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石詠這下子才反應過來, 他早先就想過這一點,想過這只瓷枕是不是就是“紅娘抱過的鴛枕”,但是他想到紅娘乃是個唐朝故事中的人物,而這只瓷枕乃是宋代定窯燒制出來的,兩者存在時間差,因此他認定瓷枕不可能是紅娘抱過的。 可是剛才他那么實誠地斷然否定對方的說辭,想必是冒犯了對方,何況又是個年輕嬌俏的姑娘,這點兒脾氣是一定有的。石詠連忙賠不是道:“對不住,對不住,是我武斷了。我該問清楚姑娘再下斷語的?!?/br> 瓷枕語氣稍許放平緩,大方地說:“你問吧!” 石詠想了想便道:“姑娘說自己名叫‘紅娘’,敢問主家可是崔相國家,貴主人可是一位名喚‘鶯鶯’的小姐?” 瓷枕登時笑:“這些你既然都知道,為何又要明知故問呢?” 石詠心想:哪里就明知故問了?這明明是有疑點。 他連忙問:“那,請問姑娘,究竟是唐時人,還是宋時人?” 故事是唐時的,枕頭是宋時才燒造的,他就不信,還就問不明白了。 哪知道瓷枕絲毫不覺得這是個難題,銀鈴似地笑了一陣,道:“唐時的故事,但我是宋時人?!?/br> 石詠:這…… 可是瓷枕聽起來卻很興奮,笑道:“年輕人,看起來你對這‘待月西廂’的故事很是熟悉,那你可知道《鶯鶯傳》與《董西廂》有何不同?” 石詠一下子啞了。 ——竟然是這個原因? 對于《鶯鶯傳》、《董西廂》以及后來名聲大噪,世人皆知的《王西廂》1,石詠多少有些了解?!耳L鶯傳》是唐時元稹所寫的筆記小說,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崔鶯鶯與張生兩人相愛結合之后,張生對鶯鶯始亂終棄,鶯鶯則嫁做他人婦,而紅娘在這小說里只是個尋常婢女。然而這只瓷枕所提到的《董西廂》,則是宋金時候一名姓董的讀書人,將《鶯鶯傳》進行了改編,寫成的《西廂記諸宮調》,因為作者姓董,所以后世稱為《董西廂》。 《董西廂》里,將張生鶯鶯的結局全改了,始亂終棄改成了大團圓結局,“天下的有情人終成眷屬”。 也就是在這《董西廂》里,婢女紅娘的形象得到了恰到好處的塑造,從此偉光正起來,成為一個敢于反抗封建禮教、見義勇為的角色。 石詠免不了吃驚:“就因為這個?” “這是當然的!”瓷枕驕傲地答道,“原本的故事里,紅娘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婢女,到了董解元手里,才成為個有血有rou的人。所以,我可以驕傲地說一句,我才不是什么唐時人物,有了董解元,才有了我?!?/br> 石詠無語,他早已被紅娘說得一團亂,什么時代背景、人物形象、作者生平、器皿燒造年代……這些統統攪在一處,叫他一時難以理出個頭緒來。 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這只“紅定”鴛鴦枕上,所附的靈魂,與他正在交流著的靈魂,應當是紅娘。 “紅娘jiejie,小生這廂有禮了,適才多有冒犯,請千萬莫怪!”石詠再次沖這只瓷枕行了個禮,心里想:你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鴛鴦枕登時笑道:“這才像話嘛!” 畢竟這一聲“jiejie”,叫人聽得極其舒坦。 “她”一轉念便問:“潑狗血到底是為了什么?” 石詠絕倒:搞了半天還牢牢記得這茬兒那。 “這‘狗血’,其實并不是真的‘狗血’,意思就是身邊發生的事兒實在是匪夷所思,叫人聽起來就覺得跟胡扯的似的?!?/br> 紅娘“嗤”的輕笑了一聲,說:“也是,聽你發了幾日的牢sao,你家近來發生的事兒,確實挺‘狗血’的?!?/br> 石詠徹底無語了。 的確,他最近將這瓷枕當樹洞,偶爾心里煩悶,有的沒的都會對著這瓷枕說說,所以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大致都說過了——可他哪里能想得到這瓷枕竟然是有意識的,而且是個這么活潑的性子? 