春帶了傅百善給傅老娘行了禮,這才坐下來說話,“本來等家里收拾齊整了,不日就要上門去給老太太請安。只是沒想到事情這樣多,二十來口人的吃喝拉撒樣樣都要人安排,這才耽誤下來了?!?/br> 呂氏就拿帕子拭了眼角,“誰想得到二老爺就這么去了呢?真真是天降禍事,從今以后咱們兩房要相互幫襯才是,現在你家沒有男丁頂門立戶,不若讓我家老爺奉了老太太過來住著。一是新宅子要人多才興旺,等我家念祖娶了親生了兒子,這宅子一定更加紅火。二是也幫著你們照看一下,也省得街面上那些閑散幫閑上門來欺負你們母女倆!” 傅老娘有些糊涂,在家里不是說要把宋氏和珍哥接到高柳老宅子去嗎?怎么臨了變成要大房一家子過來幫著照應了?還要在新宅子里結親生子,這都叫什么事???她雖然耳根子有些軟,可是并不糊涂,隱約看出大兒媳的意圖,就極不滿意地橫了她一眼。 宋知春剔了剔指甲,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盞撇了上面的浮沫道:“第一、我們老爺只是失蹤沒有說是死了,朝廷到現在都還在照常發放俸祿。第二、我們二房有男丁,傅千祥、傅千慈那是正經上了傅家族譜的。第三,我雖然不懂什么規矩,可是也沒有聽說過兄弟沒在家,大伯子可以住進兄弟媳婦家里,幫著當家理事幫著照應的道理!“ 傅蘭香見母親一時面色如赭,心里咯噔一下就知不好,趕忙站起身子陪笑道:“二嬸嬸,我知道你們一時難以接受現實,可是人去了就是去了,活著的人還要往前看。我娘沒有惡意,就是吃虧在不會說話,她委實是擔心你們娘倆。要不干脆這樣,你們和我們一起回高柳住在老宅,空閑了可以一起拉拉家常,我和珍哥還可以一起繡繡花,說說話?!?/br> 一直坐在一邊默然不語的傅百善忽然轉頭認真問道:“蘭香jiejie飽讀詩書,可否知道歷朝歷代子侄輩為叔伯守孝的規矩是什么?” 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眾人,傅百善端正面目肅道:“本朝《戶婚律》按照親屬關系親疏遠近,將守孝分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個等差故稱五服。其中便明白規定為祖父母、伯叔父母、在室的姑、姊妹、兄弟、侄等齊衰不杖期?!?/br> 看著一臉霧水的呂氏母女,傅百善站起身伸出兩根指頭,徐徐拈起傅蘭香身上的一襲妃色提花絹對襟夾衫,微瞇了眼睛質問道:“大堂姐,你口口聲聲地說我爹死了,可是我怎么沒有瞧見你為他穿孝衣呢?” 傅老娘臉色頓時鐵青,她自從得了二兒子的音信,狠狠哭了幾場后,已經吃齋茹素數月了,只求為次子修個好的來世。剛剛一進門瞧見新宅子里忙忙碌碌的,卻沒有一分辦喪事的樣子,心里就先有幾分不喜,只是一直隱忍未說。 直到聽了宋氏的言語,才明白宋氏母女根本就不相信傅滿倉死了,心下的不平之氣就消散了幾分。待聽了珍哥的話語,再回頭仔細打量呂氏母女的穿著,一股惡氣就直沖腦門。 傅蘭香穿了一身近紅的妃色衣衫不說,手上還帶了一只艷紅瑪瑙手鐲。呂氏雖穿了一件檀香色的素色衣服,偏偏頭上還正正插了一支鑲嵌了紅寶的金簪。娘倆不但打扮得甚是體面,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還盡是艷色。這哪里是來奔喪,明明是來赴宴來了,真真是可惡至極! 