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雙胞胎在這一頭稍許明白了些,難怪父親能同意這門續弦的親事,原來還有這樣的內情在里面,她們不得不佩服安佳氏想得“周到”。 如玉沒有聽說過旁的“德明”,只有一位姓卜勒察的,當年很有些狂名,據說是個少年才子,因此年紀輕輕就加官進爵,如今是御史還是六科給事中,如玉記不確切了,只能輕輕咬著唇,繼續仔細聽著。 “可是太太,德明大人前頭那一位夫人,說是得了急病病逝的,可老奴在廣東的時候曾聽說她是被德明大人……誤殺而死的……” 金嬤嬤的聲音里滿是猶豫,似乎不知道該不該將這事兒說出來。 這一句,簡直石破天驚,與這位能“誤殺”發妻的男人相比,她們家那位“銀樣镴槍頭”的表兄,簡直算不得什么。 那邊安佳氏卻很沉著,悠悠地道:“所以我也在猶豫呢——” 如玉與如英對視一眼,聽見隔壁在說,“我究竟將哪一個女兒嫁給德明好?” 安佳氏這話一說出口,如玉一震,卻馬上覺得如英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她馬上也反手回握過去,知道只有她們兩人齊心了,才能一起向旁人求援,一起對付這樣黑透了心腸的繼母。 那邊卻說得明白,“嬤嬤,你身為奴婢,在廣東能打聽到的大戶人家陰私,我們老爺卻未必就能聽到的。以德明的才氣與前程,再加上他年紀甚輕,元配身后又沒有留下一兒半女,這在老爺看來,未必不是一門好親……” 如玉不得不承認,她這位小姨繼母的確是個很有才的人,她的話語里天然有一種能說服旁人的力量,因為這個,家里老太太與她處得久了,就能信了她的邪,也因為這個,如玉只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發顫,手心漸漸滲出冷汗,甚至無論meimei怎么拉她,她很難再握住meimei的手。 “其實jiejie的兩個閨女我都喜歡,若是這世上有兩個哲彥我就根本不用愁了??墒菫槭裁磧蓚€姐兒總是與我過不去呢……” 這時候不知是誰的耳墜子碰在銅管上,只聽“錚”的一聲,非常清晰。那邊兩位一起驚動了,安佳氏的聲音在問:“誰?” 如英與如玉對視一眼,心中都在想,她們就這樣,要與繼母撕破臉了? 隨即只聽門口有叩門聲,是十三福晉的貼身丫鬟,過來請安佳氏主仆一起過去聽戲的。十三福晉這般提早來請安佳氏,是聽說安佳氏很會點戲,因此特為請她來點幾處熱鬧喜慶的,也算是回饋一下這次“請戲”的忠勇伯府富察氏老太太。 如英如玉兩個極為緊張,如英刷地一下,將原先那幅揭下來的厚絨又覆了回去,將邊緣在板壁上按了按,那幅厚絨便自粘在板壁上,墻壁里埋著的聽管再也不見蹤影。 姐妹兩人裝作如無其事一般,如英繼續抱著迎枕裝睡,而如玉則恨不得將那只迎枕搶過來,讓自己也裝一裝。 好在腳步聲漸漸遠去,時不時傳來陣陣說笑,聽起來安佳氏心情甚好,這時是興致勃勃地去點戲了。 筆尖沾上明礬水,隨即落在白紙上,明礬水無色,但是洇濕了紙面,究竟還是能讓人看清字跡。 執筆人當是頗具才氣,筆走龍蛇,不過片刻,一幅礬書已經寫就。 “爺,您這真是神了,這筆跡與金魚胡同那位的簡直一模一樣,用筆的走勢,下筆的力道,無一不像……” “可以了!”執筆人不耐煩地打斷了手下的吹捧,隨意吩咐,“等這‘礬書’干透了之后,該交給誰,心里有數么?” 對方答道:“清虛觀那里已經在安排!” 執筆人顯然對這個答復很不滿意:“明兒個便是唯一的機會,到現在還在‘安排’……還能不能靠那么一點兒譜?” “總之,這東西,明天要從十三福晉手里,教人眼睜睜地看著給遞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1打醮的基本流程出自鄧云鄉先生的《紅樓風俗譚》 第196章 清虛觀里, 鑼鼓敲得喧天,戲班的臺柱子們已經候在戲臺兩側, 一出酬神的大戲即將上演。