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正在這時,東廂內燈火一盛,石詠一抬頭,見是如英托著一盞燈走進來,燈光柔和,照在石詠面上。 石詠非常抱歉地對媳婦兒說:“媳婦兒先去安置吧,我這怕是要,怕是還要……再忙會兒?!彼粫r對這一件神秘的玉器生了興趣,就總想著要整理出個頭緒才能放開手。 如英沒說啥,將燈放下,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又托著一盞茶進來,笑著對石詠說:“這是提神的釅茶。你先忙著,我這就先去睡啦!” 感情是將石詠打算挑燈夜戰的打算都給看穿了。 石詠頗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腦,謝過了自家媳婦兒。如英臨走之前,見石詠擺在燈下那些碎玉的方位,便道:“對了大哥,我早先整理這些碎片的時候,隱隱約約覺得這玉上該是有一條玉筋的?!?/br> 玉筋其實是上等美玉玉身上的一種瑕疵,若是玉質內部的軟硬不均勻,較硬的部分就會形成玉筋。這玉筋呈線狀或是螺旋狀,貫穿玉質,因此即便是玉器碎裂,也能在碎片中看到玉筋的走向。 如英出身老尚書府,這些好東西自幼便見過不少。此刻見石詠面對一堆碎片,面露為難之色,忍不住提醒一句,然后以手輕輕掩口,打著呵欠說:“我困了,先去睡了?!?/br> 她年紀不算大,每日到了晚間自是渴睡,又不想讓石詠分心來照管自己,索性明說她先去睡,好讓石詠安心在這東廂里忙自己的。 只是如英不知道,她的一句話,竟給了石詠重要提示,如英一去,石詠立即坐在桌邊,迅速地找到那條玉筋,同時飛快地給碎片編號,一面編號,一面將有玉筋的碎片攏在一起,如此一來,沒用多少工夫,就已經將這枚玉器的半邊給重拼了起來。 這時候夜已深沉,石詠望著手中剛剛有點兒形狀的玉器,托著腮沉思。 看起來,這該是一枚玉盛器,大抵是玉杯、玉碗之類,除了基本器型之外,杯身或是碗身上恐怕還另有玉雕裝飾,看形狀應該是花朵。 僥天之幸,這枚玉器碎裂的時候,碎開的是玉器主體,那些非常繁復而精美的花枝花蔓的細枝末節都沒有損失,這恐怕是不幸中的萬幸。 “好美!” 石詠實在是忍不住,又贊嘆了一句。 待見證了這樣美好的玉質,他哪里還想得起要給如英打戒指的事兒? 可就在此刻,石詠手下的所有碎片突然同時晃動,有個尖細而鏗鏘的聲音在說:“不要,不要磨戒指——” 聲音里帶著抖,可見是怕極了。 石詠聽了趕緊道:“不磨,不磨戒指就是!” 他用哄人的口氣接著說:“說實話吧,你這玉質雖美,但是也太碎了些,要挑一塊出來磨戒指還真挑不出,最多只能磨個戒面,或者打一對玉耳墜什么的?!?/br> 話音剛落,手下的碎片已經又一起晃動起來。 這回碎片們似乎摸清了楚石詠的脾氣,曉得石詠好說話,當即一面搖晃一面高聲抗議道:“戒面也不能磨,耳墜也不能磨!” 石詠的耳鼓被刺得有些發疼,趕緊連聲答應:“好好好,答應你,什么都不磨!” 他心想,到底是誰將“溫潤”這個詞和“玉”聯系在一起的,是誰將世上的美男子都形容成“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早先他修過的一枚玉質虎符虎二哥,說話時的嗓音是個沙啞而低沉的男子聲音;眼前這個他還不知是個啥,但是一鬧起來聲震鼓膜,尖銳高亢,一點兒也不“溫潤”么! 有了石詠的保證,這些碎片漸漸都安靜下來,一枚一枚地臥在燈下,那個聲音卻開始對石詠冷嘲熱諷:“你的水準也不咋地么!