而坐在她對面的宋氏母女渾身上下干干凈凈,頭上除了兩根素面銀簪并兩朵家常絨絹花,連一點多余的插戴都沒有。 傅老娘行事向來就是依自己的性子,將手邊的茶盞砰地一聲砸向呂氏,怒罵道:“果真是爛泥扶不上墻的性子,做事從來都不用腦子,把我拐帶到二房來,指不定又起了什么歪心思,將老娘我當槍使呢?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傅老娘罵完之后站起身子期期艾艾地問道:“老二真的沒有死?” 宋知春看了一眼手慌腳亂收拾衣裳的呂氏,覺得此時的傅老娘真是無比的順眼。遂耐著性子答道:“廣州衙門仔細勘察了,那艘出事的海船不是我家老爺乘坐的。他這回出海是去公干的,涉及到了朝廷的密事,耽擱些時日是正常的。前些日子還專門下文給他升了官職,現在他是六品的武略將軍?;貋砗缶鸵デ嘀葑笮l效力,您想什么時候看他就什么時候看他!” 傅老娘聽得心花怒放,臉上收起了悲傷之氣,棄了手中的烏木拐杖,也不要身邊的婆子攙扶,挺直腰桿轉頭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傅蘭香一時只覺臊得慌,覺得一屋子的下人都在盯著她們看,而母親身上的茶葉沫子怎么也拂不干凈。 傅百善嘆了一口氣,站在一邊悠悠道:“大堂姐,我知道你的婚期好像定在明年五月十二吧,不知道你有無更改婚期呢?本朝《職制律》規定:喪制未終,釋服從吉,若忘哀作樂,徒三年。要不要我解釋給你聽呀?” 傅百善臉上便隱隱浮現怒意,“就是說在喪期不得聽戲吃酒,不得婚聘嫁娶。你實在要是想為我爹服喪,起碼就要耽擱一年,到時候那位知縣公子等不等得起,你可要仔細想明白嘍!“ 傅蘭香立時覺得心里的小九九被人看穿了,抬頭看向這位血緣姐妹,不由又是一怔。 不過數月未見,傅百善好似又長高了些,昔日臉上的一點胎里肥全然不見了蹤跡。嘴角雖然是隱隱含笑,但是清麗面龐雪白若霜,挺秀濃眉漆黑入鬢,眼神冷靜卻寂然如刀劍,分明是……一副極不好惹的樣子。 109.第一零九章 市恩 青州左衛大營, 眼下已近冬月, 正是秋末冬初時分。院子里, 幾片余留的樹葉在枝干上要落未落,遍地已是枯黃之色。風一吹,葉子就隨風上下翻滾,憑空給人一種蕭條之感。 裴青看著眼前的景象,心里卻想起青州城里珍哥回來也有月余了吧?因公務繁忙一時脫不開身, 隔得這么近卻不能相見只能書信往來,雖為憾事倒是隱含了一種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甜蜜在其間! 按捺住心口喜氣猛然旋身, 在大營前任幾個佩刀侍衛仔細搜查過后,裴青定了定神,掀開了厚重的棉簾子。一抬眼, 就見大營主位上一位帶了烏紗翼善冠, 穿了細纻布常服器宇軒昂的青年正在翻看歷年的軍報, 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青年快步走過來將他扶住,溫言笑道:“裴千戶不必多禮,你我相識未久卻一見如故, 想來也是一種緣分。你年紀輕輕卻功勛卓然, 不但在兵部就是在我父皇面前也是排得上號的人物, 我還要向你多多請教才是!” 態度和煦的青年正是秦王應旭,自駐守登州以來恪盡職守事必躬親。裴青跟他打了幾次交道后,對這位行事與眾不同的皇子也油生了幾分好感和改觀, 覺得這人不但性情英明果斷, 其胸中還甚有韜略。