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錢掌柜,你這可不曉得了吧,這一位,這一位是當年認出那只豐潤學宮牛足鼎的小石大人??!他不懂金石,他不懂難道你懂?” 在琉璃廠,當年那樁叩閽案和劉宋牛足鼎的案子簡直是一件傳奇,這掌柜即便初來乍到,也聽過一耳朵,此刻難以置信地道:“什么,就是這個小子?” 石詠面相太過年輕,這掌柜打死也不敢相信,瞪圓了眼望著石詠,心想,這小子就是當初辨出牛足鼎鼎身上銘文的那一位?若是如此,別說他沒有,就算是他有西周的銘文,辨識起來也辨不過這小子??! “嘴巴放尊敬點兒!什么‘小子’‘小子’的,人家小石大人有官職在身的!” “石大人!”旁邊穆爾泰也想起來了,他一年前離京的時候曾經見過石詠一面,眼下還依稀有點兒印象,“當初那樁叩閽案,本官在邸報上也是見過的。佩服啊佩服!” 石詠趕緊搖手,連忙道:“不敢當,不敢當!小侄是晚輩,不敢當大人如此稱呼。大人稱呼小侄的表字‘茂行’就好?!?/br> 穆爾泰心里回想剛才的情形,忍不住呵呵地笑起來,拈著須自嘲道:“若不是剛才有茂行一言提醒,險些就掏錯了腰包?!?/br> 他若真的買了一只銅簠回去,就真只能在家里供著,決不能送出手。若是一出手便意味著貪污行賄,這不是平白招御史彈劾么? 他想了想,究竟是微惱,道:“本來只是為了走禮人情,沒想到險些給自己平白添些煩惱?!?/br> 石詠則微笑著道:“禮尚往來,本就是處世之道,大人若是尋些用來走禮的物件兒,又拿得出手的,小侄倒是有個去處,可以薦給大人?!?/br> 晚間穆爾泰回到老尚書府,命人將自己購置的物事一一收起來。 安佳氏好奇,便問丈夫:“老爺,今日得了什么好東西?” 穆爾泰點點頭,道:“今日得了不少東西,但最緊要的,結交了一個小友?!?/br> 安佳氏道:“看把老爺開心的,一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br> 穆爾泰搖搖頭,說:“也不是了不得,只是為人格外誠實謙遜,少年人坦白得像是一張紙似的,但你若與他結交時,又覺得這個年輕人世情其實也懂得不少,總是能為他人考慮得周到,與之相處一點兒也不累?!?/br> 安佳氏一聽穆爾泰如此高的評價,笑著問:“是哪家子弟?老爺說來聽聽?!?/br> 穆爾泰順嘴說:“是忠勇伯府瓜爾佳氏的子弟。你當是聽過他們家的吧!” 安佳氏一聽就啞了,她心里有鬼,如今就是給她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在穆爾泰面前談起忠勇伯府,省得穆爾泰問起與忠勇伯府一道打醮的事兒。 她當即提出想看看穆爾泰購置的東西,穆爾泰應了,命人將一個個收拾得妥當的囊匣打開,安佳氏一看,驚訝地道:“玻璃?” 玻璃是近來才有的舶來之物,本土自產各種玻璃制品是這一兩年的事兒。安佳氏忍不住問:“老爺難道不是說了要買件秦漢時的古物兒,那樣才拿得出手嗎?” 穆爾泰心想:我這不還險些買了件西周的么? 他不愿在夫人面前露怯,當即拈著須道:“你不懂……如今京里,已經不興那個了!時興的是這個?!?/br> 這也是石詠教他的說辭。如今內務府打算將轄下手工匠人待遇提一提,同時又要給內庫掙點兒銀子,因此內務府造辦處轄下的玻璃廠,開始制一些皇家制式以外的玻璃器對外發賣。 當年造辦處所制的十聯瓶曾經拍賣賣出二萬兩的高價,在那之后,這玻璃器的工藝更有提升,造辦處所產的玻璃器的價格也大致穩定在二千兩一件的水平上。今日穆爾泰便從十六阿哥處買了兩對共四件,一共花了七千兩。 穆爾泰知道這是個巧宗兒,一來這玻璃器曾被拍賣過,市價有多少,世人都清楚,御史挑不出什么毛病,對方也會承他的情;二來則是因為,在十六阿哥處買玻璃瓶走禮,相當于支持皇帝的內庫,給皇上送錢,在皇上那兒掛過了號?;仡^他用這個走禮,便是拿得出手的同時,既安心又放心。 