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九阿哥本想問:“爺的人怎么就做不出的?” 這就是他興師問罪的目的。 他當然清楚,石詠當初和他談“加盟”的時候,就只談了“平板玻璃”一項。九阿哥現在回想起來,怕是對方早就存了全身而退的主意,將平板玻璃的技術一旦交到自己手里,便逐漸逐漸地從這一塊退出,讓他一個人自己玩兒,石詠他們就改做別的去。 九阿哥也知道,自己若是正正經經地繼續和十三阿哥、石詠他們談判,想再買下各種玻璃器的技術,也不過就是幾萬兩銀子的事兒??墒蔷虐⒏绮皇沁@種人,他連公牛都還指著擠出三分奶呢,既然認定了的石詠懂玻璃器、熟悉玻璃器,他連利誘都不肯,只打算威逼一番,逼石詠將技術交出來,否則便要他好看。 豈知,九阿哥剛剛開口,提起那次拍賣會上玻璃廠公開競買的數萬件玻璃器,就只聽石詠歡聲道:“原來九爺也想做玻璃器?” 聲音里帶著激動! 九阿哥:……這什么情況? 石詠繼續歡然道:“您竟也想做這個,便早說啊,我們都已經等了多時了!” 九阿哥陰沉臉的樣子一向可怕,見石詠如此,更覺不可思議,便瞪圓了眼。旁邊兩名大漢齊齊地往石詠身邊一站,只要自家主子一下令,他們就會按主子早先吩咐的,給石詠一點“顏色”看看。 只是九阿哥還未開口,石詠已經接下去問:“您這次還是做‘加盟’不?” 九阿哥心想:自然不! 他已經都打聽清楚了,玻璃技術的核心,就是石詠,他那個腦子里似乎有源源不斷的主意,如今十三阿哥的玻璃廠反倒像是一個大的試驗棚一樣,源源不斷地產出各種各樣新奇的物事。若是自己跟在后頭做“加盟”,怕是就跟這平板玻璃一樣,始終被人釣著往前走。 他胤禟可不會做這種傻事,只消將石詠挖來,命他給自己效力,那還需要繼續做什么“加盟”? 九阿哥剛剛要開口拒絕,便聽石詠續道:“不過,這些玻璃器我們不打算做加盟了!” 九阿哥:…… “因為我可以給您的玻璃廠義務指點,不用九爺您花錢!”石詠面露興奮,似乎想到了一了個絕好的主意。 九阿哥登時有點兒發愣:若是這么說來……他又何必費這勁兒把人抓來? “我知道您的玻璃廠眼下做什么最好!”石詠一針見血地指出,“貴產業平板玻璃做得最好,技術已經完全成熟,有經驗的工人也最多,想必也已經有了穩定的玻璃料貨源,所以貴產業眼下如果想要多做一件,做鏡子是最好的選擇!” 九阿哥的玻璃廠有平板玻璃的技術在手,做鏡子只是多走一套工序而已。石詠三言兩語,就將平板玻璃到玻璃鏡的工藝流程講了一遍。 他心里很清楚,平板玻璃到玻璃鏡之間的技術壁很薄,哪怕沒有他的指點,如今的工匠只要稍想一想,就能依樣畫葫蘆,將玻璃鏡子做出來。如此一想,與其讓九阿哥這樣咄咄逼人地找上門來,倒不如將這個先一步告訴九阿哥,就當是賣個人情。 “至于其他的,貴產業現在再分出人手,心有旁騖,非但不會讓產量提升,反而可能會影響現有的布局?!笔伒脑捵畲騽尤说牟糠?,便是他的誠懇態度,與專業精神,將九阿哥玻璃廠的具體情形剖開來說,一句句倒都說到了九阿哥心上。 “那你們那里,以后平板玻璃就不產了么?”九阿哥雙臂一抱,一對細長的鳳目更加細細地瞇起。 說實在的,九阿哥將心比心,始終想不通石詠他們為什么會放棄平板玻璃這樣賺錢的營生。 石詠直截了當地說:“我們沒那么多人手,規模上不去,成本下不來,競爭不過九爺,所以干脆不做了?!?/br> 他說的是大實話,九阿哥覺得,若是將自己放在石詠他們的位置上,多半也會是這么個選擇。 “對了,九爺,我們那兒平板玻璃半年之后停產,到時候那臺拋拉玻璃的機器便用不上了,若是折價五百兩上下出售,您有興趣接手么?” 