與你媳婦兒相比,相去甚遠?!?/br> “若不是你媳婦兒,恐怕你也想不出怎么拼出我的原身吧!嘿嘿!” 石詠拿起一片接近水滴形的碎片,在燈下看了看,這玉質極好,碎片背后的光線似乎全蘊在玉身內部。 “聽說時下特別流行水滴形的玉墜子!” “好啦,好啦……不要鬧啦!”桌面上的碎片一起晃動一陣,終于開始嘗試講和,“我不嘲你就是了!” 石詠“嗯”了一聲,手下不停。那片水滴形的碎片給了他啟發,瞬間他又弄清了七八片碎片的位置。余下不曾歸位的殘片已經不多了。 可是那不知名的玉器卻很緊張:“你,你要干嘛?” 石詠答道:“將你修復,好讓你重見天日,并且讓更多的人見到你,欣賞你??!” 他們這位文物研究員,平時所做的工作,就是這些,讓已經缺損的文物古董重現其研究價值與藝術價值。 “不要,不要!”那碎片瞬間又一起晃動起來。原本石詠已經大致拼出形狀的幾片,在這樣的晃動之下,竟再次碎開。 “不要,不要!”這不知名的玉器每一片殘片都在拼命晃動,使勁兒抗議。 “你不知道我已經給你每一片編號了嗎?”石詠嘆氣,表示對方的抗議沒什么用處。 石詠的習慣是,先編號,然后再拼,每一片確認位置的碎片都會由他手繪草圖,記錄位置,因此這玉器哪怕是再抵抗,也不過是稍許拖延一點兒時間。石詠只需要再看看他的草圖,隨時能夠按圖索驥,重新拼起。 “可是你究竟為什么……不愿被人修起?” 經石詠的手,修了這么多的文物,可是石詠還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文物本物,它究竟愿不愿意被修復。如果文物本身,不愿意被修復,那……究竟該怎么辦?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那個尖銳的聲音又在石詠耳邊響起。 石詠登時討饒:“在征得你的同意之前,我暫時不會把你恢復成為完整的器物,這樣你可愿意……愿意小點兒聲說話?”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玉器的分貝數一下子就低了好多,石詠伸手在耳際按了按,緩釋一下被刺激了的雙耳。 “你可知我出身高貴,我來自楚山,發現我的人名叫‘卞和’……” 石詠一挑眉:“和氏璧!” “看不出來,你這少年還聽見多識廣的么!”玉器收斂了音量之后,語音里好些細節就都能被聽清了,說到這里,這聲音里明顯地帶上了幾分洋洋自得。 “可是,和氏璧,據說是做了傳國玉璽??!” 和氏璧的年代太過久遠,雖然當時已有文字記載,但是其文字記載并不能完全為考古發現所佐證,因此有些文字并不能當做正史來對待。 “對,就是和氏璧,我確確實實來自和氏璧……做完傳國玉璽之后的余料?!?/br> 石詠險些被這玉器說話時的大喘氣兒給嚇到,待聽明白,又忍不住想笑。 “可是我需要嚴正警告你!你千萬別試圖修復我哦!”那玉器一點兒都不在乎石詠正忍笑忍得很辛苦,“我可是自帶一份神秘的詛咒,所有曾經擁有過我的人運氣都會變差哦!” 石詠這回再也忍不住了,說:“所以我應該將你轉送別家,不,應該分開十家轉送,轉送十次之后就可以洗脫霉運對不對?” 對方答:“你咋知道?” 石詠無語,心想莫不是賈府因為這個緣故,才將這件器物打碎的?若是如此,這也太可惜了吧! 他轉念又想:為啥文物……也會相信這些無稽之談? “你不信?”那玉器又說,“我可告訴你,我的上上上上一任主人,曾是小康之家,樂善好施,助人為樂,救凍餓于路……然而卻被所救之人出賣,不得不棄官出逃,其間忠仆替死,知交被讒,愛妾為人所奪后殺敵殉節,主人本人則一生顛沛流離,遠離故土……” 石詠聽著忍不住心生悲涼:這確實是夠慘的。 