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節
賈璉緊鎖著眉頭,石詠原本以為是差事上的緣故,沒想到賈璉卻說山西諸事還算是順逐,他不大放心的,卻是京里,榮寧二府的事。 “這次二meimei的事,著實令我寒心不已。并非是覺得丹濟目中無人,敢欺我榮國府嫁出去的閨女,而是,而是……” 賈璉真正憂心的是,榮國府如今直如一盤散沙一般。如若府里真有人關切迎春,迎春初六不曾歸寧,難道會沒有人過問?今日他出面找丹濟討說法,找來找去,只能撈上個寶玉一起,賈環賈琮等人尚小,再加上幾個旁支子弟,皆不得用;寧府那邊,對此漠不關心不說,且如今賈璉自己也不想主動去沾惹寧府了。 “寶玉兄弟是個待人實心實意的,可是遇事難免軟弱,撐不起事,唯盼他日后科考順利,或許可圖一二。而我家中那位大老爺……”賈璉提起賈赦,一個字也說不出,唯有長嘆而已。 若非如此,堂堂一個國公府,要為出嫁女主持公道,何須他一個人千里迢迢,從山西快馬飛奔回京? “都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榮府如今早已不及先前那樣興盛,其實較之平常官宦人家尚有不如,子弟驕奢卻無才具,無人為長遠計,細看去,不過是一具空架子而已!” 賈璉說得沉痛。石詠自是知賈璉隨伊都立于山西上任之后,見的世情多了,眼界自然也不同,昔日在府中時尚能渾渾噩噩,如今離京再看,榮府的諸般弊病自然一望而知?!?/br> “寧府那邊……怕更是指望不上!”賈璉心中明白,以寧府如今的態勢,將來榮府不被其連累,恐怕就是好的。 “寧府……”石詠聽賈璉提起,實在忍不住,將上回那“氤氳炭”的故事說了。賈璉聽了也著實忍俊不禁,一陣大笑,笑過之后,精神稍振。 “令妹的事,璉二哥覺得應當如何?” 當時賈璉提出想將迎春送至石家暫住兩日的時候,石詠便知賈璉還是看好丹濟,還是期盼這小兩口以后能夠前嫌盡釋,一處好好過日子的。就等著看丹濟什么時候表個態,再將迎春接回去。 賈璉點頭,表示自己也是這個意思,但是他必須盡快回山西去,因此不得不將這事情托付石詠一二。石詠聽他說了,如此如此,自然一一答應。 “只是今日到底沒能逼得了那對無賴夫婦,連自己親弟弟也要騙,親弟媳的嫁妝銀子也要昧了去,這樣的人,我是頭回見?!辟Z璉嘆息不已,尚未想出有什么立竿見影的法子可以治一治這對夫婦。 石詠卻笑:“我倒有個法子,前幾日我還想著將這個法子試一試,看看管不管用,沒曾想竟有人送上門來了?!?/br> 第265章 賈璉與石詠在椿樹胡同小院商量了一夜, 卻是商議上回石詠在信上所談及的用織金所存銀辦小額借貸機構的事。賈璉對織金所出股,另設一家機構cao持此事表示了贊同, 同時對石詠提出的“貸款發放審批”方案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并且推薦了他屬意的管事人選。 鑒于賈璉兩口子是織金所最大的股東, 所以他一旦點了頭, 這事兒基本上就算完全定下來了。 第二天,賈璉與石詠稍歇半日,敲定了所有的文書, 尋了薛蝌做見證, 與各位管事一道,將該簽的契紙都簽了。第三日一早, 賈璉就帶了從人, 匆匆趕回山西去,他身為地方官員, 必須要在開印之前趕回轄地, 處理各種公務。 丹濟這頭, 則在等了兩天之后,耐不住了,親自上榮府去接人??墒谴綐s府一問, 人家說二姑奶奶根本就沒回來過。丹濟再問賈璉, 榮府說是只回來過給老太太磕了個頭就走了。 丹濟登時渾身發涼:他媳婦兒上哪兒去了? 好不容易想起來寶玉,丹濟再問門房,門房說寶二爺外出去馮家吃酒了。丹濟沒轍,最后記起了石詠, 趕緊去永順胡同拜望,卻被那邊的門房指使到了外城,終于在椿樹胡同堵住了石詠。 石詠早料到丹濟有找上門的這一日,趕緊招呼丹濟坐下來喝茶。 “丹濟大哥,不是我說,前陣子我冷眼旁觀,貴府上內宅之事,你與嫂子各自有責任!嫂子確實不善約束府里下人,但畢竟是她吃了苦頭,受了委屈,這件事,原該是你多擔待些?!笔佉琅f是那副中間調解人的態度。 