安佳氏望著穆爾泰,忍不住笑了起來,說:“看來老爺結交的那個少年人,一定是個能說會道的?!?/br> 穆爾泰心想:哪兒有半點能說會道呢?那個年輕人,只有談起古董金石的時候會滔滔不絕,其他時候,甚至還會有點兒靦腆。 他想起石詠說話行事,待人接物,甚至隱隱有種感覺,覺得這年輕人是真的將他當個長輩來看待的,那聲“小侄”說得純出自然,甚至偶爾還會偷偷看看他的臉色,生怕哪里想得不周到惹惱了自己。 “這世道,年輕人大多恃才傲物,這么溫和謙遜的不多見??!”穆爾泰一聲長嘆。 安佳氏微笑,順著穆爾泰的話往自己的目的上引:“老爺上次回的信妾身看到了,我們哲彥哥兒和卜勒察氏的那位少爺,也都是溫和謙虛的人物??!” 穆爾泰一想起這兩位,連連點頭,道:“的確是如此。夫人,你道怎么著,此次我進京,路上遇見了德明一家子。哲彥和玉姐兒的事兒已經差不多定了。我已問過德明,這些日子他父母會一直在京中,我想趁著這段時日,將他和英姐兒的事兒定下來?!?/br> 安佳氏自是求之不得,當即應了,卻又隱晦提醒:“老爺,上回妾身書信上所寫之事,老爺考慮過了么?” 安佳氏此前給穆爾泰去信,信上隱晦地寫了英姐兒對于嫁卜勒察氏的事兒不大樂意。 穆爾泰則一跺腳,道:“英姐兒年紀小,她懂什么,還不是需要夫人好好地教……德明、德明他……唉!德明前段婚姻,其實別有隱情,我已經聽德明家人婉轉解釋了。那件事兒須怪不得他。夫人,我的眼光沒差,德明是英姐兒的良配。英姐兒那里,不若我親自去與她說一說?” 安佳氏:這可千萬別! 作者有話要說: 1銅簠的年代信息參考度娘。 第215章 安佳氏哪兒敢給如英單獨與父親推心置腹的機會, 當即委婉地暗示:英姐兒對德明那樁親事不喜,其實是因為落差太大的緣故:試想人家原本有機會做皇孫嫡福晉的, 忽然說要做個填房, 自然受不了。 穆爾泰一聽便怒了, 當即道:“英姐兒這就叫不懂事。父母親費盡心思給她擇婿, 難道還是要害她不成?” “再說,繼室又如何,做親不就是看那幾樣, 家世、品貌、才學、前程……德明家里人口簡單, 家境富足,門楣與我家堪堪相配, 年紀不過比英姐兒稍長、前程卻是頂頂好的……” 穆爾泰一著急, 就將德明的情形從頭至尾數落了一遍,最后說:“……好心為她張羅, 總想給她挑個最合適的人選, 一切都是為她好, 怎么張羅來張羅去,還張羅出埋怨來了?” 安佳氏在一旁,面色淡淡的, 心想當爹的就是當爹的—— 其實明言不想做填房的, 不是如英,而是當年的她自己,同樣被她自己的父親一句“是為你好”就給堵回來了,亦有一堆理由, 都是說嫁穆爾泰如何如何好的。如今安佳氏又試了試,自然便發現世上的男人,但凡當爹的都是如此,專斷獨行,自以為是,從來不會理會女兒家心里真正想著什么…… “好啦,老爺,妾身知道了。英姐兒也是個明事理的,妾身再拉著她剖白剖白,她自然會明白老爺的一片苦心……”安佳氏淡淡地勸丈夫。 穆爾泰一揮手,滿臉寫著“好心喂了驢肝肺”幾個大字,灰心地道:“你勸得服便去勸,勸不服就算了,反正我在京里這段時日里,鐵定要將這事兒都定下來?!?/br> 安佳氏明白丈夫的脾性,曉得穆爾泰喜歡順毛捋,英姐兒若是忤逆他的意思,他只會越來越專斷,逼著英姐兒按自己所說的行事。 一時穆爾泰去書房擬折子,安佳氏自在房里替丈夫收拾官袍與隨身佩著的小件兒物事。她一面收拾,一面不由自主地想起如英的婚事。 想起英姐兒,安佳氏心里還是有些發怵。 如玉向安佳氏坦誠了清虛觀里音管的事兒,這音管的裝置,安佳氏自己本也知道,但是萬萬沒想到雙胞胎除了聽見自己危言恐嚇之外,竟還聽見了別的。如玉也老實承認有一段她沒敢聽,只有如英一個人聽了。所以那音管里究竟還說了什么,如玉也不知道。就是這段無人得知的偷聽,讓安佳氏有些寢食難安。 然而安佳氏一直安慰自己,如英沒有任何證據,絕對沒法兒指證自己。