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還是瘦,下回得多喂你點兒好吃的?!?/br> 鐘杳隨口說著,把話筒線貼身給他理順,從領口送出來,找了個不甚明顯的位置夾好:“別動,給你理理衣服?!?/br> 林竹聽話抬手。鐘杳繞了一圈,仔細替他把衣服理好,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好了,快出去吧,一會兒衛導該叫人來催了……” 當前輩的對片場進度向來把控準確,話音才落,衛戈平已經親自風風火火推開門:“你倆戴個話筒還得寫篇小作文討論一下技術原理?快快,外面準備好了——” 他的話音忽然停住,后退兩步,又瞇起眼睛來回仔細找了找角度。 鐘杳怕林竹臉薄,正要出門,被衛戈平一聲喝止:“別動,叫劇照師過來!” 鐘杳揚揚眉峰,收回腳步。 劇照師轉眼扛著機器跑過來,被衛戈平按在門口,念叨著角度光影機位構圖。林竹下意識要望過去,被鐘杳扶住肩膀,輕易將注意力喚回到自己身上:“來,別動?!?/br> 林竹下意識抬頭,又想起什么一樣飛快挪開視線。鐘杳神色溫然,深徹瞳光將他穩穩罩住,隱約目露探尋,單手扶著他的肩。 被落日染得熱烈的光芒跳躍著滑下窗沿,從他們的肩頭傾落。 劇照師眼疾手快,抄起相機按下快門。 …… “好,就拿這個去發微博!就說我很滿意!” 衛戈平的聲音響起來,轉眼打破了寂靜,中氣十足地拍著劇照師的肩膀:“一個字都不準改!” 之前鄭藝被公司作勢拉踩鐘杳,連他一塊兒拖下了水。劇組卻因為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始終沒能正面回應,眼睜睜看著網友狂歡了一通,居然沒能湊上半點兒的熱鬧。 眼下終于找到了合適的機會,衛大導演只覺身心舒暢,神清氣爽地下了吩咐,拖著人直奔片場:“走走,拍戲拍戲,時間不夠了……” 林竹不及回神,已經被衛戈平拉著出了房間,卻依然本能回頭找著鐘杳。見他點了頭,才連忙加快腳步跟上去。 鐘杳稍錯了幾步,穩穩墜在后面。 他的目光落在白衣藍衫的清秀身影上,良久輕輕一笑,隨后踏進片場。 “《無橋》三十二場一幕一次——a!” 一晚上的拍攝都異常順利。 林竹超常發揮,又有鐘杳引導搭戲,整場效果好得驚人。兩場戲中間不過休息了幾分鐘,一氣呵成拍攝下來,向來嚴苛的衛戈平都面帶喜色,不住地滿意點頭。 “這么有天賦,不拍戲可惜了?!?/br> 編劇唯恐天下不亂,趁著林竹讓服裝師拆縫線,拿著劇本逗他:“想不想活到最后一集?繼承你老師遺志戰斗到最后,混個男三,把你們家鐘影帝名字往后擠一個……” 鐘杳剛走過來,正聽見編劇信口畫餅,啞然一笑,配合著停住腳步。 進這個圈子,少有不是為了出名的。 人往高處走原本也再正常不過,不少人甚至會借著當助理經紀人的機會刷熱度積攢劇組關系,人脈夠了就想辦法轉幕前,也是條另辟蹊徑的路子。 他知道林竹沒動過這樣的心思,卻并不介意林竹預先鋪一鋪路。 這些天漸漸了解了流量的吸金模式,鐘杳對自己的處境已經有了清醒的認識。他有把握演好戲,也有信心把資源打成一手好牌,可究竟能不能再迎合大眾審美,能不能從一眾眉清目秀能唱會跳的小鮮rou里殺出條血路,卻并不是多有把握的事。 