丹濟哪里還敢不應?他只求能把媳婦兒順利接回家,叫他擔待什么,他便擔待什么。 “丹濟大哥,還有一句話我必須要勸你。你如今身上背著御前侍衛的職務,將來想必是前程遠大的,但是古語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在小弟看來,家事與差事一樣,都是需要苦心經營的。家事不順,一樣有礙前程。丹濟大哥,你不妨回想以前,令姐與尊夫人之間的事,你是否曾經窺見端倪,亦視而不見,輕輕放過,只覺得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如今鬧大了,才想要挽回?” 石詠這番話說得推心置腹,丹濟頭上冒出一層薄汗。內宅之事,他原本確實不屑一管的,可是現在想起來,真是后悔不迭。他明知迎春性子沉靜溫柔,從來不向她人施壓。那丫鬟爬床,原本亦非他本意,偏生對方得臉之后,他一再給臉,縱容之下給了對方妄想,方釀成大禍。 當下丹濟喃喃地道:“茂行,我知你意思了?!?/br> 內宅可不止是女人們的內宅,再者自家不過這么些人口,他豈有能置身事外的道理。想到這里,丹濟一斂雙眉,望著石詠:“此后我必定好生補償內人!jiejie從她那里借去的嫁妝銀兩,就算我討不回來,也會落在自己身上,全部還給迎春。求茂行指點,且讓我見見內人吧!” 石詠說:“這簡單,她如今正住在永順胡同,由家母與內子照料?!?/br> 說畢他立即帶丹濟回永順胡同。丹濟聽說石家兄弟特別為了迎春而避了開去,搬到外城,感激之余,亦有羞愧。 兩人趕到永順胡同,丹濟先拜見了石大娘與王氏,這兩位都是迎春的長輩。石大娘便命人去請迎春出來。 石詠則回上房找如英,沒想到如英已經陪著迎春出去了,堪堪與石詠錯過。 “詠哥兒,你放心吧!”多寶格架上放著的瓷枕突然冒出一句。紅娘蠻有把握,“你媳婦兒都把人說通啦!” 隔壁“一捧雪”則半信半疑,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以前也算是在榮府待過,聽說過他家的二姑娘,聽說是那拿針戳一記也不曉得‘唉喲’一聲的。哪兒那么容易就把性子給扭回來?” 紅娘卻說:“你沒聽說過‘痛定思痛’四個字嗎?這回二姑娘可吃了大苦頭,你沒聽見說么,疼得徹夜難眠,連詠哥兒媳婦都忍不住陪著掉眼淚。你想想,若是有人這樣被逼到墻角,若是還不愿轉她的性子自己自立起來,那她就是個木頭!” 一捧雪登時說:“唉喲,可不就是個二木頭嗎?” 石詠聽著不成,覺得可能還得加一把火。他瞅瞅外頭丹濟正在陪石大娘閑話,問著迎春的消息,另一頭如英還在與迎春在后面坐著竊竊私語,如英應當還是在勸迎春。他便尋了望雨來,讓把如英悄悄請出來,小夫妻兩個悄悄說上幾句話。 如英點點頭,比個手勢,表示她知道分寸,隨后便回到迎春身旁,正色道:“迎春jiejie,外子剛才回來,說姐夫就在外頭。另外外子也說了,令兄這時已經趕回山西去了,但是去山西之前,令兄特為留了幾句話!” “meimei請講!”迎春一聽是賈璉留話,連忙肅然應下。 “令兄說,雖說是上頭指婚,賜的姻緣,等閑無法將你們分開,但是你若真不愿意再與姐夫一處過了,令兄會想盡一切法子,讓你們析產別居。一切只在你一句話?!?/br> “析產別居”不同于“和離”或是“休妻”,乃是夫妻雙方依舊保持名義上的夫妻關系,但是分居兩處,不再往來,同時夫妻雙方各自財產獨立,有點兒頂這個虛名兒各過各的日子的意思。這種婚姻的處理方式對女方有些苛刻,女方固然能守得財產完整,日子清凈,但卻像是守活寡一樣,實際上是沒了丈夫。女方的好處則是,守著嫡妻身份,就算丈夫身邊有新人上位,也越不過她去。 迎春一聽慌了神,搖著如英的手說:“璉二哥,璉二哥他怎么會這么說?”她這副神情,明擺著尚與丹濟有情,壓根兒不想與丹濟分道揚鑣,各過各的。這倒讓如英一句話便試出來了。 如英很平靜地回復:“迎春jiejie,早先meimei勸你的話,你也都一一聽在耳中了……” 迎春點頭道:“是,都是我不好!” 