特別是近半年來, 為重修東南一線海防,這位殿下頻繁往來各處軍事重地,其豪爽作派更是得了很多年輕軍官的擁戴。 應旭也在細細打量眼前這位軍中新貴,才二十三歲就是正五品的實權千戶,滿朝都算是屈指可數的。他早有心將收之麾下,偏偏這人跟青州左衛指揮使魏勉一樣,看著老實勤懇,行事卻不卑不亢滑不留手,事情可以幫你辦卻絕不提投靠依附二字。 應旭心下暗自揣度卻滿臉笑容,將桌上的一只半尺寬的匣子推過去道:“前次無意間拿了你的那本《滿井游記》,我實在是喜歡,不知不覺就給翻爛了,實在無顏拿來返還。知道千戶喜愛書籍,恰好底下的人搜羅了一批孤本,我正好手邊無事,就特地給你送了幾本過來。拿這個做賠禮,還希望千戶你笑納!” 裴青人雖寡言卻絕不孤高,忙起身連道不敢。心里卻知道這匣子里所謂的孤本怕不止價值千金,還勞煩一品親王親自送上門來,這份恩寵實在是熱絡得燙人!要是今日不收下此物,只怕這位天之驕子面上不說,心頭卻一定會惱怒非常。 上司兼師傅魏勉早就說過,跟這些皇子皇孫相處最難的就是把握好其中的“度”。遠了不行,那是怠慢;近了也不行,那是阿諛。特別是這些皇子放下身段與你結交,態度和軟得跟你稱兄道弟,更是只能高高地敬著,千萬不能隨意當真,因為那是市恩賈義。 裴青面上含笑,腦子里輕轉了幾圈后衡量了得失,手指在檀木官皮匣子上輕輕摩娑了幾下,故意做出一副實在難以割舍的樣子,最后才感激涕零并暗含了幾分愧不敢當的神情小心收下了。 果然應旭面上神色一時大霽,態度更加和藹親切,招呼人坐下后就閑談起了軍中公事。兩人都是心中有丘壑的人物,說起事情來言之有物頭頭是道。一方提出問題,另一方總能迅速給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應旭再次感覺如遇知音獲益非淺,更是下定決心定要將此良才收服。 不知不覺間,屋角更漏已至卯時。外面天色將亮,正準備離開的應旭忽然側首問道:“軍中的jian細還沒有拿到嗎?可惜我放了這么久的餌料!” 裴青垂下細長鳳眼恭謹答道:“卑下心中已經有了懷疑的對象,現下只是看誰人沉得住氣了!” 應旭挑了挑眉角,倒是頗為滿意對方的沉穩。接了侍從遞上的斗篷,邊系邊往外走時略略回頭低聲笑語:“小王在登州掃榻煮茶,以候君之佳音!” 彪悍的佩刀衛士們拱衛著雙轅馬車轱轆轱轆地走出好遠,王府總管太監曹二格依舊側著頭看著身后。應旭看他這副怪模樣不禁罵道:“你身上的金子掉人家地頭上了,抻這么長的脖子也不嫌累得慌?” 曹二格等的就是搏主子一笑,忙將窗欞格子拉好,縮回身子小心陪笑道:“奴才不是為主子鬧心嗎?這個裴青忒不識抬舉,主子愛惜他的才干,幾次折節下交,偏偏他就是不肯說句痛快話!” 應旭靠在鴉青流云百蝠大迎枕上不在意地道:“莫小瞧了他,此人十六歲從軍,短短七年時間就穩穩坐到了五品千戶一職。其中固然有魏勉的著意提撥,更重要的是他的軍功乃是他真刀真槍踏踏實實掙出來的,京中那些靠了父祖余蔭耀武揚威的紈绔子弟給他提鞋都不配。青州左衛我到過不下十次,你看軍中不管老少提及他都是滿篇贊譽之詞,可見這人的厲害之處!” 曹二格猶自忿忿,“主子淘換了好東西,自己都沒舍得留下,巴巴地連夜送過來。這裴青要是真會做人,就應該立刻拍著胸膛子大聲說——生是王爺的人,死是王爺的鬼才是!” 應旭聞言哈哈大笑,良久停下之后才喃喃自語道:“到底什么東西才能打動他呢?