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只聽“啪”的一聲大響,有什么東西在康熙手邊的炕桌上重重一拍,穆爾泰嚇得身子一震,卻不敢抬起頭來。 “回去好好管束管束你們家的女眷,別沒事兒瞎摻和旁人家的事兒,被人當刀子使了還不知道,兀自在哪兒洋洋得意?!笨滴跖?。 康熙自以為說得很明白,“旁人家的事兒”,便是指他天家的事兒,天家幾個兒子互相爭斗,倒也罷了,可為什么穆爾泰家還會有個蠢貨在那里推波助瀾,暗中幫忙? 穆爾泰一頭霧水,可是也實在是不敢不應,當即道:“臣知錯了!”不放心,又補一句,“真的知錯了!” ——他知道什么呀?! 康熙卻對穆爾泰的態度滿意了。畢竟穆爾泰這人也不是一無是處,在廣東任上有幾件功績,還是挺合康熙心意的,知道這人“治國”的本事比“齊家”來得強。 “買玻璃的事兒,朕知道了,朕代十六阿哥承你的情。你在廣東確實做了幾件實事,海貿上頭還有好些事兒,在你回廣東之前,十六阿哥與雍親王都想與你好好談談!這次在京里留幾日,然后好好回你廣東任上去!” 這是——將他的外任延了一任?不調入京了? 穆爾泰一時不知是喜是愁,感情他這不能“齊家”的問題,的確是拖了他的后腿了。 可是聽皇上的意思,將自己放在廣東,其實卻是重用? 穆爾泰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迷迷糊糊地跪了安,只任由魏珠叫起,退出小書房,來到外間,才有機會擦一擦汗,稍稍舒了一口氣。 魏珠則在穆爾泰身邊陰陰地道:“聽說大人要嫁女了,恭喜??!” 穆爾泰還未及相謝,魏珠已經走開了。穆爾泰剛剛擦去的汗水,一下子又冒出來了。 皇上批評他不能“齊家”,這乾清宮內侍總管就點一點他嫁女的事兒,是不是這件事兒上他也做得不大妥當??! 穆爾泰回到家中,直接叫安佳氏出來,宣布了他的決定。 “什么?皇上說的?”安佳氏不管不顧地叫了起來,“這旁人家誰當兒子孝順老太太的事兒,皇上也管那!” 穆爾泰嘆息道:“老爺子是皇上當年倚重的臣子,老爺子的遺愿若是被人抹了,你覺得皇上會坐視?” 他怎么早沒想到這一出?此前光想到老太太那兒,可是現在看看,老太太富察氏,與庶子白柱夫婦,處得也漸漸順溜了。一個屋檐子下住了那么久,誰又跟誰是一定處不來的呢? “不管這許多了,這次回廣東之前,將回歸本支的事兒給辦了?!蹦聽柼┠椭宰影参糠蛉?,“你想,就算是我們厚著臉皮在這府承嗣,又能多得什么?惹怒皇上、名聲難聽不說,回頭除了多分一座宅子之外,你還多得些什么?” 安佳氏嘟著嘴不發話,她心里一千一萬個不愿意,又暗惱,皇上這樣的人竟然也能給人下絆子、管閑事。 “還有,你說說看,你到底有沒有摻和什么旁人的事兒,有沒有摻合阿哥們的黨爭?”穆爾泰莫名其妙被訓了一頓,想來想去,只可能是這個。 安佳氏登時叫起撞天屈:“我的老爺啊,我可是隨著你在廣東,住了這么些年,廣東的涼茶我喝慣了,廣東的靚湯我也會煲了,廣東那邊的話我都會說了,我這么多年一直跟著你,我哪兒有這機會摻合什么……黨爭??!” 她拿起帕子捂著臉,暗中觀察穆爾泰的神情,一顆心撲撲亂跳,嚇得不行。 “皇上說咱們家的女眷,被人當了刀子使都還不自知?!蹦聽柼┦箘艃簩に?。 “阿哥們的黨爭?”安佳氏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來,“咱們家,不是天然就跟阿哥們沾親帶故的么?” 她將穆爾泰的思緒往旁人身上帶,“七姑奶奶嫁了皇子阿哥,旁人說我們摻合,我們也洗不清??!再說了,別說七姑奶奶,就是白柱媳婦……弟妹她一向和七姑奶奶走得近,小弟也一直向著七姑奶奶?!?/br> 穆爾泰想想,這是事實。除了老尚書昔日是個二阿哥黨之外,他們兆佳氏,天然就是十三阿哥的妻族,有什么摻合不摻合的? 若說安佳氏摻合人家黨爭,他還真不信。