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富察氏一向喜歡熱鬧,好聽戲,便一起將日子都定下了, 轉天才聽說十三福晉那頭孝敬母親,同樣定了三天在清虛觀打醮,正好與忠勇伯爵府重著。 兩家都在正白旗,原本就熟識的,兩位老太太也都認得,年輕時來往過。當下兩家商議了一回,說既然人多熱鬧那便一起吧。富察氏老太太為顯大方,還特地邀了老尚書府一家一起聽戲。只是這邊喜塔臘氏老太太、白柱身上有服多有些不便,余人如十三福晉等都已經脫了孝,倒是不礙的。 除了老尚書府之外,忠勇伯府老太太還特地邀了石大娘一起,說了好到時遣車駕來接,她們娘兒幾個一起聽戲樂一樂。 既然富察氏老太太請了石大娘,石大娘自然不肯丟下弟妹王氏,百般勸說,邀她與自己同去。 王氏卻一再猶豫,覺得富察氏老太太鐵定不會待見自己。 石大娘無奈勸她:“你這是從來不在老太太跟前露臉,老太太自然難親近你??墒悄慵幢懵赌樍?,自然也是安安靜靜地坐她旁邊,又有那么些人在,老太太如何能不待見你?” 石大娘深心里一直希望王氏能先邁出一步,主動緩和與富察氏老太太之間的關系,哪怕陪個笑臉說兩句好話,老太太那里可能就能軟乎下來了??墒峭跏线@么多年,是一直往后縮縮慣了的,乍一抬旗正了身份,王氏那畏畏縮縮的心態卻也還沒能一直扳過來。此刻即便有長嫂提攜,王氏卻還是鼓不起這個勇氣。 這時候王氏之子石喻發話了:“娘,您別怕,我陪您去!” 小石喻振振有詞:“大家不過是親戚,我們家又是獨門獨戶地過日子,老太太待見您怎樣,不待見您又怎樣?” 兒子的話一下子戳在了王氏的心坎兒上,倒讓王氏多了幾分底氣。石大娘也跟著幫腔,說:“喻哥兒說得對!咱們又不仰著仗著伯爵府過活,又不吃旁人的用旁人的,大家不過是親戚與鄰居,旁人既然請了,咱們就去湊個趣兒,不過就是親戚之間走動,為的就是個禮數。你便大大方方去,旁人誰又能說你什么不是?” 王氏一直有個心病,深怕“死而復生”的丈夫會扶四川那邊一房做大房。此刻她想反正伯府老太太一直對她有了成見,未必會因為她一起去打醮,成見就更深一層。既然兩家關系不會變得更壞,那還不如去試試,也好教兒子在親戚面前都露個臉。 打醮的這三天之中,石詠倒是有一天是休沐的。他便問母親,要不要陪著一同出城,石大娘知道他向來是休沐日也要去城外玻璃廠盯著,只笑著道:“詠哥兒若是想松快松快,便一起去瞧瞧熱鬧!若是不得閑,那也沒事。喻哥兒那頭,就讓李壽陪著一處就得了?!?/br> 李壽跟著石詠在內務府與正白旗旗署兩頭都歷練過,如今待人接物已經全磨練出來了,帶著石喻去打醮,再加上有伯爵府那邊的堂兄弟們護著,鐵定不會出岔子。石詠這樣一想,便痛快地點頭同意了。 如今已是十月,石詠的工作重心已然全轉到為宮中太后萬壽所做的準備上。他確實騰不出一丁點兒的閑工夫。只是他聽見母親與二嬸王氏閑聊,說起老尚書府如何如何,頓時驚訝地問:“娘是與老尚書府里的女眷一道去打醮?” 石大娘點點頭,笑著問:“詠哥兒也認得那頭?” 石詠點點頭,突然有點兒局促,伸手摸摸鼻梁,然后若無其事地說:“跟那府里的白柱大爺相熟,那位也是咱們旗的佐領?!?/br> 石大娘隱約覺得兒子的表現有些古怪,然而石詠只推說還有事兒要忙,暫且先回自己屋去,石大娘也就將此事放在一旁。 石詠回到自己屋里,一伸手,就去將賈璉當初送來的那只藤箱取出來。 那只藤箱就像是個聚寶盆一樣,前些日子被石詠攏了攏,拾掇出來不少好東西。