如英繼續說:“可是你明知自己做事不妥當,難道依舊不肯為自己爭一爭,轉個性子么?你想想,這一次是令兄千里迢迢,從山西疾奔回來的。往后若是還有這種事,你難道還要他再這么跑幾次回來嗎?這次尚好,他外放的是山西,以后若是去了江寧、湖廣、云貴,你難道還要他這么為你擔著心事,一次一次地疾奔回來么?他的差事、前程,難道都不用顧了么?” 迎春的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一面流淚一面連連點頭,什么話都難說出口,但是意思擺在那兒,她決不能再這么著了。 原來,早先迎春來到永順胡同石家賜宅,石大娘與王氏對迎春自是無微不至地關懷。迎春從丹濟家出來,什么都沒帶,但是在石家這里,吃用穿戴,卻全不用掛懷。迎春自是感激。然而如英卻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迎春自己的問題。 迎春也非常自責,認為是自己的緣故,才惹得婆婆cao勞,小姑憂心,丈夫煩惱……她甚至認為,自己受傷是應得的,甚至被大姑借去的那些財帛之類,她為了怕丈夫為難,甚至有點兒想算了。 如英還能怎么著,當然是一通數落,期望能把迎春罵醒。好容易罵醒之后,如英又少不得給她支招,說些內宅里管家理事的門道。 到如今,如英在送走迎春之前,最后又加了一把火,盼著迎春自己能明白過過來,日子是自己過的,旁人不能代替,但是這日子過得好還是過得孬,就全看她自己了。 “迎春jiejie,請你記住,日后,究竟是好好過日子,還是依令兄之言,‘析產別居’,一切都在你一念之間?!比缬⒆詈蠖谟?。 一時丹濟將迎春從石家宅子里接出來,見到迎春面容清瘦,面上猶有淚痕,心里也難受得緊,小聲問:“還疼嗎?” 迎春登時嗔道:“當然疼,要不你自己試試??!” 丹濟見媳婦兒肯跟自己撒嬌了,心里一塊老大的石頭登時放下,憨憨地笑起來,隨即親自將迎春扶上車駕,并命繡橘好好照料迎春,然后便押著車回自家去。 到了自家,丹濟小夫妻兩個一起去向馬佳氏認錯磕頭,迎春承認是自己的錯,放才令家事不順,婆母受累。丹濟則少不了向迎春賠情,數落自己種種不是。 馬佳氏原本見迎春出去住了兩日,著實擔心,生怕榮府勢大,覺得閨女受了自家慢待,不讓閨女回夫家。如今丹濟去將媳婦兒接了回來,小兩口神態親密,像是前嫌盡釋的樣子。馬佳氏也總算是松了口氣,“你們小兩口能好生一處過日子,我就放心了!只是……” 只是馬佳氏依舊有隱憂,畢竟她的親生女兒從弟弟弟妹這兒訛了一大筆銀子,上回嚇跑了之后,夫妻兩個都像是縮頭烏龜似的,再也不上丹濟家的門。 “娘,您放心吧!jiejie欠迎春的嫁妝銀子,自然由兒子包在身上,雖說一時半會兒湊不出手,但是兒子一定會湊齊了還給迎春的?!?/br> 迎春也說她這錢沒有旁的用途,不著急不用馬上還。但是馬佳氏卻知道,這……到底還是一樁糟心事兒,一樁梗在家中每一個人心頭的糟心事兒。 當晚丹濟請了大夫來,重新檢視了迎春手臂恢復的情形,并且親自給迎春上了藥。 一時大夫走了,府里的管事與大丫鬟繡蘭過來問柴房管著的繡竹、繡荷兩人如何處置。 丹濟剛要開口,迎春卻道:“爺,讓我來說吧,爺若是覺得我處置得不妥當,爺再指點也不遲!” 管事與繡蘭互視一眼,都感驚訝。這位奶奶開口說要處置府里下人,可是破天荒頭一回啊。 迎春處置的也簡單,兩個丫頭都是犯上不敬,繡竹是通房,打二十板子送莊上勞作;繡荷則打二十板子之后著人發賣。 此間最解氣的人是繡橘,她自然覺得早該如此;然而最后怕的人是繡蘭,她是當初從外頭買來的三個陪嫁丫鬟之一,另外兩個欺主子脾氣好,一個爬了床一個換了藥,如今把主子的脾氣全惹出來了,有她們一番好受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另外太太和丹蓉meimei身邊也都缺人,我看著得府里得再進一些人,”迎春想了想說,“上元節之后,帶些適齡的女孩子進府,先給母親和二小姐挑一挑,然后我這院也再進兩個粗使的丫頭,回頭繡橘幫著選就行了?!?/br> 迎春一面說,一面看著丹濟。