那玉器接著又說:“而我的上上上一任主人,曾經權勢滔天,圣眷不衰,然而就因為政敵偶然一次扶乩,就落得個家破人亡、抄沒財產、罷官回鄉的下場,愛子因此遇害,本人死時貧病交加,連下葬的棺木都沒有……” 石詠心想:這也很慘那! 只是這兩任主人的故事擱一處聽,便有些耳熟。石詠努力回想,究竟是哪個權勢滔天的人物,是因為扶乩而敗亡的。 “而我,還差點兒有幸見載于傳世古籍《天水冰山錄》中?!边@玉器說話聲兒酸酸的,幾乎聽不出是喜是愁。 可是石詠卻非常震驚:“《天水冰山錄》,你曾被記載在《天水冰山錄》之中?你……你的前前前任主家,是嚴嵩?” 《天水冰山錄》他很熟悉,但……但那其實是一本,記載明代jian相嚴嵩抄家時候抄出的各種財產的抄家清單。 石詠以前的職業是研究古代工藝美術精品,而《天水冰山錄》中記載了很多當時流行的高價值工藝美術制品名稱。所以對方一提這本書,石詠就能報出嚴嵩的名姓。 那枚四分五裂的玉器用一種莊嚴肅穆的口氣應道:“你很了不得!很多人都壓根兒都沒聽說過這本書的?!?/br> 此刻石詠的震驚無以復加,他幾乎沒法兒想象眼前這件玉器到底經歷了什么。但是聽這器物本尊所說的,在嚴嵩之前,這玉器的主人“忠仆替死,知交被讒,愛妾被奪……” 這實在不能不教人想起一部傳奇劇,點題并貫穿全劇的,正是一件知名的玉器。而那戲里的大反派,試圖搶奪這枚玉器的,則正是嚴嵩嚴世蕃父子。 石詠正在咋舌,只聽那玉器的聲音肅然道:“不錯,我正是傳世奇珍,源自和氏璧,經歷萬千次打磨,終于造就的不朽作品,我的名字是:骨骼清奇、冰清玉潔、凌雪傲霜的‘一捧雪’?!?/br> 石詠:……你只說是“一捧雪”,其實就夠了。 第243章 石詠的意思, “一捧雪”如雷貫耳,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源自和氏璧”之類的噱頭, 和與龍媽有的一拼的超長頭銜來突顯它的地位。 “一捧雪”的故事, 因為清初李玉所作的一出傳奇劇而家喻戶曉。眼前“一捧雪”口中它那上上上上一任主家, 樂善好施還特別倒霉的那一位, 自然就是《一捧雪》劇中主人公莫懷古。 莫懷古是明代嘉靖年間人,家傳一件至寶玉杯,名曰“一捧雪”。他曾經于困頓之中幫扶素昧平生的裱褙湯勤, 然而這湯勤湯裱褙卻覬覦莫懷古之妾雪艷, 將“一捧雪”的消息賣給權相嚴嵩之子嚴世蕃知道。嚴家父子謀奪“一捧雪”,莫懷古則用盡奇謀, 試圖保衛祖傳玉杯, 卻盡被湯勤盡數識破,其間莫家忠仆莫成替死, 好友戚繼光被讒言所困……這每一件曲折, 都與眼前這枚玉杯早先說過的話能夠一一對上。 最后雪艷假意委身湯勤, 與洞房中將湯勤刺死,隨即自刎。因此后世京劇中有一出名戲,就叫做《刺湯》。 石詠想到這里, 忽然道:“等等!你是說……一捧雪, 最終還是被嚴嵩父子奪了去了?” 一捧雪的語氣透著它很想翻白眼:“那不然呢?” 石詠登時咋舌:原來藝術與現實始終都是有差別的。那《一捧雪》劇中莫懷古舍家棄妾,隱姓埋名,但最終保住了玉杯。甚至在嚴嵩父子倒臺之后,莫懷古之子莫昊上書陳情, 為父親洗脫了不白之冤。 然而按照這玉杯自己的說法,最終這玉杯落入了嚴嵩父子手中,甚至在這對jian相父子倒臺抄家的時候,差點兒被作為抄沒的財產,錄入《天水冰山錄》。所以戲劇中的大團圓圓滿結局都是被美化過的,現實之中,像玉杯這樣的珍寶,根本就是有力者得之才是。 想到這里,石詠連忙問:“你剛才說,差一點兒,被錄入《天水冰山錄》這是什么意思,嚴氏抄家的時候,你難道已經不是嚴氏的財產了嗎?” 