然而再深的聚寶盆也會有見底的那一天,這大半年來,石詠將里面的碎瓷碎玉淘了又淘,能修的漸漸都修了,剩下箱底還鋪著薄薄的一層,大多是零碎殘片,沒法兒復原成某一件具體器物的。 這時石詠將藤箱晃了晃,里面的碎片便“刷刷”地響了一陣。旁邊紅娘的瓷枕便開口笑道:“詠哥兒,你這又是要‘修文物’啦!” “修文物”這三個字,在紅娘口中說來,已經成為了她專門笑話石詠的一個常用梗。早先石詠呆坐一個時辰修文物,害人家姑娘在一旁也空等倆小時的“光輝事跡”,被紅娘笑了又笑,如今“修文物”這三個字說出來,就如同“注孤生”一般,石詠每每聽見紅娘提及,就會面紅耳赤一陣。 他今日也是一樣,甚至心頭有些煩亂,原本想借著挑揀碎片,修整文物,讓自己靜下心來的,可聽紅娘這么一說,他更加沒法兒平靜,索性將伯爵府明日打醮的事兒一氣兒告訴了紅娘。連老尚書府一大家子也會一道前往的事兒,也一字不漏,都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 “清虛觀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兒?跟普救寺是一樣的么?會有叛將兇徒圍寺么?詠哥兒你有沒有相好的朋友能扮個將軍,騎白馬來救的呢?” 石詠:……紅娘這意思,難道清虛觀里還能上演一出“待月西廂”不成? 他不得已,只能向紅娘耐心解釋,如今已經沒有孫飛虎那樣的叛將,京畿重地天子腳下,也沒人敢圍寺搶親,最重要的是,如今男女大防甚為嚴格,他就算是侍奉母親,去了清虛觀,屆時外男與女眷分開,他最多也是與白柱富安這些大老爺們兒周旋。 “那你還煩惱個什么勁兒?不去不就得了?”紅娘“嗤”的一聲笑。 石詠一呆:是啊,他早已經做出決定不去了,可為什么會心煩意亂呢? “要讓我說,你就去一去么!”紅娘笑畢立即改了柔聲相勸。 “我覺得沒啥意思!”石詠果斷地說,他對打醮祈福這樣的風俗并不感興趣,“不想去!” “你沒去過咋知道沒意思?” “我……我明日還要上衙!”石詠語無倫次地表示拒絕。 “你不是后兒個能休沐么?”紅娘的笑聲越發像是一柄小羽毛,在他心底一點點地撩撥撩撥,將他心底的那點兒子希冀,慢慢地撩撥起來。 石詠:“休沐日要去玻璃廠!”——說來他還得加班。 “玻璃廠不也在城外么?” “不在一個方向!” “你不是會騎馬么?” “……可是去了也見不到人??!” “所以你其實是盼著能見到人的嘍?” 石詠:呀……說漏嘴了! 紅娘笑得清脆而響亮,為戳破了石詠心里的小秘密而得意洋洋。 石詠無語了一陣,最后說:“說實在的,我怕是給自己添了什么不切實際的指望?!?/br> “在這兒,能自己做主與把握的事兒太少了。我也怕自己的一廂情愿,給旁人惹來麻煩?!?/br> 他說得直白而坦然,也很實際。 說白了,他是個來自異時空的靈魂,他有充裕而富足的精神生活,意味著他完全可以僅憑自己便獨立地過一輩子。他并不是一定要尋個終身伴侶才能過完一生,確切地說,余生是什么樣子,他自己都還未能完全想象。 因此他第一時間考慮到的,會是旁人,不想給他始終默默記著的“旁人”惹來麻煩。 只不過,沒有個人愛,與無法愛旁人一樣,終究都有點兒可惜吧。 石詠獨居的小屋里登時沉寂一陣,良久,紅娘才輕輕地說:“詠哥兒,依我說,你啥也別多琢磨,要去就去,不想去咱也別勉強自個兒?!?/br> “這世上有件東西叫做緣分,若真的有緣,無論你選了哪一條路,那條路最終都會將你引向該去的地方?!辈恢獮楹?,連紅娘說的話,也文縐縐的莫測高深起來。 