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鐘杳在看他。 幾個煙霧發生器都在鏡頭前面,現場的視線沒有劇里的濃霧遮擋。衛戈平為了親身監督拍攝效果,拍攝組離得并不遠,他并不近視,什么都能看得清楚…… ——即使他看不清楚,他的能力也不會給他商量緩和的機會。 接觸到鐘杳視線的下一刻,屬于鐘杳此刻的全部心聲就已經溫柔地、不容逃避地,盡數灌入他的腦海。 林竹閉緊眼睛,渾身上下都在本能地輕輕戰栗。 每次讀心都是對他人的一次窺探,善惡雜念,交織錯綜,劈頭蓋臉地迎面撲過來,勢必不會有多好受。 可鐘杳的心音卻遠比他所觸碰的每一個目光更加溫柔。 林竹腦中不僅沒有感覺到每次沖擊下的細微眩暈,反而像是被一只手輕輕撫過,耐心細致地摩挲著每條陳創新痕……還要細細地問他一句,還疼不疼。 不疼了,摸摸就不疼了。 林竹閉緊眼睛,眼眶悄悄紅了一圈。 他既貪戀這樣的輕松溫暖,又不敢去聽自己究竟看見了什么,正要趁著沒來得及反應將心神攪亂,腦海中已經響起熟悉的低柔嗓音。 “……還難過嗎?” 林竹胸口忽然尖銳地刺痛了一下,豁然睜眼。 聲音安靜下來。 鏡頭前的幾個先導炸點引爆,鐘杳立刻被早準備好的工作人員順利接應下來。 確認了所有人都到達安全區,早預備好的炸點就被一齊引爆,將樓中日軍猝不及防的嘶吼痛罵聲輕易吞沒。 展源用自己當做陪葬,把整個糾察分隊,同那個他始終亦敵亦友的政黨所有至關重要的機密一起,永遠留在了這里。 至此,鐘杳正式殺青。 林竹輕喘了兩口氣,確認了剛剛并不是自己的幻覺,忐忑又小心地按上心口。 十二年前,在他被還是少年的鐘杳從泥水里抱起來的時候,其實也曾經正面迎上過一次鐘杳的目光。 只是那個時候,他在鐘杳的眼睛里什么都沒能看見,所以一直認為自己那時候燒得太厲害,干擾了能力,沒能讀得成功。直到剛才,他才恍惚意識到——鐘杳當時,想得可能就是他。 想救他,想給他治病,想盡力找個什么辦法,把他從泥濘里拉出來。 鐘杳的念頭很簡單,這樣想著,所以就這樣做了,以至于他那個時候一度以為自己什么都沒能讀到…… 林竹試著攏了攏心神,又仔細聽了聽,再一次對自己悄悄確認。 腦海里確實不再有聲音,就好像剛剛那么溫柔又不容抗拒地充斥了他腦海每一處的、根本做不到自欺欺人不去聽的心聲,原來其實也不過就只是這樣一句話。 鐘杳在想,他的經紀人,現在還難過嗎。 第41章 場邊, 副導演一眼瞄見林竹臉色, 有些擔憂,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旁觀片場有時候比場中人更容易入戲,更何況是旁觀鐘杳這種一身是戲的老戲骨。 剛剛鐘杳演臨近就義那一段, 林竹的神色一直不好, 被鐘杳賦予人物角色的張力帶著入了戲,也不是沒有可能。 林竹向來開朗活潑,罕少有這樣恍惚怔忡的時候。副導演不放心, 準備過去問問,被衛戈平一把扯住,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 “這樣——能行嗎?” 副導演愕然, 有些擔憂:“要不還是拖拖進度, 讓鐘老師過來陪小竹一會兒?他這樣我們看著也難受……” “鐘杳來了還能拍?” 