高官、黃金、美人,好象都不足以讓他坦誠相待???” 曹二格眼珠子一轉遞了個點子,“宮里頭的德儀公主今年要滿十八了,雖不是您一母同胞的親妹子,可也養在惠妃娘娘膝下許多年了。您說要是讓這裴青尚了公主,您不就等同得一臂嗎?” “德儀?” 應旭遲疑道,隨即緩緩搖頭,“裴青雖然寡言,但是年齡相當,眉眼俊朗生得一表人才,要是不論出身,朝中年輕子弟中難有與他匹敵之人。只是本朝有律法,尚主者不得握兵權。以裴青的才干,我將來是要大用的,只許以駙馬之位著實委屈他了?!?/br> 說到這里,應旭忽然壓低聲氣道:“再有就是我懷疑裴青是父皇安插在軍中的人,所以才會對我的屢次示好罔顧!” 曹二格一驚,心頭立時打起小鼓,暗暗回想這段時日以來有無對裴青不敬的地方。要是裴青真是皇帝安插的人,那他可是有密折直達圣聽的權力。十幾年前他還是個小內侍,雖然歲數尚小但也開始記事了。那位帝王的雷霆一怒,宮里宮外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化為塵埃。 應旭看見他一提父皇二字,就立馬變成那副鵪鶉一般的老實模樣,著實令人好氣。笑著踹了他一腳,心里卻也不無羨慕,什么時候自己也能成為象父皇那樣威勢赫赫的人物?父皇將自己放在邊關百般錘煉,另一方面卻又縱容三弟晉王的勢力在京中坐大,到底是為什么? 父皇,您心中到底屬意于誰呢? 離云門山廣佛寺一射之地,名為小棗莊。因此地山緩地闊又有溫泉眼,富貴人家就選在此處修建莊子用以小住。當年傅滿倉總想著葉落要歸根,在城里置下宅子后,就陸續在城外買了幾個景色秀雅的小莊子,不圖地里有多大出息,只求孩子們長大后多個去處。 因著這幾個莊子小巧又有地熱泉眼,冬天來住最是適宜,周遭的地價是漲了又漲,多少人捧著錢財想淘換都摸不著門路。傅百善挑了個空闊些的莊子,帶著幾個丫頭并粗使婆子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安靜的小佛堂里,傅百善披麻戴孝地跪在地上,將厚厚一疊謄寫得工工整整的《般若蓮華經》投進銅盆里焚化了,又靜默了一會兒才站起身子,從供桌上取下一個半尺高的白瓷罐子。 莊子的一角上,早已依了地勢砌好了一座小小的墳塋。 傅百善將手中的罐子小心地放進棺木中,又親手鏟下第一捧土。待將孝帕孝衣焚燒在墓前,這場喪事才算告一段落。荔枝拭了眼角淚水哽咽道:“顧嬤嬤也真是的,干嘛要留下遺言特地交代咱們把她的身子鍛燒成灰呢?這得多疼呀?” 傅百善悠然望著遠方,“嬤嬤是愛干凈的人,從前她跟我說過死了就鍛成灰,找個罐子密實裝了,省得日后尸身在地底下被蟲蟻噬咬。我覺著她說得極對,以后我死了也鍛成灰,撒在江里河里,干干凈凈的什么也不留!” 荔枝聞言大驚,也顧不得在墳前,連連“呸呸”幾聲,雙手合什朝天祈禱,口中念念有辭,“我家姑娘童言無忌,各方過路神仙莫當真。還有顧嬤嬤你位列仙班了,念在姑娘為你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經文,還要為你守一年重孝的份上,千萬要保佑她!” 傅百善便有些啼笑皆非,“胡說什么,嬤嬤待我如女,便是守上三年也是應該的……” 荔枝連連打住勸慰道:“姑娘,你堂上父母俱在,說這種話是要折福的。顧嬤嬤知道你情義重就行了。家里太太還特意囑咐,不能讓你虧了身子,你瞧這才多久的時日,你身上的裙子我都掐了兩遍腰了!” 