哪知那紅娘一聽,登時開口,說:“小石詠,不管怎么說,我比你癡長了幾百年的歲數。這人情世故上頭,我紅娘最是通達。來吧,你若是不嫌棄,我可以替你出出主意?!?/br> 果然這紅娘,與《西廂記》中的“紅娘”一模一樣,是個熱心腸,見義勇為的俠義性子,面對煩惱的石詠,一張口就說:請把你的煩惱講出來! 石詠無奈了:這紅娘,不是專門替人說和姻緣的么?他家里的這些既無奈又尷尬的俗務,紅娘難道也能幫著處理了? 那只瓷枕大約也猜到石詠還不夠信任她,開口便吟誦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你想必聽說過這句話的!” 石詠趕緊點頭,他可不聽過這句話?而且這下子他更加相信,眼前這這只瓷枕,的的確確屬于紅樓文物體系的,準確地說,還出自寧國府哩。 昨晚石詠已經在這瓷枕跟前吐槽吐了一通,所以紅娘大致知道石家發生的事兒,待石詠三言兩語說完今日發生的事兒,那瓷枕便喃喃地道:“難辦,難辦,難辦了!” 她沉吟片刻,有力地總結道:“你叔叔恐怕是猶豫了。你仔細回想一下,他是否曾經表現出來,想認親又不敢認親的樣子?!?/br> 石詠經她這樣一提,立刻想起了當初在宗祠跟前的一幕,又想起了今早在雍親王府,二叔石宏武為了前程而猶豫的情形。 可是他嘴上卻不肯服輸:“我二叔在川中有家累,說實話那邊也從未做錯過什么,二叔顧念著那頭也屬正常??扇粽f我二叔不想認親,我覺得不大可能。你想,二叔連自己是誰都給忘得一干二凈了,卻也還能記得自己姓王,這不就證明二叔心里還是有二嬸的么?” 紅娘:“可是討厭得要死的人也能牢牢記住啊……” 石詠:……不用說得那么直接吧! 紅娘卻繼續補充:“我早先聽你說過,你二叔當年私娶二嬸,還是違背了什么規矩的……” 石詠補充:“旗民不婚!” “對,旗民不婚。為了這一樁,你父親兄弟倆和族里鬧翻,所以從伯爵府里搬了出來,分戶單過。結果沒過多少時候,你爹就過世了!你們家日子過得極其艱難,卻還無法重回伯爵府里去,因為伯府的老太太特別不待見你二嬸……” 石詠聽得張口結舌:他“樹洞”之際,就真的順嘴說過這么多嗎? “所以,你二叔現在還有一個可能的心態,其實就是悔了,悔他年少沖動,一時輕狂看上了你二嬸,沒有經過大腦便鬧著一定得娶。若是你二叔從未娶過你二嬸,如今你們一家沒準兒正在伯爵府里好端端地住著,不用吃這么些苦,也許你爹不用去那最兇險的地方當差,自然也不會離世……” 紅娘說話,連口氣都不用喘的,語音清脆,一口氣說下去,聽得石詠一愣一愣,卻又無力反駁:的確是有……這種可能,而卻據他觀察二叔石宏武的樣子,可能確實是因為當初年少輕狂的那一段,而后悔了。 “所以我說??!年輕人慕少艾,一見了面就你儂我儂,私定終身的,要么就千萬別分開,一輩子都綁在一處過日子,那樣才行?!奔t娘繼續講述她的婚戀觀,“若是一旦分開了,雙方各自冷靜下來,一想,哦,原來我那時還有更好的選擇……這就完了,遲早得分!” 石詠登時道:“這不公平!” 這對他二嬸王氏和弟弟石喻來說,太不公平了。他能“理解”,明白二叔為什么會“悔”,畢竟這樁婚事石宏武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也連累了他最親近的人。但是感情這種事兒,根本就經不起一個“悔”字啊。 “你瞧著吧!遲早得分!”紅娘笑著說這話,聲音卻透著冷靜。 石詠當然不愿見到二叔家事不諧,他雖然明白紅娘說得有道理,可是一時還是無法接受。他很郁悶地道:“紅娘jiejie,你難道不該向來給人撮合姻緣的么?怎么我聽你三句話,不離一個‘分’字?” 紅娘,若不是因為她在《鶯鶯傳》,哦不,在《西廂記》里一舉撮合了崔鶯鶯與張生,否則也不會成為給人撮合姻緣、穿針引線的媒人的代名詞。