富察氏老太太坐在戲臺樓上, 她是主, 自然讓著十三福晉等先點戲。 十三福晉早先與安佳氏齊佳氏打過招呼, 請她們二人各自點一處熱鬧喜慶的戲碼,結果安佳氏與齊佳氏心有靈犀,安佳氏點了《滿床笏》, 齊佳氏點了《打金枝》1, 十三福晉哭笑不得,只得自己又點一出《雙官誥》, 趕緊將戲本子又遞回給忠勇伯府的人手上。 富察氏老太太見都是熱鬧吉祥的戲碼, 很是滿意,益發覺得老尚書府的人行事周到, 相形之下, 她自己的長媳佟氏就不怎么靠譜。想到這里, 富察氏老太太難免又剜了佟氏一眼,佟氏反正心大,就當沒看見。 少時戲班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女眷們都坐在一邊樓上, 富察氏老太太年紀最長, 被其余人讓了坐在最正中,旁邊十三福晉與安佳氏左右坐了相陪,往后則是佟氏、齊佳氏、石大娘、王氏,雙胞胎并伯府幾個年輕的姐兒都坐在后面一排。 如玉與如英因為老尚書馬爾漢的關系, 都很喜歡聽戲。以前老尚書府養過自家小班,老尚書過世之后闔府治喪守孝,小班自然便散了。如今姐兒兩個聽起來,雖說戲碼是極常見的,但有些詞是新編。這戲班聽說是南邊上來的新班,從行頭到唱腔,都透著些新鮮,因此雙胞胎兩個都是全神貫注地盯著臺上。 一時戲臺上便唱起《打金枝》,當暴躁的駙馬碰上刁蠻的公主,臺上便鬧得不可開交。如英卻湊到jiejie耳邊,輕聲說:“姐,你看那公主……” 如玉定睛,只見那公主扮相極美,透著嬌憨,再仔細看,扮公主的花旦,身量苗條柔軟,面上線條柔和,再透過那略有些欲蓋彌彰的領口,似乎又見不到喉結。如玉便也悄悄地回:“難道真是女子?” 時下戲班子,女班極少,哪怕是男班中混有一兩名女子唱旦角,也極為少見。因此如英小聲感嘆道:“真是不容易??!” 可是如玉盯著那升平公主看了又看,越看越覺得眼熟,再轉臉看看meimei如英,便有些微惱。 這時便聽底下坐著的富察氏老太太問了一句:“這小公主扮得當真憨氣,你們說說,她這面相怎么有些眼熟?” 旁人早已看出來了,只是不肯說。唯獨坐在富察氏老太太身邊的安佳氏笑著答了一句,說:“老太太,這可不就是我們府那對兒雙生姐兒的模樣?這世上的事兒也真是巧得沒邊兒了,兩個姐兒生得一模一樣,倒也罷了,誰想到竟還有第三個也生得這副模樣,真真是奇了?!?/br> 旁人聽了這話,都瞅瞅那公主,又回頭望望如英如玉兩個,隨意都說甚像,就想將這事兒混過去。唯有十三福晉將安佳氏拉到一旁,正色道:“堂嫂,兩個姐兒都是堂兄的親閨女,又自小就在尚書府教養,金尊玉貴的人兒。嫂子是嫡母,將兩個姐兒比戲子,您舍得,我們可舍不得?!?/br> 安佳氏當即紫漲了臉,當著十三福晉的面兒,她真是一個字都沒法兒回。 早先她也曾瞬間顧慮到這些,但這一來是忠勇伯府的富察氏老太太提的話茬兒,又不是她先提起的,再者她確實深心里將這兩個姐兒當了自己的私有之物,她才是雙胞胎的嫡母,可以cao控這兩個姐兒,擺布她們的婚事,要她們好過便好過,要她們難堪便難堪……這邊十三福晉卻毫不客氣地提出來,她就算是雙胞胎的嫡母,也不能隨意踐踏雙胞胎的名譽,用小姐妹倆去賣好換人情。若是這樣,她們這些兆佳氏已經出了門子的姑奶奶,可都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然而安佳氏心里卻不服氣,心想你這七姑奶奶算什么? 兆佳氏已經出門子的姑奶奶里,嫁得最好的是六姑奶奶伊都立夫人,和七姑奶奶十三福晉。然而伊都立夫人已經隨夫去了山西任上,剩下十三福晉,丈夫到現在也只是個無爵阿哥,尊貴是尊貴了,可里子卻是虛的,甚至還趕不上她丈夫穆爾泰,是個一省巡撫。 安佳氏被十三福晉這么兜頭一通訓,心里生出十二萬分的不服氣,嘴上卻一個字也不說,生生將這股子氣給忍下了。