衛戈平早被這兩個人鍛煉出豐富的執導經驗,聞言冷笑, 壓低聲音:“他看得了他家經紀人這樣?!不給我哄出個拿著信笑嘻嘻的傻小子來我謝謝他!快去快去, 趁著迷糊勁兒拍了, 不然今天別想把他們倆送走……” 副導演有家有室兒女雙全,不太理解衛戈平看這倆人就爆炸的脾氣是打哪兒來的,卻還是拿導演的倔脾氣無法。躊躇半晌, 撿起那封道具信, 咬咬牙朝林竹走過去。 副導演:“小竹, 導演說這兩段連拍, 直接把你的鏡頭一遍過……能行嗎?” 他自己都覺得這樣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抬頭看了一眼, 鐘杳依然沒能出來,顯然衛戈平已經給未雨綢繆地給了負責接應的工作人員吩咐,不知道用什么辦法把人給按在了廢墟后的隱蔽點。 副導演怕他真把剛才的爆炸當真,緩和著語氣安慰:“鐘老師沒事,你好好演。演完這一段,鐘老師就來找你,你就跟他一塊兒殺青回家了……” 林竹堪堪醒轉,抬手接過那封信,本能地點了點頭。 他現在滿心都只是想著要見鐘杳,要抱住了就不松手,告訴他自己不難過了,一點都不難過了…… 要演完戲才能見到。 人設和劇情他都記得很牢,這幾個鏡頭拍起來也很簡單——他其實到最后也沒有上船,醒來之后看到了那封信,瘋了一樣跑去找主角,跑去找父親,去找任何他能找得到的人幫忙。 錦衣玉食養出來的、桀驁不馴驕縱囂張的小少爺,去給人家下跪,磕頭,苦苦哀求,一次又一次地吃閉門羹。 然后,他聽見街上倉促逃竄的流民喊著,說大水沖了龍王廟,日軍的轟炸機居然正正好好炸平了自己糾察隊所在的酒店。 都已經炸平了,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沒留下。他知道。 他一路同人群逆行,跌跌撞撞,傷痕累累。就只是想找到那個給他治傷、給他喂藥,替他從渾渾噩噩的混沌中點亮了一盞燈,讓他從此對自己今后應當變成什么樣,終于有了全部明確具體目標和期待的人。 那個把余生都賠給他的騙子。 就只是想見一見,見一見就可以了…… 林竹抬頭,目光漸漸清晰堅定:“我能演?!?/br> 只有最后一幕的本子,他從來都沒讓鐘杳看過。 他始終知道自己早晚要演到這里,也不止一次地悄悄擔心過自己的心態,擔心會不會一時太過入戲,幾天都沒辦法從戲里的狀態下緩和回來……不過現在無疑已經什么都不必擔心了。 腦海中的溫存余波尚存,柔軟的暖意安穩地落在每一處角落,他的胸口和心臟都是熱的。 他的鐘老師,他的鐘杳—— 他的現實,遠比故事要幸運得多。 林竹接過那封信,在手里慢慢攥緊,朝廢墟一步步走過去。 …… 小少爺走上廢墟。 風聲尖利,身邊安靜得可怕。他像是覺出冷了似的,慢慢抬起手,抱住雙臂,蹲在地上。 什么都分不出。 殘垣,血跡,衣物的零星殘片,沒辦法從上面尋到半點屬于主人原本的痕跡。 他閉了閉眼睛,輕聲喚:“展源?!?/br>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唇邊輕輕輕輕地翹了一下,一個不成型的笑短暫地浮在他臉上,又很快不堪重負似的消散。 “你看,我都笑了……” 林竹睜開眼睛,目色迷茫,微微側了頭,像是在盡力回憶著那天晚上定下的規矩:“我聽話,你來抱我一下,好嗎?” …… “絕了!” 