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石喻只管稱呼他為“父親”,從來沒有稱呼過“爹”這個字,聽起來要多生分有多生分。石宏武心里相當不痛快。 可是想到他此前從未盡過教養的義務,這個兒子完全是由王氏在長房母子兩人的幫助之下拉扯大的。他還有什么話好說? 石宏武無語了片刻,望著兒子說:“喻哥兒,你在京中,要好生聽大伯父二伯父的話,要好生聽兄長的話,好生讀書……” 石喻聽見父親提起“讀書”二字,嘴角便朝起抬了抬,似笑非笑,望著地面。 石宏武又是一陣羞愧。 關于這“讀書”,石家還出過一樁公案。 石宏武向王氏攤牌了他在川中還有一房妻室之后,終于花了點兒時間過問一下石喻的學業??墒撬宦犝f石喻拜了一名秀才為師,此刻正在椿樹胡同隨著夫子讀書之后,石宏武就急了,當即轉向坐在一旁的石詠,提高聲音問:“喻哥兒為什么沒在石家族學里讀書?” 石詠當即在心里“呵呵”了。 他剛穿過來的時候,特么還根本不知道有永順胡同這門親戚??! 然而石詠已經歷練出來,脾氣甚好,心里呵呵噠的時候,臉上依舊笑嘻嘻,正準備向二叔解釋,忽聽石喻在一旁冒了一句:“父親,您可知兒子讀書讀到哪里了嗎?” 石宏武:這個……當然不知道! 石喻沖父親仰起臉,頗不服氣地道:“我與自己學塾里的同窗們比起來,比他們多讀一卷書。此外,我問過在石家族學上學的堂兄弟,進學同樣的年限,我比他們多讀了三卷書還不止?!?/br> 石宏武遲疑地問:“可是……可是族學,上族學便沒那么些拋費……” 石喻險些當場給父親翻個大白眼兒,忍著氣說:“是啊,這些年若是沒有哥哥供養,兒子不過是個在胡同里亂跑瞎玩兒的野孩子,哪有這讀書進學的機會?” 石宏武心想也是,可是他還是擰不過這個彎兒來,畢竟石家子弟都是在族學讀書的,于是他抬頭望向石詠,正看見這年輕侄兒一張笑嘻嘻的面孔。 “二叔,當初還住在紅線胡同的時候,要上石家族學,確實不大方便!”石詠笑著還擊。 石宏武一張老臉登時漲得通紅。 他可沒想到這個侄兒看上去本本分分的,說起話來這么犀利。 當年是石宏文石宏武兄弟兩個搬出永順胡同,挪去紅線胡同的。他們搬出去的時候,難道就曾經考慮過孩子們上學的事兒了?如今石詠想法子給弟弟尋了合適的師父,石宏武還有什么好說的? 憶起這樁公案,石宏武即便是此刻,臉上依舊熱辣辣的,十分下不來臺。石詠卻看似并不在意地笑道:“總之二叔放心吧,早先問過教二弟的夫子,再過個一兩年,二弟就可以下場去練練手了?!陛p描淡寫地將石宏武的尷尬化解了去。 石宏武心里頗為感激,伸手在石詠肩頭重重拍了拍,道:“好侄兒,你父親在天之靈,一定以你為傲!” 石詠裝作謙遜,其實心里也有些發虛:石老爹在天有靈,若是發現他其實是個西貝貨咋辦? 時辰不早,石宏武便辭別眾人,帶著幾個隨從,匆匆往西南而行。 石詠待帶弟弟回城,旁邊卻有人開口招呼:“茂行?石茂行?” 石詠一瞧,也是巧了,來人正是前日里見過一面的白柱。白柱見了石詠,便微笑著招呼:“聽說府上有喜事,骨rou團圓,可喜可賀??!” 石詠連忙拱手稱謝,可是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地有點兒發苦——看起來,京中大戶,別家都已經聽說了他們石家的“好事兒”了,看這情形,大約自家已是被旁人當了談資。 豈料白柱與他同病相憐,眼見著石詠苦笑連連,自己也苦笑起來,小聲說:“看開點兒……” 石詠:謝謝您吶! 這時候旁邊有人過來,朗聲問:“這位是……” 白柱連忙三言兩語將石詠的身份家世說了,又引見旁邊這位年紀稍長些的文官:“這位是敝兄長,穆爾泰?!?/br> 穆爾泰過來,看看石詠,點點頭,說:“……老爺子出大殯那日見過的?!?/br> 穆爾泰也很尷尬,甚至不知道該怎么稱呼老尚書馬爾漢才好,叫“先父”吧,不合適,嗣子親子之爭,府里老太太那里還沒有最后拿個主意出來,叫“先伯父”吧,好似自己輕而易舉就放棄了,于是含糊其辭,只叫一聲“老爺子”。 