只要如英一出面指證,自己只要回栽一個“不滿親事,構陷嫡母”的罪名,英姐兒就吃不了兜著走。 清虛觀的事之后,如英一直住在金魚胡同養病,將養了好一陣,直到慢慢痊愈了,才住回家來的。自從如英回來,安佳氏一直將如玉當成耳目,打探如英的情形,可據如玉說,如英一切如常,對于清虛觀的事兒絕口不提,只是偶爾會冒點兒話本子看來的瘋話。如玉也完全打探不出如英那日在清虛觀究竟做了什么。 看起來,如英就像是將清虛觀完全忘掉了一樣。 然而據如玉說,她覺得meimei是有些不同了:如英現在整天都都透著精氣神兒,整個人似乎充滿了一種朝氣與希望,似乎她絕對不會乖乖任由安佳氏擺布。 安佳氏對如玉的說法則嗤之以鼻,自古以來,男婚女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穆爾泰與她一起敲定的事情,如英再怎么蹦跶,都沒有用。 “男人們那,總是將事情想得太簡單!”安佳氏回想起穆爾泰的話,見穆爾泰替德明百般開脫,說什么德明前妻之死是“另有隱情”,可是她已經特地命人打聽了,明明德明前妻就是被丈夫誤傷致死的。這天下的男人打老婆,打了一回,便能打第二回 ,打了一個,就能打第二個。安佳氏絕不相信德明是個善茬兒。 所以她才鐵了心要把英姐兒嫁給德明。不為別的,就是想與英姐兒過不去。 據說將來德明要放外任,英姐兒一嫁過去,就立即出京,這天高地遠的,任何消息都傳不回本家來,回頭她再給安上幾個悶葫蘆似的丫鬟與婆子…… 安佳氏伸手將穆爾泰的官袍疊好,他平日隨身的那些小東西,荷包、扇套、扳指套、鼻煙壺袋兒,也一一歸置整齊。她凝神想著,等到將兩個姐兒嫁出去,這邊承嗣的事兒有了著落,她就要一門心思忙兩個兒子的前程。 算來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兩個兒子。爭嗣是、嫁女是,甚至連讓她后悔不已的偷換礬書的案子,也不過是為了區區兩千兩銀子——為了兒子,她能攢一點,是一點。 安佳氏疲憊地伸手揉揉眉心,為了之前的錯失,她已經逼不得已,被迫繼續犯下一樁又一樁的罪惡來掩蓋,在丈夫面前搬弄口舌是,毫不留情地將金嬤嬤除去也是…… 一想到這里,安佳氏心里更加不安了。金嬤嬤是她的奶嬤嬤,從小一直看著她長大的,但是她為了不落把柄在旁人手中,下狠手除去了最親近的人,安佳氏一想到這兒,兩行眼淚撲撲簌簌地便往下落。 忽然,在淚眼朦朧中,安佳氏陡然見到了金嬤嬤的影子,她駭得一把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免得自己狂呼出聲。 “夫人、夫人……莫不是魘住了?” 有小丫頭進來,一起搖醒了安佳氏。安佳氏馬上接道:“不,不是,是她來找我了……” 抬頭見到了身邊驚恐萬狀的小丫頭們,安佳氏勉強定了定神,眨了眨眼,這才說:“沒,沒什么,就是我自己魘住了……” 她伸手捏著眉心,感覺得到冷汗正從額頭一點點滲出來,一顆心還在突突地跳,手足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她知道,做過虧心事的人,都這樣…… 如玉對與要嫁哲彥這件事,既無奈又遺憾,畢竟哲彥比她們姐妹大不了多少,彼此極為熟悉,要她能看得上哲彥……也有點兒難。 可是她更怕嫁到卜勒察氏做填房啊——尤其看到小姨繼母不費吹灰之力,便讓父親穆爾泰打定主意。如玉很清楚父親的脾氣,知道自己左右不了父親的決定,便順了父母雙親的意思,準備嫁給哲彥。 就算是看不上哲彥,如玉心想,那個男人,她至少拿捏得住。 如玉也好心過,勸過如英,可是如英卻似完全聽不進她的話。再說了,父母之命擺在那里,如玉想,如英又能有什么法子?這還不都是命中注定的,如英就算是看過再多的話本子,聽過再多的戲文,知道世上存在“有情的終成了眷屬”這等事兒,又能如何,能改變她的命么? 想到這兒,如玉便不管meimei了。