所以石詠就納悶了。 紅娘一聽石詠的問題問到了點子上,登時笑道:“哪有?我一向是勸分不勸和的?!?/br> 石詠一下就驚了:啥?紅娘竟是這樣的? “你不信?我實話對你說吧,我見著的人,無論是已經情投意合的少年男女,還是成親數載的老夫老妻,我但凡見了兩人之間有些旁人見不到的小齟齬,我都是勸分不勸和的。能拆一對是一對,拆掉這世上就少一對怨偶!” 石詠至此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他甚至有點兒懷疑,這瓷枕所代表的,究竟是不是后世人們所熟知的那個“紅娘”??! “可若是兩人之間就從來沒有讓人利用的矛盾,或是無論旁人怎么拆,都拆不開的,豈不就是情比金堅,是上天注定的好姻緣?” 紅娘反問。 石詠愣了半天,總算是明白過來:紅娘的意思,她一直扮演的是一個情感試金石的角色,若是那等沒法兒硬捏到一處去的男女,她所做的卻是不要讓兩人成為一對怨偶。 “所以啊,你那二叔與二嬸,不分難道還留著過年??!” 作者有話要說: 1《西廂記》形成的順序大致是:唐代元稹《鶯鶯傳》>宋金董解元《董西廂》>元代王實甫《王西廂》?!耳L鶯傳》里的張生是個渣渣,《董西廂》在《鶯鶯傳》的基礎上修改了故事結局,并塑造了幾個重要配角的形象,其中就有紅娘?!锻跷鲙穭t是在《董西廂》基礎上的進一步藝術創作,大家今天提起的一般都是《王西廂》。 第175章 石詠的二叔與二嬸, 無論分還是合,這年反正也要過完了。 原本石家以為能安安生生過個年, 可就因為二叔石宏武的事兒, 石家這個年過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 二叔石宏武那里, 直到夫妻相認三天以后, 才由石大娘安排,石宏武與王氏兩人一起坐下來,認認真真談了一回。此前王氏的眼淚大約是已經流干了, 與石宏武長談了一番, 一滴眼淚都沒流,由兒子石喻木然扶出房來, 石宏武訕訕地在后頭跟著。 王氏母子兩個, 自始至終,都與石宏武不大親近。 同時石詠得到了準確的消息, 知道了石宏武在川中另娶了一房妻室, 另有一子一女, 剛好湊成一個“好”字。 而石喻小朋友則成天盤算著什么時候才能離開永順胡同,回椿樹胡同那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里去。 雍親王府那邊,也一直留意著永順胡同的動向, 待這邊稍許平靜下來之后, 雍親王又專門命人傳了石宏武去,對他耳提面命一番,大約也是不想石宏武與石家鬧得太僵。 與此同時,雍親王也正式開了口, 請石詠也多花點時間,像教導四阿哥弘歷一樣,教一下五阿哥弘晝,等于將石詠在雍親王府教習的時間又拉長了一兩年。這消息想必年羹堯也很快能知道,自會明白石家是親王府看重的人,也算是給年羹堯提個醒兒,算計人別算計得太過了。 緊接著就是賈璉聽到消息,過來永順胡同見石宏武。他代表的則是王氏的娘家人。 賈璉來見石宏武之前,就已經先與石詠見過一面,商議了一下,這事兒要不要請榮府的二老爺賈政出面。畢竟王夫人與王氏是一輩兒,平輩的連襟見了面比較好說話些。 但是石詠卻覺得賈政說話比較文縐縐,而他家二叔石宏武卻是個十足十的武人。相比之下,賈璉為人靈活會說話,同時賈璉雖是小輩,但亦是王家女婿,有些話也一樣說得出口。于是石詠做主,安排賈璉拜見一回二叔石宏武。 石宏武倒是頗為驚異,沒想到當年那么麻煩的王氏抬旗之事,竟然在他不在京中的這些年里,悄然解決了。而且從王家女婿的態度來看,王家似乎非常欣喜能尋回這么一個“走失”的女兒,賈家王家與石家似乎都非常親近。 石宏武暗自想:當年他……就真的這么無能么? 待賈璉走后,石宏武想了想,將石詠請來,問了問舊事,想知道王家究竟是怎么答應給王氏抬旗的。