石詠:“紅娘jiejie的意思,是我應當跟從自己的心……” 若是細聽他內心的聲音,他早已牢牢記住了對方,并且能在心里依稀描繪出一個影子,只是這影子卻影影綽綽地怎么也瞧不清楚。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影子,卻勾得他念茲在茲,始終無法忘懷。 豈料石詠的話,讓紅娘一時又想到別處去了:“從……心,‘從’加‘心’乃是一個‘慫’字啊。詠哥兒,聽我說,婚姻大事,你可千萬不能慫,得大膽上,你看人家張君瑞,可有片刻認慫過,就是我們鶯鶯小姐,大事小事也都是她親自拿的主意,可也從來沒有片刻慫過呀……” 兩家女眷出城打醮的人口眾多,事務繁雜。永順胡同這邊,富察氏老太太將一切事務都交給了當家主母佟氏;而老尚書府,老太太喜塔臘氏不理事,兩個侄孫女幫著白柱媳婦齊佳氏打點cao持家務,于是老太太將這次打醮的安排全部交予剛從廣東回京的安佳氏,由她與十三福晉那便一道料理。 安佳氏管家甚是在行,一上手沒幾日功夫,已經將尚書府這頭的事務一一都打理得妥帖。到臨行前一日,老太太喜塔臘氏隨意問了幾句,見安佳氏對答如流,沒有半點兒岔子,老太太順嘴夸了她兩句。 安佳氏那里,并無半點驕矜之色,似乎是極自然的,反倒是坐在對面的白柱媳婦齊佳氏,稍許露出幾分不安。 安佳氏回事的時候,兆佳氏雙胞胎也在座,都是望著嫡母與老太太,各自不發一言。 安佳氏便微笑著繼續對老太太喜塔臘氏說:“媳婦還有一樁事兒,要回老太太知道,是與我們兩個姐兒有關的?!闭f著,她面帶笑容,雙目靈巧,往雙胞胎那里張了一眼。 如玉馬上反應過來,連忙一伸手,拉著meimei立起,兩個姐兒齊齊沖幾位夫人蹲了蹲,如玉微紅著臉說:“老太太、母親、嬸子,我們先告退?!?/br> 如英馬上也省過來,曉得安佳氏要回的,可能與自己姐妹的親事有關。她們姐妹自當回避的,她面色沉靜,甚至有些木然地一低頭,隨即與jiejie如玉一道退了出去。 待回到姐妹倆住的院子,如玉沖貼身丫鬟使個眼色,那邊趕緊去“豁隆”一聲,掩了門。如玉才小聲對meimei說:“你說……小姨這不會是已經給我們張羅了親事吧!” 如英想了想,搖搖頭,說:“小姨回京不久,這幾天準備打醮,事情又多,當是沒功夫顧及這些?!?/br> 如玉不放心:“可若是在廣東那邊……” 如英又想了想,說:“父親也在廣東,若真是廣東那邊定下了事兒,父親也會幫忙看著,不會任由她胡來?!?/br> 她又咬著下嘴唇思索一陣,說:“聽起來可能是打醮的時候會有人給我們說親。jiejie,小姨精明得很,一定知道我們的親事單她一人是做不了主的。所以打醮的時候若是真有人提親,有可能是障眼法,我們千萬得沉住氣?!?/br> 如玉點點頭,覺得meimei說的有理,她原本心慌得不行,此時倒安定了些。 少時,白柱媳婦齊佳氏過來探視雙胞胎,其實是給她們倆送信的:“你們太太說了,說是清虛觀那頭的道士算姻緣算得很準,城里又有好些大戶人家的哥兒在張道士那里掛了號的……老太太點了頭,說是回頭讓道士給你們相個面,算一算?!?/br> 真得了消息,雙胞胎姐妹反倒有些緊張。 無人知道和尚道士會說出什么來,若是她們的小姨繼母與那邊串通,借此擺布她們倆的婚事,回頭再冠上個“天意”的名號,這可如何是好? 如玉登時焦躁起來,連忙道:“嬸娘,哥兒可還好?你出來這么久了,要不要先回院子看看?”她竟是有些怕,生怕繼母知道了齊佳氏曾經到她們這院子里來送信。 齊佳氏沒察覺到如玉的異樣,樂呵呵地點點頭,說:“以前是能連著睡兩個時辰我們就謝天謝地,近來還算乖,夜里總算少鬧騰幾回。他估摸著快要醒了,我先回去,待會兒老太太那里擺飯,咱們再說?!?