她與哲彥的事兒定得很快,如今已在預備放定。女兒家出嫁時要用的針線衣飾很多,她得趕緊為自己準備起來,于是如玉便安心備嫁。 這天她在屋子里做針線,只聽見窗外幾個小丫頭唧唧喳喳的在說著什么。如玉嫌煩,大踏步走過去關窗,卻只聽望晴那小丫頭嗓門最大。 “聽說咱們家的七姑奶奶認下了個義女?!庇腥藛柾?,“你前陣子不是跟著英小姐在金魚胡同服侍來著的么?是個什么樣的姑娘,被七姑奶奶認下了,是不是就算是皇家的格格,以后要嫁到蒙古去??!” 望晴嘻嘻笑道:“是的,不過也不算是認下了做皇家的格格,就是七姑奶奶感激她曾經出過力,認她做義女,抬了籍,以后幫襯幫襯,給她尋個好人家?!?/br> “聽說是戲班子里唱戲的,是么?” 這一聲問出來,如玉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她也不知自己在想著什么——戲班子里唱戲的小戲子?……如玉耳邊便回響著當日在清虛觀里的人語聲,繼母指著個妝扮上的伶人,說,倒像是我們兩個姐兒的模樣。 她想起來了,那是個與她們姐妹長相肖似的伶人。 對了,出事那天她是從頭至尾沒有再見過那個伶人,只不過那時清虛觀里太亂,沒人顧得上罷了。 如果,被她一直反鎖關在屋子里的meimei,中途換了別人,meimei離開清虛觀,而那伶人則一直留在屋子里裝樣,那是不是就能解釋一切:那樁針對姑母的jian計并未得逞;最后姑母一見到屋子里的“如英”,便驚呼一聲,隨即徑直用斗篷將人兜住,并親自送至姑母的車駕上…… “原來是……曾經出過力啊,”如玉喃喃地道,她好像想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真的是meimei,是meimei阻止了那封礬書么? 穆爾泰身為地方大員,見駕見過無數次,然而這一次,他卻無比惶恐,跪在康熙皇帝面前。 “穆爾泰,你可知朕究竟不滿你什么么?”康熙的聲音里透著不耐煩。 穆爾泰額頭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砸落在乾清宮小書房的地面上,他卻只能顫聲回答:“臣……臣愚鈍,請皇上明示?!?/br> 第216章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圣人說過的話,”康熙皇帝精神不算太好, 不想花心思與穆爾泰多啰嗦, 只隨口說, “你立身算是正的, 自從入仕以來,沒被抓過什么大毛病,可是你想想看, 若論齊家——” 老皇帝陡然想到他自己齊家齊得也不怎么樣, 底下這十幾個兒子斗得亂七八糟一塌糊涂,一時心里郁悶無比, 忍不住大咳了幾聲, 漲紅了臉。魏珠在一旁擔心地跨上一步,低聲問:“皇上——” “不妨事!”老皇帝終于穩定住情緒, 寒聲道, “穆爾泰, 朕一直盼著你自行厘清兆佳氏族中的糾紛,可是到現在也不見動靜。朕倒要問你,當年馬爾漢究竟是怎么待的你, 他是拿定了主意要你承嗣當親兒子了, 還是把你當親侄兒,代你父盡養育之責?!?/br> 一想起老尚書當年的養育之恩,穆爾泰心內一陣唏噓,俯首道:“先伯父養育大恩, 微臣粉身亦難報……” 他這時候已經心里雪亮,完全明白了康熙的意思,康熙在不滿,不滿兆佳氏原本輕輕松松完全可以厘清的事兒,竟然拖到了現在。 歸根究底,承嗣之事,其實還是該看馬爾漢當年如何想,馬爾漢原本有意令穆爾泰轉回本宗,不該因為老人家突然過世,就可以忽視甚至扭曲他人昔日的意愿。 穆爾泰忍不住暗暗怪起安佳氏,心想那不過是婦人之見,一時貪念,如今讓他這般在火上烤??墒且晦D念,穆爾泰又想,那都是他自己耳根子軟,心意不堅定,又能怪得誰來? “啟稟皇上,臣知錯了!”穆爾泰萬分誠懇地說。 “真的知錯了?”康熙淡淡地問。 “真的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