再加上前些日子,十三福晉曾經明確表示,在老尚書府承嗣一事上她支持的是親弟弟白柱,這令安佳氏更加不痛快,旁人不讓她痛快,她就也一定要讓旁人不痛快,把這一局找回來才行。 她們姑嫂這里在斗氣,旁邊石大娘已經又說了幾句旁的,引得富察氏老太太分了神,早已不再糾結那升平公主像誰。 雙胞胎坐在最后一排,如玉已經氣得雙肩直顫,眼里淚花幾乎要迸出來。如英則去扶扶jiejie的肩膀,說:“沒事兒的,那唱戲的小姑娘也是憑本事吃飯,你我除了出身,難道還能比她更厲害些么?你聽她這一嗓子——” 下面戲臺上升平公主又唱將起來:“我父王本是唐天子,我是龍生鳳養,金枝玉葉,怎能與他們把頭低……”那伶人嗓音清麗,表情俏皮,生生將個傲氣的刁蠻公主演了個淋漓盡致。 如英聽得大為贊嘆,完全忘記了剛才那一出風波。如玉在旁邊沒忍住,啐了一口,道:“你呀……也真是個心大的。這都能不當回事兒!”但是meimei淡定,到底也教她冷靜下來,只是一旦回想起剛才的事,還是難免微惱。 少時戲散去,兩府女眷約定了明日再見。因天色不早,大家不再多謙讓,各自等車往城中趕去。如英坐在車內,依舊改不了她的老習慣,將車簾揭開一條縫兒,偷眼向外看,只見身后西山一帶,慕天寒,葉斑斕,景色甚美,而清虛觀的紅墻掩在這西山美景中,漸行漸遠。 忠勇伯府女眷的車駕,待進了西直門,便分作兩隊,一隊自回永順胡同,另一車坐著石大娘王二嬸并小丫鬟桃兒,緩緩出了正陽門,往外城椿樹胡同過去。待她們回到家的時候,李壽帶著石喻,早已到家了。 石詠則比旁人回來得都晚,天色都已擦黑了才摸著家門。他一進院子,一面解外頭的大衣裳一面問迎出來的弟弟石喻:“喻哥兒,今兒在城外,好玩兒嗎?” 石喻耿直地搖搖頭:“不好玩兒!” 旁邊李壽則笑著道:“酬神的戲都是女眷點的,咿咿呀呀地聽不大懂,倒不如那些打得結棍的武戲。原本想看孫猴子、姜子牙的,可這些戲碼就是沒人點?!?/br> 石詠:……這樣??! 石喻則說:“外頭那些人都是想著機會攀附大伯的,一有機會就纏著他問這問那,都是問‘時局’的,我就想著,當初真要‘一領抽三丁’的時候怎么沒那么多人積極,問起領軍大元帥的時候反倒有這么多人,又是如此急切呢?” 石喻多數時候和堂兄富安與訥蘇在一處,富安年紀大了石喻一輪,只當他是個孩子,訥蘇則天性不喜讀書,一張口總是世家子弟斗雞走馬的營生,石喻與他說不到一處去。相比起自家那些堂兄弟,石喻更喜歡學塾里他那些伙伴們。 石詠一聽竟是這個原因,只得安慰弟弟:“明兒個你嘗試多結交幾個新朋友?!?/br> 石喻一聽就苦了臉:“哥,明兒你不是休沐么?為啥還要我去?” 石詠也板起臉:“當初是誰挺了胸脯自己說的,要陪著娘去,在人前挺直腰板兒的?” 石喻立時無語了,耷拉下腦袋,隨即點頭道:“好啦,大哥,我知道了,明兒我去就是?!?/br> 石詠當即道:“去見見老尚書府的白柱叔,你要是不熟的話,李壽認得,讓李壽帶你去。他交游廣闊,認識的人多,能給你介紹幾個差不多同齡的朋友。對了,我回來的時候天邊的云起來了,明兒沒準會下雨,你記得帶些雨具。家里長輩都靠你照顧了,你可做得到?” 聽說有責任在身,石喻反而一下子興奮起來,鄭重點頭,拍著小胸脯說:“哥你放心吧!” 石詠換過家常的衣服,便去見石大娘,問起清虛觀的情形,石大娘一概都說好。 石家隨即擺了飯。石詠在飯桌上暗中觀察,果然外出社交的作用是立竿見影,石大娘和王二嬸雖然奔波了一天,但是精神頭都很足,而且王二嬸臉上也難得露出了點兒笑模樣,人似乎也開朗些了。 接下來石詠便犯了難,他該怎么問起另一個府的女眷? 他放下飯碗,抬眼望望母親。 石大娘錯會了意,立馬又給他將飯碗盛滿,招呼石詠多吃些。 石詠無奈了,要讓他開口打聽一個別家小姑娘的情形,他無論如何做不到,且又怕教母親錯會了意,覺得他這是看上了別家的姑娘。 其實石大娘也滿心想提老尚書府上的兩個姐兒。她今兒見到如英如玉兩個閨女,相貌出眾,又識禮數,性子更是好,心里喜歡得不行,可是一想想旁人家那門第,她連雙胞胎是否在談婚論嫁都不敢問。