丹濟則一面聽,一面微笑著點頭,隨后便讓迎春勿要諸事勞心,以后有什么他代勞也是可以,接著又親自張羅迎春吃藥,哄迎春早些安置,膩歪得不行,連繡橘也看不下去,早早地退下去了。 且不說迎春小兩口,齊世雄夫妻兩個,那日被賈璉吼過一回,后怕了好一陣,果真再也不敢上丹濟家的門了。但至于還錢的事兒,這夫妻兩個,可沒有一個有還錢的打算。 “放心吧,丹濟拉不下這個臉,當面來討錢。他最多自己默默將俸祿銀子省下來,還給弟妹?!饼R世雄對這個小舅子的秉性非常了解,“如果他真的當面來討,你就去西華門跟前哭,讓他那班的侍衛都知道,丹濟為了區區幾兩銀子,快將他jiejie姐夫逼死了!” 丹菁伸手就去擰齊世雄的臉,被齊世雄讓開了去,說:“我才不去丟這個人,要去你去!” 夫妻兩個,打鬧一回,隨即將這事兒拋諸腦后。 丹菁這人,生性招搖喜歡顯擺,便注定此人手中存不下錢財。她除了喜好華服美點,還有個嗜好,喜歡打牌。年節之時,各家不禁打牌賭錢,女眷之間走動串門子,時常來上兩桌。丹菁對此樂此不疲。 這日她來到與丈夫齊世雄同級的一名正藍旗佐領太太家中打牌,見牌桌上人人都盯著她,望著她發笑。丹菁原本覺得是自己戴著的一只百蝠盤云的金瓔珞圈占盡風流,贏得了眾人的眼光,豈料不是。人人都盯著丹菁的面皮在看。 “我贏了!”丹菁手中的葉子牌一撒,笑著道,“給錢!” “還好今日齊夫人贏錢了,要不然的話……”坐在她對面的女眷不情不愿地掏錢。 “是呀!不是說……”旁人接話,卻是欲言又止。 “我開始也不敢信那是真的,后來遣人去看了,才曉得不是旁人以訛傳訛?!?/br> 丹菁將面前的牌一推:“你們到底在說什么?” “齊夫人,你最近名聲在外,自己都不知道么?” “什么名聲?”丹菁毫不知情。 “別逗他了,”今日主家佐領夫人納蘭氏是個實心腸的,便問丹菁,“齊夫人,這恒舒行,您聽說過沒有?” 丹菁倏地變色,“恒舒行怎么了?” 旁人皆不肯說,只納蘭氏一個人告訴她:“你去看看就知道了?!?/br> 就因為這個,丹菁存了心事,早先贏下的錢輸了個精光不說,還倒賠進去幾兩。好在她們幾名武官夫人不過是無聊牌戲,所謂賭注不過都是極小的彩頭,所以丹菁損失有限。 她一從旁人家里出來,便命人去鼓樓西大街恒舒行打聽,看看自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兒。 每年年節之時,城中的典當行都是關得最晚,開得最早,不為別的,年關難過,到年底被逼債逼不過了出來當當頭的有的是;而新年伊始,城中大戶人家上下都以牌戲為樂,不乏當東西換銀子立志要試手氣轉運的。因此典當行的生意十分興隆。 回頭家里管事回報,說是恒舒行在典當行的小窗口貼了張告示,列了張單子,寫明了有些人家上門典當,恒舒行是不接的,其中就有他們家,雖然沒有寫全名全姓,但是只寫了“城西正藍旗佐領齊”這幾個字,就足夠叫熟悉的人認出他們家來。 丹菁登時跺腳:“恒舒行有沒有說,為什么不給我們家典當?” 管事便說:“恒舒行的朝奉說了,咱們府上,好像流出了些仿制恒舒行的當票。還說若是這事兒查不清楚,怕以后換了別的朝奉或是伙計,驗不清真假,贖當的時候贖成別家的東西。索性咱們府上的生意就都不做了?!?/br> 丹菁暗暗生氣,心想咱家當初撿了這恒舒行的當票仿制,是給了恒舒行臉。 她真是這樣認為的,畢竟恒舒行家大業大,在城中有三間分號,恒舒行的當票,看起來比較可信。 “算了,以后不上恒舒行就是了!”丹菁道,“惹不起我難道還躲不起?” 管事“唉”地應了一聲記下了,這事兒也暫時這么過去。 隔了幾日,天氣漸暖,丹菁想起家里的大毛衣裳可以收了,當即命人將大毛衣服送去當鋪。 冬日一過,便將大毛衣服當給當鋪保管,這也是京城里常見的做法,畢竟夏日氣溫高的時候,當鋪有專人給這些大毛衣裳翻曬、祛濕、驅蟲,比自家收著穩妥得多。 豈料那管事帶著衣裳去,帶著衣裳回來,向丹菁稟報:“奶奶,換了七八間當鋪,都說不收咱們家的當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