衛戈平目光驟亮,狠狠一拍大腿,正要吩咐打板收工,隱蔽的安全點卻忽然傳來幾聲重物落地的悶響。 林竹抬頭。 鐘杳從掩體后繞出,帶著一身未褪的硝煙氣息,單手解開板正的西裝衣扣,大步朝他走過來。 鐘杳罕少會顯出那樣著急的樣子——他甚至并不繞過腳下磕磕絆絆的廢墟殘垣,一撐就穩穩躍上去,幾乎是抄了條最短的直線,片刻不停地朝林竹設法靠近。 林竹抿起唇角,整個人同上一刻還徹底沉浸著的角色飛快剝離,小心存放在暖乎乎漲滿胸口的沁甜熱流中的心臟重新充盈,活潑地跳動起來。 他不怕了。 不難過了,不怕了,也一點兒都不疼了。 林竹看著他,唇角忍不住輕快抿起,眸子亮起鮮亮光芒,跳起來朝著下面揮手:“鐘老師,你不要動,站穩——” 鐘杳微怔,抬頭迎上他滿眸的清亮笑意,旋即回神,整個人繃緊了的壓抑氣勢瞬間消散干凈。 鐘杳抬頭一笑,張開手臂。 廢墟實在難以通行,林竹飛快地撿著安全的地方,蹦蹦跳跳沖下來,被鐘杳整個揉進懷里。 有力的心跳聲隔著胸膛飛快傳過來,林竹伏在他胸口,放心地收緊手臂,牢牢抱住鐘杳。 “不叫你演戲了……以后不叫你演戲了?!?/br> 鐘杳一遍遍順撫著他的脊背,執意用整個胸肩牢牢裹著他,聲音比平時還要低沉稍許,倒像是比他還要更被這一場戲給嚇得不輕。 他一聽到衛戈平用對講機聯系工作人員就覺出不對,正要趕過來,就被特意增派的人手給圍了個結結實實,只能眼睜睜看著林竹把這一段演完。 天知道在聽見林竹說那一段臺詞的時候,他有多想把編劇先一炮轟了再親手厚葬。 林竹在他懷里放松下來,抬手用力揉去眼中水意,仰頭朝他笑:“鐘老師?!?/br> 鐘杳低頭,耐心等著他的下文。 林竹卻不往下說了,只是有一聲沒一聲叫著,眼里盛滿了晶晶亮亮的光。 鐘杳徹底放心下來,穩穩攬著害他提心吊膽的經紀人,往懷里掂了掂,笑著低頭:“高興了?我跟副導演說了,未剪輯的原片還給咱們,720p以上清晰度的劇組還是有版權,記得別流出去就行……” “高興了?!?/br> 林竹聽他說什么都覺得滿足,一下下點著頭,手臂又忍不住往緊里收了收:“特別——特別高興……” 林竹的情緒波動似乎不只是為著這一件事,鐘杳隱約有所察覺,卻沒急著追問。只是輕輕一笑,掌心難得的添了點兒力氣,揉了一把林竹微仰著的腦袋。 他家經紀人高興就行了。 鐘杳擁著他,慢慢胡嚕著掌下手感極好的柔軟短發,目光照場中一掃。 衛戈平在一幀一幀檢查回放,副導演指揮著工作人員確認炸點是否已經徹底全部安全回收,場務正忙碌著收拾爆炸后的一片狼藉。佇立了幾個月的外景已經徹底成了一片廢墟,制作主任正蹲在邊上心如刀絞,腦袋頂上赫然陰云密布見神殺神。 不是個潛進休息區偷殺青蛋糕喂經紀人的好機會。 鐘杳稍感遺憾,松開一臂,攬著林竹回到拍攝區:“走吧……等劇組把東西撤回去,咱們倆就能殺青了?!?/br> 殺青后的慶祝是慣例,他們這一場聲勢浩大,要等所有人都回到休息區,還要彼此互贈禮物聯絡感情,至少還得多耽擱半天的時間。 不能立刻就把人領回家,鐘杳心中多少有點兒遺憾,一路耐心哄著林竹說想吃的東西,心里已經規劃起了中秋晚上的菜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