看著人群中亮眼的清秀身影,鐘杳稍一沉吟,沒急著上前。 萬一自己真已經脫離時代難以為繼,林竹單飛,說不定真會比他發展得還好些。 鐘杳不是偏執霸道的脾氣,也不介意身邊人借著自己尋些出路,甚至有時還會主動幫上一把。 林竹為他費的心思已經夠多,這部戲要是把握住了,就是林竹將來轉行最好的機會。 “不了不了,我本來也沒想干這行?!?/br> 林竹背對著他,身后又圍了一群人,不知道鐘杳過來,心滿意足連連擺手:“這一回就夠本兒了——我在這兒拍戲,鐘老師跑了怎么辦?我可好不容易才追上的……” 編劇意味不明地嘖嘖贊嘆,低頭奮筆疾書記錄素材。 “為了偶像進娛樂圈的多了去了,人家不都順順利利地功成名就……你就不知道替自己想想?沒點兒理想沒點兒追求?” 邊上副導演聽的皺眉,看著萬事不求的年輕經紀人,忍不住敲他腦袋:“退一萬步講,就算你一心守著鐘老師,萬一鐘老師以后不要你了呢?總得給自己留條路,多長點兒心眼……” 林竹一怔,明亮的笑容凝在眼睛里,心口忽然泛上熟悉而隱秘的痛楚。 ……不會是萬一。 沒有人會喜歡和一個能讀心的人待在一塊兒的。 他早就懂得了這個道理。 人們現在和他關系好,只是因為他能輕易知道別人的脾氣喜好,從不會做讓別人不快的事情——可沒有任何人會喜歡自己的內心被人窺伺,一旦知道了他的能力,身邊的人只會如避瘟疫地遠離他。 就像五歲那年,見到自己得意地表演超能力的時候,爸爸mama隱秘而錯愕的注視…… 林竹眨眨眼睛,本能地想要摸糖,卻發現自己穿著的只是戲服。只好將唇角循著慣性活潑地揚起來,瞇著眼睛笑容不變:“我——” “誰說我不要了?” 鐘杳的聲音忽然從人后響起來。 副導演輕咳一聲匆忙抬頭,軒挺身影已分開人群過來,把剛被服裝師從戲服里解放出來的年輕經紀人攏到身邊,目光淡淡落下來。 鐘杳自從進了組就始終平和溫善容易相處,這時忽然不加收斂地放開氣勢,竟然叫眾人莫名地心驚rou跳,原本紛亂的片場也一時漸靜下來。 林竹倏地醒神,抬手倉促揉了揉眼睛,連忙開口圓場:“鐘老師,我們閑聊天呢,沒事的——” “閑聊也不行?!?/br> 鐘杳蹙蹙眉峰,被他一迎,身上的凌厲漸漸和軟下來,語氣卻依然硬邦邦不變:“我是準備為人民演戲到八十歲的,沒有經紀人怎么行?” 第19章 林竹身上輕輕一顫。 仲夏的夜晚還帶著未散盡的余熱。他站在鐘杳身邊,被清冷氣息不容違抗地裹著,整個人卻像是慢慢解凍似的,心口覆著的一層薄冰一點點開始化開。 鐘杳面色嚴肅正經,眾人一時拿不住他究竟在打趣還是認真,下意識噤了聲,屏息面面相覷。 “老藝術家,出息?!?/br> 一片寂靜里,編劇終于停筆,幽幽咋舌:“直接從童養媳變賣身契。到時候你們家經紀人七十多歲了,出去掄著拐杖給你搶資源,戴花鏡看劇本,不給就扛輪椅砸人家……” 四周咳聲一片,林竹冷不防嗆了一下,沒忍住,低著頭笑了。 見到林竹總算露了笑意,邊上諸人也跟著松了口氣,你一句我一句打起了趣,轉眼將這一篇翻了過去。 鐘杳的目光依然落在林竹身上,正要同他說話,卻被編劇晃著手里剛改好的劇本殺過來,不由分說一把拖出了人群。 林竹唇邊仍帶著笑,輕聲應著身邊人的話。 他的視線追著鐘杳走遠,過了一會兒才悄悄收回來,自己鉆進化妝間換下衣服交還回去,一個人回了房間。 兩人來的倉促,只帶了隨身和車上的行李,鐘杳的東西還放在角落,房間里空蕩蕩地安靜著。 