但聽安佳氏說到十三福晉和弟妹齊佳氏頭上,穆爾泰倒起了些懷疑,那兩位一直在京中,走動頻,聯系得又緊密。尤其是聽聞十三阿哥近日在御前的時候多了起來,穆爾泰難免會想到這兩位身上,覺得康熙皇帝暗地里指責的乃是這兩位女眷。 “對了,忘了與老爺說,早先英姐兒在七姑奶奶府上住了好一陣,從入秋那會兒快要住到年底才回來的?!卑布咽想S口暗示,“英姐兒從那府回來自后,就會說些奇奇怪怪的話?!?/br> 穆爾泰一咬牙:“什么話?” “就是覺得老爺給她尋摸的婚事不好??!”安佳氏嘴一扁,露出幾分委屈,“也不曉得是不是七姑奶奶那邊為她相中了什么更好的親事?!?/br> 穆爾泰立即又軸起來了,伸指節敲著桌面說,“這事兒由不得她,我才是她正經的親爹。別因為從小就在旁人府上養著,就連自己爹是誰都不認得了。兒女親事,但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單看看,這世上,還有誰能給她的婚事做主。府里老太太行嗎?她姑父姑母行嗎?叔叔嬸嬸行嗎?……都不行,姐兒的親事,誰也越不過我去!我是她阿瑪,我生的她!” “難道我會盼著她不好么?”穆爾泰說到激動處,心里忍不住一陣難過。 雖然穆爾泰前妻所出的兩個姐兒沒有一向跟著他住住廣東任上,但是他對這兩個女兒的關懷,從來就沒有少過分毫。所以這回英姐兒“拒絕”他費盡心思給她精挑細選的歸宿,令穆爾泰很受傷。 正說著,府里下人前來稟報,說是德明與十六阿哥一起過來拜訪穆爾泰。 穆爾泰當即一轉身,說:“由不得她,我今兒就將這事兒給敲定了去?!闭f著他一提袍角,轉身就出門。 安佳氏在穆爾泰背后輕輕舒一口氣,心中只道:且管不了那么些,糟心的事兒,能了結一樁是一樁。 德明與十六阿哥一起過來,白柱正在花廳相陪。 穆爾泰聽說德明過來,急急匆匆地尋出去,他此前隱隱約約向德明透露過兩家結親的意思,但還未敲定。此刻穆爾泰著急要在離京回廣東任上之前,將英姐兒的親事也定下,所以他有很多話要與德明單獨交代。 可是和十六阿哥過來是幾個意思? 穆爾泰一頭霧水,走到花廳上,見幾人正相談甚歡。穆爾泰趕緊與十六阿哥見禮,十六阿哥便只嘻嘻笑著望著德明。 只見德明沖穆爾泰一拱手,微笑道:“世叔,好教世叔得知,今兒侄兒與十六爺聯袂前來,乃是想給貴府保個大媒!” 穆爾泰心里一跳,心想:這亂了套了。他本來想說德明做自己女婿的,怎么德明反倒替旁人做起媒來了呢? 這究竟是誰要給誰做媒呀? 第217章 德明輩分比穆爾泰低了一輩, 且此前穆爾泰確曾明示暗示過卜勒察氏,有意將英姐兒嫁給德明, 因此到了穆爾泰面前, 德明便不方便說話, 只管抬眼, 微笑看著十六阿哥。 “忠勇伯府旁支的那個哥兒?” 穆爾泰驚訝極了,他萬萬沒想到十六阿哥會親自上門保媒,而且保的人他還認得, 不僅認得, 不久前還剛剛見過,承了對方不少人情。 “唉, 其實都是我不好, 這兩年內務府交給他的差事太多太忙,累得這好好的年輕人蹉跎至今, 媳婦兒都還未討上。聽聞大人膝下一雙雙生女, 年幼的那位尚自待字閨中, 我這不還欠著老尚書家人情么,少不了腆著臉上門,給石家保這個大媒?!?/br> 十六阿哥扇不離手, 此時打開了, 輕輕搖著,笑道:“依我看,茂行的人品才干,均堪為令嬡的良配。我可以打這個包票, 茂行若是做了您的女婿,數年之內,只會令您臉上有光的?!?/br> 穆爾泰輕輕鎖著眉頭,緩緩開口:“不瞞十六爺說……” 他想說,他兩個閨女中,年紀小的那個也已經有了大致的對象了,然而剛開口,眼光移至德明那里,見到德明坦白地沖自己微笑著,他突然明白過來,便知卜勒察氏沒戲,與德明結親的事已是黃了。 十六阿哥繼續搖著扇,淡淡地道:“若是穆爾泰大人覺得我出面還不夠分量,我四哥那里還等著。他老人家原也想出面保這個媒來著的,然而茂行是我的手下,總不好平白將這人情讓四哥占了去,所以……我算是個打頭陣的先鋒,只等著看大人如何回話?!?