石詠自然將大伯父富達禮抬出來,將當初自己怎么出面懇求,杭州織造王子騰怎么不同意,富達禮又是怎么將人劫到石家宗祠,石家怎么明面兒上威逼,暗地里又請人遞話出主意,最后才安排下王氏歸宗抬旗的經過,一一都說了。 石宏武聽了又是愧又是悔。當年他若是經心一點兒,不要那么意氣用事,而是好好綢繆,王氏固然能光明正大地抬進家門,石家也不會從永順胡同分出去。 可如今,竟是由侄子出面,在富達禮的支持之下大費周折,將這樁舊公案給解決了。早先他卻還在心底猶豫,不知是否該認回本宗,這實在是令石宏武羞愧不已。 石宏武無語了一陣,又問起永順胡同石家的宅子。永順胡同這一帶大多是賜第,想買也買不來的。石宏武便問是不是大堂兄富達禮張羅給家人落腳的宅子——這份人情太大,他沒法兒不還。 可是聽說這竟是圣上賜下來給兄長的賜第,而且石宏文身后還有追封,石大娘身上還有誥命……聽到這里,石宏武心里也頗不是滋味兒的:如今石家就是這樣,長房雖是孤兒寡母,卻已經影影約約顯出興盛之勢;而自己這一房一直以來都是受長房照拂……自己竟總還想著回川中去,一點兒也不想留在京中照料妻兒。 他在這頭出神,心里唏噓,在對面冷眼觀察的石詠也是一樣。石詠已經意識到二叔與二嬸之間,恐怕裂痕已深,兩人并非真的在以尋常夫妻的身份相處,只是雙方都必須要顧忌著對方身后的各派利益,和對方的各種顏面。 這般夫不是夫,妻不是妻,父不是父,子不是子的局面,究竟是什么人造成的?石詠真的有點兒盼著能有機會見見那位年羹堯,看看他究竟是個什么三頭六臂的人物。 石宏武回家,大約唯一的好處就是,王氏不用再穿孝守寡。石大娘有織金所的支持,自然是給王氏張羅了好料子,裁了兩身新衣,又特地上銀樓去打了兩件好首飾,將王氏打扮起來。 王氏年紀不算大,以前這么多年,一直在石大娘的照顧之下生活,并未太過cao勞,保養得不錯,此時打扮起來,端的是美貌動人。 石宏武見到王氏這副樣子,難免觸動,記起過往,喚起些舊情??墒怯浧鹚敵蹙褪潜贿@副姣容所打動,才做下一樁樁錯事的,此時卻也難免心里發澀。 好在這一切,一過正月十五就要結束了。石宏武身上背負著使命,一過完燈節,就必須快馬南下入川,去見他的上司年羹堯,并且去見他在川中的妻子兒女,試圖解釋他所身處的這種無比尷尬的境地,并尋求一個解決之道。 這天石宏武離京,石詠帶著石喻,跟著大伯富達禮與二伯慶德,一起到永定門外相送。 富達禮沒多說什么,只是拍拍石宏武的肩膀,要他一路上多加小心,入川之后,即便是不能馬上謀求回京,至少也多給家里寫上幾封信。 而慶德卻絮絮叨叨地拉著弟弟的手,炫耀起自己的“好運氣”,仿佛馬上他就將有十四阿哥照拂,就要升官發財了。 石宏武禮節上地恭賀了一下慶德,并且隨口答應到侄女兒出閣的時候給隨上一份禮,卻被慶德拒絕了。慶德不惦記別的,就惦記著石詠替他準備的那份“好禮”,回頭要是石宏武出面隨禮,沒準兒石詠就不送了。慶德不稀罕川中來的那些土儀,所以這會兒當著石宏武的面,沒口子地將他家大侄子石詠從頭到腳夸了一遍,最后拍拍兄弟的肩膀:“四弟,你那府里的事兒,就都叫詠哥兒來cao持就是了!詠哥兒辦事,我放心!” 石宏武:……謝謝! 石詠則有些擔心地望著弟弟石喻。 這幾天因為他親爹歸來的事兒,石喻的性子簡直是rou眼可見地沉靜下去,似乎這孩子一夜之間便長大了。只是這份沉靜實在是叫人心疼,石詠有時真想把他抱起來,扔到馬上,帶著他在京城郊外馳騁,聽他高聲歡笑。他滿心盼著石喻還是那個什么煩惱都不懂得的孩子。 可是石喻卻因為家中的這一項變故,在這短短幾天里就變了個人。 石詠見到富達禮與慶德都已經與石宏武話別,當即帶著石喻上前,沖二叔拱手,說:“二叔,此去蜀中,請多加保重!家里諸事請放心,有小侄在呢!” 石喻也學著兄長的樣子上前,沖石宏武躬身行禮,道:“請父親保重。家里有兒子在呢!” 石宏武看著自己這個臉上微現幾分倔強的兒子,略微有些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