石詠連忙上前見禮。他身后富達禮與慶德也過來。 因為大家都是正白旗下,穆爾泰與富達禮等人也都很熟,當下寒暄一二,提及自己即將赴廣東任上。富達禮當即拱手為穆爾泰送別。 而慶德與穆爾泰相見,也別有一番尷尬。 穆爾泰自己的閨女因守孝落選,指婚便砸到了慶德的閨女頭上。穆爾泰其實并不關心誰頂了自己閨女的位置,但是慶德那個得意勁兒,就從言語里直透出來,就差明著道謝,謝謝你家閨女給我家挪位置。 穆爾泰一皺眉,倒覺得自家閨女可惜了那樣好的品貌,卻因家中白事給耽擱了。穆爾泰并不理會慶德的小人得志,但是此刻倒想起來,他應當囑咐一下夫人,眼下雖是在孝中,不方便相看,但是雙胞胎今年初冬就要出孝的,盡可以早早地先打聽起來。 石詠在一旁,聽伯父慶德說了一大籮筐,也覺得臉上發燒。但他終于也大致明白兆佳氏家里的情形,曉得這位穆爾泰就是雙胞胎的父親。 此刻他趁旁人不注意,偷偷回頭看看,只見周圍沒有女眷的車駕,全都是騎著高頭大馬的大老爺們兒,石詠心里不由得微微有些失望。 他卻不知道,雙胞胎今日也的確出來送行了,只是卻不是在永定門外,而是在通州碼頭,送她們的小姨繼母南下去。 第176章 永定門那里, 穆爾泰一行輕車簡從,騎快馬南下。通州碼頭這邊, 穆爾泰夫人安佳氏一行, 則沿水路向南, 從吳淞口出海, 從海上一路南下廣州。 玉姐兒與英姐兒兩個,既是侄女又是繼女,這日便乘著老尚書府的車駕一起出門, 到通州碼頭來為安佳氏和兩個弟弟送行。 這一行人前一日就到了通州, 在驛站住了一宿,早間眾人起身用早點的時候, 正巧遇上了隔壁湖廣總督陳詵的夫人, 安佳氏原本曾見過一面的,少不得將兩雙兒女一起喚出來拜見陳夫人。 陳夫人見了雙胞胎, 少不了驚訝:“meimei, 看著你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 沒想到膝下竟有這樣一對千金了?!?/br> 雙胞胎長相肖母,因此與小姨也很相像。站在一處,外人難免將雙胞胎誤認做是安佳氏的親生女兒??墒侨缃癜布咽洗_實只有二十四歲, 旁人一旦懷疑起她的年歲, 安佳氏心里便不舒服,但也無法,只得緩緩將這雙胞胎的身世講出來。 陳夫人便扭著頭望著安佳氏,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安佳氏知道她在想什么:哦, 原來是個繼室。 安佳氏比穆爾泰年輕不少,老夫少妻,夫妻之間有時便說不到一處去,令安佳氏心里頗不爽快。安佳氏在外交際的時候,旁的夫人太太們大多因為穆爾泰的身份官位而對安佳氏禮敬三分,可安佳氏卻總能覺出她們偶爾神情有異,曉得她們會因為自己是繼室填房,而看不起自己。 這年頭,但凡出身好些,相貌出挑些的,都被選秀挑了去,哪兒還輪得到給人做填房的地步?偏安佳氏的父母憐惜她的長姐早早身故,又怕長姐留下的一雙閨女無人照拂,又怕女婿另娶旁人與自家離心,最終還是將安佳氏嫁給了穆爾泰。 安佳氏每每想起這個,心里就覺得不平,可是看向一雙閨女的眼光卻更顯慈愛,說:“是啊,如今看見這一對姐兒,就想起長姐。長姐當年對我關愛有加,我一想到啊,這心里就……”說著就拿帕子去拭眼睛。 陳夫人一下子就被這姐妹情深所打動了,低聲安慰道:“夫人莫要感傷,令千金品貌絕佳,將來擇兩門貴婿,絕不在話下……且還能提攜提攜小公子。夫人比起我們這樣的,要早享十年的福呢!” 安佳氏聽見這話,才一放帕子,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又將自己所出的兩個哥兒推到陳夫人面前拜見,陳夫人也少不得夸上一通。 安佳氏自忖比jiejie福氣好些,自打嫁給穆爾泰,七八年之間已經得了兩個兒子,如今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她不放心將兒子放在老尚書府上教養,怕兒子長大了與自己離心,因此哪怕路途遙遠,也堅持將兩個兒子帶在身邊,隨穆爾泰一起去上任。 