/br> 穆爾泰更加驚訝了,眼前這位的四哥,那是和碩雍親王啊,哪有這樣的事兒,兩位皇子阿哥一起搶著給人保媒的道理,這個石茂行,究竟是什么人那—— 想到這里,穆爾泰更加懷疑,覺得德明是不是因為被這些大人物們施了壓,因此才放棄了求娶英姐兒的念頭,轉而為她人說媒。 德明一見穆爾泰的眼光,便知對方在想什么,當即一拱手,笑著道:“世叔,茂行此人,小侄也是極熟的,的確人品端正穩重,行事有度,小侄對他那一手好字尤為佩服。十六爺說起,小侄便一起跟著過來。畢竟十六爺早已應承了,若是這份大媒能夠保成,小侄自可以沾沾喜氣,討兩杯喜酒喝!” 穆爾泰懷疑地盯著德明看了半天,便道:“茂行此人,我也識得的,確實是人品端方,處事周到??墒恰墒俏摇?/br> 可是這世上講究高門嫁女,低門娶婦,結親到底是講究門第的。穆爾泰認得石詠,與他相處也覺得此人看著就可靠,然而這位當爹的卻反復猶豫:石詠如果是忠勇伯富達禮的親兒子,他怕是當場就應了, 十六阿哥冷眼看著這一位當爹的百般糾結,當即笑說,結親是人生大事,這為人父母的自當詳加考量,一切都考慮妥當了再說,絕沒有說一次就說成的道理,他只管等著穆爾泰的好消息,說著起身告辭,帶著德明走了。 穆爾泰眼巴巴地看著德明離開,很想問個究竟,卻一直沒有機會。 然而他也沒機會考慮多久,只隔了一日,富達禮便來了。穆爾泰知道前次清虛觀打醮的時候,富達禮和他手下的正白旗兵丁幫了老尚書府不小的忙,穆爾泰只有連連表示感激的份兒。他大致知道,富達禮身為石詠的伯父,這時前來,應當與十六阿哥保媒的事兒有關。 富達禮果然是為石詠來的,然而他對穆爾泰卻沒有絲毫保留,直接將石家與忠勇伯府昔日的一番糾葛說了一遍,也提到了石家當初如何搬出伯府,昔日如何困窘,而今日又如何重振。 富達禮說得很實在,府里的一應舊事哪怕是難堪的,也沒有絲毫隱瞞,足見坦蕩。說完之后便即告辭,請穆爾泰自行考慮。 穆爾泰登時更加糾結了二十倍。 富達禮的意思他聽得明白,石家從一窮二白到如今家業初振,不過用了幾年的時間,在這短短幾年里,石詠的官職升了一口氣升了四級,這個上升的速度與勢頭,不能說前所未有,畢竟是少見的。 然而穆爾泰所擔憂的,內務府與六部不同,內務府官員完全是京官中的另一個體系,內務府官員固然能富得流油,但是升到一定職位以后,能否再升,總還兩說。且石詠當初是補了筆帖式入仕的,身上沒有功名,功名對在旗的人家并不算太重要,可是沒有功名,也意味著將來的仕途會有個“頂兒”,到了,就再難越過去的。 在穆爾泰這里,他也絕非是嫌棄石詠官職低,家底薄,實在是因為落差太大:此前他想為英姐兒說親的德明,父親是大學士,舅舅是外省督撫大員,德明年少進學,得名師指點,進士及第,石詠自然與他無法相提并論。 于是穆爾泰在這里百般糾結,心里在想:這個德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為石詠與英姐兒說親的事兒,一直是十三阿哥夫婦兩人在背后暗暗cao持。他們原本想自己出面的,但穆爾泰家因為承嗣的事兒與清虛觀的事兒,與十三福晉多有沖突,最后大家便商議了,由白柱那邊負責打聽消息,另一頭則請十六阿哥出面為石詠保媒。 白柱不負眾望,自然打聽到了穆爾泰相中的是卜勒察氏的子弟德明。 石詠一聽,這德明竟是與自己認識的。當初德明是追一幅鄭燮的字畫,追到了石詠這兒,兩人暢快交流過一番對書法的看法,有好些想法都不謀而合,相見恨晚。以字識人,觀書交友,說的就是這兩位了。雖然見過的次數不算多,但是兩人頗為相投。 得到這消息以后,石詠便去尋了德明,坦誠了自家正試圖向兆佳氏求親,直言請德明出手助攻。 正巧德明壓根兒也不想馬上續娶。他的發妻過世剛一年,以德明的話,憑什么女子要為丈夫守三年,男子只一年便得續娶? “再者,娶妻乃是一輩子的事兒,”德明想起往事,便覺郁郁,“這般盲婚啞嫁,但看家世門楣,不問性情習慣,便是拿根繩子將兩個人生拴在一起。