回來的時候林竹特意瞄了一眼,隔壁的門外地毯上有麻將機拖動的痕跡,大概是已經被挪出去了。 馬上就要進入拍攝的收尾階段,劇組接下來會越來越忙,哪怕導演再心有不甘,估計短時間內也不會有太多打麻將的機會。 林竹合上門長長呼了口氣,剝開顆糖含在嘴里,用力晃了晃腦袋,原地蹦了蹦。 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種覺悟又不是第一天有了,一直以來也都做得挺好。只是這一次忽然夢想成真,患得患失的時候多了,忽然被戳中了最隱秘的那一點,一下子就不爭氣了。 就這一次,下回可不能連這種小事都撐不住了。 林竹捏了捏自己的臉,在心里告誡了自己一句。進了洗手間把妝卸干凈,雙手接了捧清水,深吸口氣,把臉埋進去。 一片水聲里,門被推開,又輕緩合上。 鐘杳進了門。 上來之前就已經卸過妝了,鐘杳隨手放下劇本外衣,循著水聲在洗手間外站定,目光落在安靜把臉埋在水里的單薄青年身上。 水聲太響,蓋住了鐘杳的腳步聲。林竹沒聽見,在水里埋了半晌才抬頭,閉著眼睛甩了甩腦袋,摸索著去拿毛巾。 毛巾掛的位置有點遠,他閉著眼睛手上準頭,一下摸空,正要再往邊上挪,一只手卻已經將毛巾拿起來,替他輕輕擦了擦臉。 力道輕緩溫柔,一點點認真地替他拭去臉上的水跡。 林竹心跳驟然加速,怔怔站著不知所措,下意識要睜眼,整個人忽然被溫暖身體裹進臂間。 鐘杳抱著他。 上次鼓足勇氣去抱鐘杳已經是咬牙豁出去了,林竹從來沒想過鐘杳還能再抱他一次,心口高興得幾乎有點兒發疼,呼吸微微急促,聲音跟著啞下來:“鐘老師……” 鐘杳手上稍稍使力,叫他靠在自己肩上。 林竹有些恍惚,本能順著他的力道伏下去,眼底剛散盡的潮氣又有要涌起來的趨勢,連忙用力眨了眨眼睛。 他不適應自己這樣不爭氣的狀態,剛要習慣性地翹起唇角,鐘杳的手掌已經在他發頂輕輕揉了揉:“怎么……不高興了呢?” 鐘杳其實不很會說話。 從出道以來就跟比自己大二三十歲的老演員們混在一塊兒,鐘杳的生存模式整個都是落后娛樂圈二十年的,根本學不會現在哄人專用天花亂墜的甜言蜜語,只能認認真真地有話問話。 林竹偏偏受不了這個,胸口狠狠一疼,眼淚不爭氣地就下來了。 他太久都沒在人前哭過了,怕鐘杳發現,憋著氣息盡力平復,抬起袖子偷偷把眼淚擦了,欲蓋彌彰地咳嗽兩聲:“沒有……” “沒有?” 鐘杳稍稍放開手臂,看了看林竹泛紅的眼眶,稍一停頓:“不是因為我要演到八十歲生氣?” 林竹愕然抬頭。 “不是就好?!?/br> 鐘杳松了口氣:“賣身契什么的都是舊社會遺毒,我們不講這個。我是真想演到老,沒經你同意就擅自安排了咱們兩個的職業規劃,你要是不愿意再調整,演到七十五歲也行,我重新做個人生計劃……” 林竹:“……” 林竹終于再忍不住,低頭輕笑出聲。 鐘杳靜靜看著他,見到清亮的笑意終于干干凈凈地在那雙眼睛里沁開,唇角才終于微挑起來,拍拍他后背:“來,吃飯?!?/br> “現在?” 林竹一怔,看了看外頭已經黑透了的天色,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是哪一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