少時陳夫人辭去,安佳氏坐在驛站里自想起京里的事兒,便打算將如玉如英兩個姐兒喚來,再敲打一番。 這天下沒有不為自己打算的女子,也沒有不為自己兒女打算的娘。 早先穆爾泰的意思,世人皆知,白柱才是老尚書的親子,穆爾泰一家橫去插上一腳,簡直如鳩占鵲巢一般,名聲極不好聽。然而安佳氏卻認為,穆爾泰這一房可從來沒有任何錯處,憑什么被老尚書府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再說,穆爾泰雖然連放了兩任外任,可是每年往京里送的冰敬與炭敬就如流水似的,安佳氏怎么也攢不下家產——她還有兩個兒子,將來進學讀書入仕娶媳婦兒,全都是錢。 就算是最后不得已,穆爾泰要遷回本支,老尚書府也得拿點兒補償出來。 安佳氏當初就是抱著這么個念頭,帶著兩個兒子回京奔喪的。她原想著與老尚書府討價還價一番,在京里討點兒房產田產,將來留給兩個兒子,可沒想到,老太太喜塔臘氏特別不經哄,一哄之下,竟有些偏向她。而白柱一家子又出了各種狀況,一時竟沒功夫在老太太身上做文章。因此安佳氏的進展異常順利,若是沒有兩個姐兒交出賬簿的那一出,她可能已經大致能把持老尚書府了。 也就是因為這個,安佳氏才惱羞成怒,命自己的乳娘給小丫頭傳話,將兩個姐兒好生敲打了一番。 安佳氏聽金嬤嬤轉述了玉姐兒與英姐兒的反應,便知兩個姐兒的性子各有不同。當這一雙閨女站在安佳氏面前的時候,安佳氏更確認了自己的觀感。 人都說這對雙胞胎生得一模一樣,可是安佳氏望著這兩個繼女,卻能從兩人不同的神情態度里區分哪個是玉姐兒哪個是英姐兒:如玉柔婉,如英則率直一些,就如兩人的名字一般,一個如玉,一個英氣些,談不上好與不好,她倒覺得玉姐兒更識時務。 她柔柔地開口道:“如玉、如英,小姨這回往南方去,又有一陣子見不到你們姐妹倆,你們在家務須恪守孝道,照顧好老太太起居?!?/br> 這是正理,如玉如英一起屈膝行了蹲禮,齊齊地應了聲“是”。 “府里的家務,你們若是有閑功夫,就幫著管管,若是沒有功夫,待你們嬸娘出了月子,就交還給嬸娘,也無不可。由你們自己做決定?!?/br> 安佳氏淡淡地說,眼見著面前兩個姑娘一起變了臉色。 安佳氏如今乃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府里但凡聰明點兒的,都能猜到她在打什么主意。被好生敲打過一番的雙胞胎更是如此,此刻聽安佳氏這樣說,心里都是驚疑,能猜到繼母大約是欲擒故縱。 如玉當即低頭,應了一聲:“女兒只聽母親吩咐?!?/br> 旁邊如英低著頭不吭聲,突然被如玉在手腕上掐了一把,才低聲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是!我聽小姨的?!?/br> 兩個姑娘的反應,原在安佳氏的意料之中,只聽她笑了一聲,說:“小姨這一去,沒幾個月就會回來,你們若是樂意,待再管上幾個月,替老太太、你們嬸娘多辛苦辛苦,也成!” 雙胞胎都沒想到安佳氏這次千里迢迢去了廣東,卻幾個月之后就要回來,吃驚之下,一起抬起頭,警惕地望著安佳氏。 “你們父親今年年底任滿,指定要回京的。還有一件,你們姐兒倆年內出孝,說親的事兒,少不得等你們父親回來替你們張羅?!?/br> 安佳氏再次提到雙胞胎的婚事,兩人臉上便都不大好看。這位小姨繼母,數月之后就又將回京,且要插手雙胞胎的婚事,對安佳氏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一想到這一點,如玉與如英立時都透出些如坐針氈的樣子。 如玉裝作羞澀難當,趕緊飛紅了臉,低下頭,低聲嗔道:“母親——” 如英卻咬咬牙,揚起臉,坦然地道:“小姨費心了!” 這下子安佳氏心里有數了,當即起身,將兩個男孩子也喚過來,向如玉如英辭別,隨即便是安排登船,將箱籠等物一起安排搬上座船等等。