我吃過一回虧,便是將來想再續娶,也一定要娶個知根知底,能相伴一處過日子的?!?/br> 石詠心知德明上一段婚姻有難言的隱情,結局亦是凄涼,一生一死,生人兀自郁郁——他心里同情,卻又不好多問。 “你既然相中了兆佳氏的小姐,考慮清楚了決定非她不娶,我自然愿幫,這又有什么好說的?”德明為新結識的朋友兩肋插刀,于是便有了與十六阿哥一起上門為石詠保媒之事。這位其實也是先斬后奏,家里還不知道呢,德明已經跑上穆爾泰那里去了。等到卜勒察氏的長輩們知道,德明已經當著穆爾泰的面兒表了態,長輩們想再挽回,已經沒機會了。 穆爾泰糾結了兩日,瘦了一圈。如英大致知道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便偷偷下廚,給阿瑪燉些滋補的湯水,被穆爾泰知道了,倒也感到老懷欣慰,此前對英姐兒的怨氣頓時消散了不少。 安佳氏那邊則是目瞪口呆,原本算計得好好的卜勒察氏說不娶便不娶了,換了個五品的小官,忠勇伯府的旁支,這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如玉則悄悄摸來尋安佳氏,將她從小丫頭口中打探到的消息告訴嫡母:“不……不曉得是不是姑母,姑母為meimei安排的……” 十三福晉連個伶人都好生安置了,若meimei真是攔阻了那封礬書,十三福晉怎么會坐視如英的婚事被人擺布?如玉心里默想著如英的話,越想越吃驚。 可若說如英自己睜大眼選了個旁支的小官,如玉又覺得meimei的眼光好像……有點兒問題。 安佳氏想了想,點頭道:“確實有鬼。不能就此讓她這么嫁了?!?/br> 若是嫁到卜勒察家,安佳氏自忖還有能力把握一二。但若是這個三不知的忠勇伯府旁支,安佳氏瞬間覺得自己就對這個姐兒失去了控制。 “卜勒察那里只能算了,”安佳氏自信滿滿,“且讓我再為英姐兒尋一門‘貴婿’?!?/br> 安佳氏的話戳中了穆爾泰的心思,他也憂這個,旁的不怕,唯獨怕將閨女低嫁,委屈了英姐兒。聽起來石詠什么都好,唯獨門楣是個短板,可若是明著用這話去回絕十六阿哥,又恐怕會將對方得罪得不輕。 就在這時,十六阿哥又來了,他倒也沒有催著問穆爾泰考慮得怎么樣,只是輕搖折扇,告訴對方一個消息。 “皇阿瑪今兒個剛剛下旨,剛賜了石詠那小子一個爵位?!?/br> 面對穆爾泰驚愕的眼神,十六阿哥笑得格外謙虛:“不高不高,不過就是個小小的三等輕車都尉罷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三等輕車都尉,從三品,民爵、虛銜,排在公侯伯子男之后,和珅起家的時候封爵就是這樣一個爵位。 第218章 石家得了世職的消息傳到兆佳氏老尚書府上, 如玉聽說了十分好奇,便偷偷地去探meimei如英的口風:“聽說那家忠勇伯府的旁支如今得了民爵, 父親十九會應了那邊的求親, 你……你怎么想?” 如英此刻正站在院內一株新開不久的垂絲海棠樹下, 望著初綻的花朵, 默默出神,不答jiejie的問話。 如玉只道是如英羞怯,便自顧自往下說:“聽說石家得爵是因為石家的那個哥兒孝順, 獨力奉養寡母, 又曾侍奉太后有功,所以才得了這么個爵位。你說……你說他會不會是個只曉得孝順的人, 回頭做他家的媳婦, 在婆母面前會不會難做呀?” 如玉的顧慮倒也不是空xue來風,就連穆爾泰早先聽說皇上賜下爵位的事兒, 心里多少也有些犯嘀咕。這位當爹的曉得這門親事其實是由皇帝那頭默許了, 才會有十六阿哥這樣身份的人出面保媒。然而穆爾泰為愛女考慮, 也生怕石詠一味孝順寡母,日后萬一婆媳之間不相得,穆爾泰怕女婿偏另一頭, 委屈了自家閨女。 如英聽了如玉的話, 歪頭想了一會兒,忽然笑道:“jiejie難道忘記了,石家那位太太,你我都見過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