眼淚忽然就從傅百善臉上滾落,她胡亂擦拭了一下,牽著荔枝的手低低道:“我想你們一直都好好的,沒想到剛回青州顧嬤嬤就沒了,蓮霧也傷成那樣,我心里實在是難受!” 荔枝像jiejie一樣環住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姑娘,迭聲道:“我知道,顧嬤嬤也知道,蓮霧心里也明白。這件事不能怪姑娘,實在是這世上包藏歹意的人太多了!” 傷心過后的傅百善坐在顧嬤嬤的墓地前,昂了臉透著料峭的林梢看頭上的天空。絲縷絮狀白云緩緩地飄浮過后,只留下瓦藍澄靜。她沉下面容一筆一劃地拂著墓碑上黑漆勾描的蒼勁字體,仿佛立下誓言般堅定低語,“嬤嬤地下有知,還請助我揪出背后行兇之人!” 一陣風獵獵拂過,祭盆里的元寶紙錢頓時化成片片黑蝶隨風飄蕩在空中,仿佛有人應答般上下飛舞,不一會兒就掠過樹梢山巔再無見了蹤跡。 110.第一一零章 蓮霧 日頭漸漸西斜, 初冬的太陽已經沒了夏日的熱意, 拂在人的身上只剩下淡淡的光影。小丫頭烏梅快步跑過來稟道:“陳總管從城里過來, 說有要緊的事找姑娘!” 傅百善知道這必是尋兇之事有回信了。 陳溪自小在傅家長大,與傅氏一家人名為主仆,實際和家人相差無幾。此次受傷的又是他剛剛定下親事的蓮霧,他傷心之余也是卯足了勁兒想查找出元兇。他把傅府的事情安排完之后,每日用褡褳背了那雙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軍靴和飛鏢, 親自走街串巷挨家挨戶地詢問。 許是青州人老實且見識有限,竟沒有一家針線鋪子和鐵匠鋪子的人認得這些東西出自哪里。最后實在無法, 陳溪只得瞞著自家姑娘悄悄到青州大營請裴青辯認。 裴青得知傅家主仆受襲導致兩死一重傷后大為震怒,幾乎立時就要沖出大營。最后還是他身邊的一位幕僚程先生為人穩重又見多識廣,將人攔下后說這種襯了鹿皮里的厚底翹頭靴子十有八九是宮中侍衛營的人所穿的。裴青冷靜下來后, 也極其肯定這的確是侍衛營統一的制式。 傅家是土生土長的鄉民, 到傅滿倉這一輩好容易才出了兩個官身, 幾時夠資格和宮中侍衛營有牽扯,所以線索到這里又斷了。但是這一趟也不能說沒有收獲,因為裴青說在這附近能用宮中侍衛的不過就是那么幾個, 耐下性子尋訪總是能找到的。 傅百善聽了陳溪的所述之后, 也只得苦笑。情知這不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興許跟年前傅家人遇襲導致小五重傷的事件一樣,又是一件無頭公案。她走了幾步,冷不丁想起靈州衛碼頭上那一抹詭異的笑容, 心中便猛然一頓。 站在小院一棵光禿禿的楊樹前, 傅百善回頭向陳溪吩咐道:“是我想岔了, 怕七符哥知道這件事后著急上火,就做主把這件事瞞了下來。卻沒想到我們一家子初來乍到,本就沒有他地頭熟,等會我畫一張女子的小像,辛苦你再跑一趟送去給他,讓他下些功夫查一查這個女子是不是真的死了?” 陳溪低頭略一思忖,不由驚道:“姑娘是說常知縣家的那個表小姐徐玉芝?聽說她不是被大火燒死了嗎?雖說頭回的事情有可能是受她指使,可是就因為酒宴上女孩們之間的一點口角,她這一而再再而三的痛下殺手,也說不過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