/br> 齊佳氏年紀比雙胞胎大了七八歲,但是她一嫁進老尚書府,雙胞胎就一直住在這邊,嬸子與小侄女處得如姐妹似的。因此如玉如英都知道這個嬸娘一向待人實誠,沒有半點兒機心。 待齊佳氏離開,如英才埋怨道:“姐……” 雙胞胎心意相通,如玉知道如英在抱怨什么,當即板著臉說:“你還說,你明知那頭在借故擺布我們,要我們向著她別向著嬸娘,你這還想讓她知道,我們與嬸娘親近么?” 如英:“嬸娘不來我們這兒,那邊就不擺布我們了么?” 如玉:…… 第二日便是老尚書府與忠勇伯爵府上下一道出城,往清虛觀去打醮的日子。 老尚書府里二門內,女眷和丫鬟仆婦們的車駕已經整整齊齊地排開,安佳氏與雙胞胎等都垂手侍立在老太太身旁。老太太喜塔臘氏立在院中,沉著臉道:“不等了,我們先走!” 作者有話要說: 1清虛觀這個地名在曹公時代確實存在過,原址在舊鼓樓大街。本文將其擱在城外,給打醮增加點難度系數哈。 第194章 這日, 老尚書府一大早上就出了幺蛾子,約好的時辰已到, 齊佳氏竟遲遲未出現, 連帶齊佳氏出門的車駕竟也不見蹤影。 齊佳氏的兒子如今半歲大, 正是折騰人的時候, 齊佳氏白日里時常精神不濟,也有這個原因。 可是再怎樣精神不濟,都不至于耽誤了出門打醮的時辰吧。 老太太喜塔臘氏正干著急的時候, 安佳氏在一旁細聲細氣地說:“老太太切莫著急, 聽說弟妹的小哥兒晚上要哭好幾回,弟妹一時歇過了頭也未可知。要不, 老太太先請車上等吧!” 老太太自忖她也是個要面子的, 她原本等著也就是了,可安佳氏這邊說開了, 請她上車“等”, 她憑什么要等自己的兒媳婦? 于是老太太一揮手說:“都上車, 不等了!跟外頭都說一聲,出門吧!” 少時老尚書府府門大開,白柱等人騎馬在前, 府里的女眷車駕則緩緩從府內駛出, 絡繹不絕。 老太太的車駕在隊伍前面。喜塔臘氏坐在車中,只見車內軟墊、小幾、茶水、點心……一應俱全,安佳氏準備得甚是用心,喜塔臘氏心內也是暗暗夸起, 心想即便是她年輕時,也未必能像安佳氏這樣面面俱到。 行了里許,車駕將將駛出老尚書府所在的胡同。這時候老太太只聽外頭白柱說了一句什么,卻未聽清,忙問身邊隨侍的婆子:“大爺在和誰說話呢?” 那婆子斜簽著身子,坐在老太太車中座位旁邊,見問便轉過頭,將車簾掀起一二,張了張,便道:“是大奶奶的車駕在這兒候著呢!” 外頭果然是齊佳氏的馬車,竟是停在一條岔道上,等著尚書府的車隊經過。 喜塔臘氏一驚,連忙道:“停車?!?/br> 這邊老太太的車駕說停就停,后頭就跟著全停了。喜塔臘氏命跟著自己的婆子去外頭打聽,怎么齊佳氏的車駕竟然等在這里。 待那婆子回來,白柱竟也跟著一起過來,陪著一道向老太太解釋:“媳婦兒怕二門內車駕太多,擠著老太太的那一駕,所以早早就在外頭胡同里候著了,等老太太和姐兒們過去,她再跟上來?!?/br> 喜塔臘氏一怔:“這……沒給府里留個信兒?” 白柱也不知道,去問了一聲,才過來回:“早先從府里出去的時候就留話了,是說與嫂子身邊的金嬤嬤知道的?!?/br> 喜塔臘氏知道小兒媳婦與嗣子媳婦不大對付,單憑兩邊各執一詞,她壓根兒沒法兒判斷哪邊說了謊,便干脆裝是一場誤會,當即淡淡地道:“虧她也想得周到?!?/br> 這位老太太想了想又道:“你媳婦好歹也是長輩,要兩個姐兒的車駕略緩一緩,你媳婦在前頭,讓她們倆跟著吧!” 白柱疼媳婦,聽見老太太接受了這說辭,便高高興興地過去告訴齊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