少時安佳氏登船,如玉如英坐在車中,一起到碼頭便相送,待安佳氏的座船漸漸駛遠了,兩個姑娘才招呼了兆佳氏府邸的管事娘子,一行人從碼頭出發,緩緩回京。 石詠送別自家二叔之后,帶著弟弟石喻回到永順胡同。他如今已與大伯富達禮商量過,這一年他們依舊打算像以前一樣,回椿樹胡同住著。 富達禮有些舍不得石詠與石喻,但家事如此,讓自家老太太見不到王氏,沒準也能少生些事端。 于是石詠重新安排永順胡同與椿樹胡同兩邊的人手,安排了一房家人在永順胡同看院子,其余人如李壽和大伯贈下的那一房家人,就都帶回了椿樹胡同。 正月十八之前,石家已經又回了椿樹胡同,他自也不忘了將早先修復成功的那一枚“紅定”鴛鴦枕夾在行李里帶了回來。 這只鴛鴦枕,或是說紅娘,如今已經與石詠混得很熟了,來到椿樹胡同小院石詠所住的地方,紅娘頗為好奇,要求石詠抱著瓷枕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四下里“看”過,又回到石詠的屋子。紅娘這才嘆息道:“明明是這里好,這里又自在,又舒服,想不通你們為什么到年節時非得住那頭?!?/br> 石詠也覺得椿樹胡同好,這里的鄰里都是普通人,要么是像姜夫子這樣的教書人,要么是像白老板這樣做做生意的,還有些就是沒法兒在內城買房子的漢官,石詠也結交了一些。外城里住著的大戶人家要少些,小門小戶的居多,小家庭關起門來過日子,煩惱也相對少些。 “不過你將來若是娶了媳婦兒,還是得搬回那頭的吧!”紅娘問。 石詠想起母親以前說過的話,以前石大娘確實有心將椿樹胡同的宅子留給王氏和石喻母子,自家將來搬回永順胡同去??扇缃袂閯萦钟凶兓?,二叔不曾過世,如今又找回來了,將來究竟如何,還不大好說。只是石詠拿定了主意,無論于情還是于理,他都會力挺弟弟石喻。 “那么小石詠,你有心上人了嗎?”紅娘冷不丁發問。 石詠臉上一紅,待要說“有”,他心里連影子都沒有,不過是個聲音,待要說“沒有”,他好像又不大真誠——早先石詠與紅娘搭上話的時候,雙方就約定了,有啥說啥,都是原本不屬于這個時空的人,交流起來不要來那些虛的。 石詠剛想用一篇長長的篇幅形容一下他的感受,突然警覺過來:“紅娘jiejie,你不是勸分不勸和的嗎?這不是又要‘拆’吧!” 紅娘的口氣立即轉鄙視:“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有啥好拆的?” 石詠則立即氣餒了:“你咋知道八字還沒一撇呢?” 紅娘一副過來人的口氣:“年輕人,你這難道是八字有撇了的樣子么?每天晚上抱著書本,再不然就是看一通瓷器書畫之類的就睡去了,哪個少年不多情?可你有半點多情的樣子么?老實交代,以前有沒有哪個姑娘叫過你‘呆子’?” 石詠被噎得一點兒脾氣也無,可他在與女孩子打交道這方面的情商確實近乎于零,當下只能坐在這只瓷枕跟前,長長嘆息一聲。 “說吧,你心上那位姑娘,究竟是個什么相貌?”紅娘總算嘲夠了石詠,當下話鋒猛轉,柔聲關心起石詠來。 說來也有趣,在這個時空里石詠遇到的文物們,各有各訴求:武皇的寶鏡心心念念,想探尋有趣的靈魂;豐潤學宮的牛足鼎,歷經波折,一心只想重回豐潤學宮;石崇的頒瓟斝過了千年,只惦記著找到昔日愛侶……而紅娘抱過的這只瓷枕,她的訴求非常簡單:一面痛快吐槽,一面關心他人,在叨叨家長里短之外還給出些主意,的確是個無比熱心的姑娘,可有時石詠也會被她的種種言語揶揄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沒見過她!”石詠說明真相,“不,不對……有可能能算是見過的,我也說不清?!?/br> 這說來可就話長了,他得先向人解釋什么是“穿越”。 好不容易向紅娘解釋明白了,他是怎么在后世生活過一陣,接著又莫名跑到這個時空的,接著他又提起了那個看著他修文物的小師妹—— 這下子石詠可被笑慘了,“人家在你身邊坐了一個時辰,你愣是都沒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