這會兒她即便向兒子提了,又能如何? 她看見石詠低頭,只顧大口吃飯,忍不住又有些無奈:自家兒子,這明顯還未開竅,到底怎樣,才能對女孩子上點兒心呢? 因此石詠這一對母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雖然想是想到一塊兒去了,可愣是誰也沒說出口。坐在一處吃過一頓平淡的晚飯,石詠趕緊借口還有差事沒完,溜回自己屋里去了。在自己屋里他接受了來自紅娘的靈魂拷問: 明天,你去不去? 老尚書府,安佳氏亦住在一個單獨的院子里,院子有一道門戶通向外街。安佳氏完全可以不與任何人打招呼,便自行出府去。 晚間金嬤嬤帶了個婆子進來見安佳氏,說是大戶人家的婆子,可來人卻神神秘秘地,進門的時候一直將外頭大衣裳的兜帽遮得嚴嚴實實。安佳氏一見,便隨意問:“外頭可是下雨了?” “回夫人的話,是起風了!”回答的聲音尖細,不似尋常女聲。 來人則抬起頭,終于將那兜帽摘了下來。安佳氏見到這副面孔,忍不住一怔。 待這“婆子”離開,安佳氏面前的桌案上已經擺了兩千兩銀子。 金嬤嬤過來,笑著說:“小姐可真是本事,一眨眼便多兩千兩銀子。待將來老爺回京做起京堂,怕還時不時要仰仗您的‘夫人’手段呢!” 安佳氏忍不住得意地笑起來,伸手拿起銀錠子看過,見都是官制銀錠,且不帶什么徽號標記,便點了頭,命人將這些銀子收入自己的庫房里。 接著她又打量起來人遞的東西,只見織金所的禮盒,酸枝木的匣子,表面打磨得光亮如鏡,匣子左下角則有個小小的燙金標記,那是織金所獨家的標記,據說這上頭還有些訣竅,別家極難仿冒。 雖說來人暗示過,不希望安佳氏隨意打開看里面的東西。安佳氏此刻卻毫不猶豫,伸手便打開匣子。她見過織金所的“九件頭”禮盒,知道里面盛著什么東西,一眼掃過去,果然一件不差。 安佳氏冷笑一聲,眼中全是精明,伸手在盒蓋的夾層里翻了翻,抽出一張白紙。 安佳氏原本期待那是一張大額銀票,見是白紙,反倒愣了愣,再對光看看這白紙,竟然全無半點痕跡——就是一張白紙。 安佳氏忍不住“嗤”地笑了一聲。 金嬤嬤是一直伴在安佳氏身邊的老人,但近年來她幾乎很難跟上自家小姐的心思,實在是不解了,便問:“小姐,您笑什么?” 安佳氏冷笑道:“對方說得不盡不實,說是欠十三阿哥一個人情,所以著十三福晉那頭還。其實要我看那,這明擺著就是想叫十三福晉吃癟呢!” 金嬤嬤崇拜地望著安佳氏。 “京里這么多人在為西北領兵的事兒奔走,她為了丈夫,難道就沒想過使點兒什么花招?” “今兒她提了一句,明兒楚則夫人下午過來清虛觀。楚則是正紅旗副都統,又是宗室,他那一支上頭的大人物又多,十三福晉不就是想通過這個機會,打點打點對方么?” “若是將這個送出去,十三福晉原本想打點,便也成白打點了?!卑布咽显较朐降靡?,越想越暢快,旁人送她兩千兩白銀,讓她看十三福晉吃癟? 安佳氏開心得不行。 金嬤嬤想了半日,說:“您怎知十三福晉明日會送這個給楚則夫人?” 安佳氏則說:“你沒聽對方說了么,已經打聽好了,金魚胡同那邊前兒個買了不少禮盒,就是為了走禮。十三福晉與楚則夫人又是手帕交,楚則夫人長久在盛京,對京里時興什么不屬,十三福晉指定是要送這個給她的?!?/br> “再說了,若是十三福晉臨時改了主意,這事兒沒成,也錯不在我——” 安佳氏轉過頭,望著屋內墻面上掛著的一面半人高的玻璃鏡,鏡子清晰,將她的面容五官,甚至嘴角邊略帶陰鷙的細紋,都映得一清二楚。 “明日我只消將這匣子和十三福晉手上那只對換一下,就成了?!?/br> 安佳氏說著,便起身回屋,一面走一面對金嬤嬤說: “兩個姐兒今兒個被咱們嚇得不成,大約會老實幾日。明兒個你盯著她們點兒,我得忙著十三福晉那頭。得想個什么辦法,盯著她把這一只禮匣送出去才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