一捧雪這時“嘿嘿”冷笑著,說:“我還沒告訴你我的上上任主人是何人!” “——上上任,主家姓徐?!?/br> 石詠一下子明白了:“——徐階!” 他恍然大悟:嚴嵩父子倒臺,就是被這位名臣徐階扳倒的。據傳徐階曾經介紹了一個叫做藍道行的道士給嘉靖皇帝,嘉靖皇帝曾命他扶乩占卜、演算兇吉。這藍道行便借扶乩的機會,指稱嚴嵩是jian臣。那時嘉靖皇帝已經開始厭煩嚴嵩父子,再加上這對父子絲毫不加收斂,皇帝便下令,將首輔一家給一鍋端了。 當時江西南昌府查抄嚴嵩原籍家中的動產及不動產,抄出的財物共四千八百余款,折合銀兩大約值二百三十五萬九千多兩1,抄家清單記錄下來,便是《天水冰山錄》。 然而嚴嵩財產之中,幾乎是最有價值也是最有名氣的寶物“一捧雪”,卻被徐階順理成章地收入囊中,并未記入《天水冰山錄》這抄家清單的記載——這簡直是,黑吃黑??! “后來徐家的私藏,在前朝末年時被人劫掠,散入民間,又為一名正白旗包衣所得,便是上一任主家?!?/br> 在這個時空里賈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來抬的旗,石詠心想:這回全對上了。 細想來,但凡經手過一捧雪的人家,確實都挺倒霉的。這些故事似乎充分證明了,“一捧雪”的確自帶詛咒,沾了都沒有好運。當然了,唯有賈府如今還好好的,而一捧雪自身卻碎了,可能一定程度上也能佐證這一點。 “其實……這幾家的噩運,并不能完全怪你!”石詠字斟句酌,看看應當怎樣安慰這一枚始終抱著悲觀消極的態度,成日給自己添堵的玉器。 “徐家被劫掠是時局所致,嚴家被抄家是因為那一對父子本就是jian相巨貪,不知收斂,至于莫家么……家傳重寶,輕易示人,便是致禍的根本?!?/br> 石詠實在沒詞兒,將當初武皇的寶鏡數落他的話也給轉述出來了。 “此外,將‘物’看得比‘人’更重,也注定了莫家即便損了人,也保不住物吧?!笔佭駠u一聲。 在整個“一捧雪”的故事里,石詠最不能理解的是莫家人前赴后繼地為一件器物去犧牲,莫家的老仆為主人替死,莫家的美妾嫁與仇家,手刃仇人之后再自盡以謝。這都將物的價值置于人的性命之上,這種看法,讓石詠這個來自后世的靈魂無法接受。 “我若是莫懷古,我無論如何都會先保住家人與朋友的平安,無論付出多大代價?!?/br> 石詠這樣一說,那玉杯竟然感動莫名,瞬間“嚶嚶嚶”地哭了起來,“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像我這樣一枚,人人都道是身負噩運的玉器,你竟然不遷罪于我?!?/br> “我不信這個邪!”石詠格外誠懇地向玉杯交底,“這輩子我接觸過不少像你一樣的古物件兒,我都當他們是自己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又何來會帶來噩運之說?” “我會尊重你的意見,你若不愿意被修復,我便不會將你修復還原。但是,我也盼著你相信,我有這個能力,讓你重現昔日光華,讓你這份華彩能為世人領略?!?/br> “一捧雪”此刻止住了“嚶嚶”聲,卻沉默不語,似是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不用著急做決定,”石詠活動活動肩頸,伸了一個懶腰,“夜已深沉,我也要去睡了。你可以好好考慮考慮,我明日再來問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