九阿哥:…… 面對這個順竿爬的混小子,九阿哥已經徹底無語?,F在明明是他在打石詠的主意,可怎么聽起來,這小子已經一樁樁一件件,全替自己盤算好了。這是挖了個坑讓他往里跳呢么? “你倒是挺會為爺考慮?”九阿哥冷笑一聲,聲音里頗多諷刺。 石詠卻忙不迭地點頭,說:“確實是這樣,有先賢說過,‘雙贏’才是最好的結果。眼下卑職既盼著九爺財源廣進,也盼著十三爺生意興隆。這天下做生意的這么多,能和氣生財是最好?!?/br> 他心中在想,希望提出“雙贏”理論的那位“后賢”不會跳出來打他。 九阿哥:雙贏?這聽著倒是新鮮。 只可惜,他眼下所想的并不是什么和氣生財,他要的是這個小子徹徹底底地,轉投自己門下,供他驅使。若是對方不肯,他寧愿自己的玻璃生意止步于此,也要下狠手廢了這個小子。 第163章 經過玻璃廠前期的合作, 以及冷眼旁觀這位九阿哥縱橫商界,石詠盡管不認同九阿哥的某些做法, 可也到底有些佩服:這一位, 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此人做起生意, 夠貪婪也夠執著, 是個典型的唯利是圖的人。這人要是生在同時代的大西洋某島國,跑去將牛奶倒海里絕對是分分鐘能干得出來的事兒。但若真要將眼前這種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轉變為以農為本、工商業并舉的大國強國,恐怕也缺不了他這種心性的商人。 只可惜, 九阿哥全無為國為民的自覺, 他所做一切,皆是為自己與兄長。 然而此刻石詠一瞥眼見到九阿哥的神情, 心里立即察覺到了對方的意圖, 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此前說什么“雙贏”,乃是犯了政治幼稚的毛病, 如今乃是奪嫡膠著期, 在那些這些皇子阿哥眼中看來, 他們這些人不是自己人就是對手的人,并沒有中間路線可以走。 石詠想到這里,瞬間背后就冒出一身冷汗。說來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吏, 眼下面對九阿哥的興師問罪, 若是他稍露一丁點兒拒絕合作的意思,對方只要動動指頭,自己怕是便要遭殃。 果然只見九阿哥冷著一張臉:“爺依稀記得,你家是正白旗的?” 九阿哥其實很清楚, 去年十三阿哥生辰,十六阿哥曾經提溜這小子出來,挨個給他們這些“長輩”請安來著。 可惜二福晉已死,他對這個二嫂原本就感情淡漠,對于二嫂娘家的“親戚”自然更加不感冒,此刻干脆提都不提,只拿旗務說事。 “你家佐領是何人?爺去說一聲,將你一家,全由正白旗轉至正藍旗?!?/br> 九阿哥與八阿哥、十三阿哥一道,分管正藍旗,他要安排八旗一戶轉到自己旗下,不是什么難事兒。 可是這對石詠來說,卻是天大的事兒。雖說他的父親與叔父,當年是一氣之下,從忠勇伯府分戶出來的??墒墙涍^最近接二連三的事,石詠卻覺得,在這個大家族為主要形式的宗法社會里,他的小家,幾乎不可能游離于本族之外存在。如果他這會兒真的應了九阿哥所請,從正白旗轉至正藍旗,那他這一家便永遠脫離了忠勇伯府,并且與本家結下深怨,以后都只能依附九阿哥,仰仗他的庇護,才能在這世上繼續站穩腳跟。 他當然不肯,這憑什么? 若是轉入正藍旗,九阿哥不僅可以cao控他的職務差事,甚至可以cao控他的戶口與婚姻,而且cao控的不止是他,還有他一家,他的母親與弟弟。 他怎可能愿意將身家性命都與九阿哥綁在一道? 再者,且不論這個時空的走向是否與正史一致,單只看九阿哥對待玻璃廠那些工匠的方式,他就知道,此人決不可與之共事。所以他怎么可能點頭上這艘賊船? 可若是他出言拒絕,不用想就可以知道,九阿哥會有什么反應。 “這戶籍轉移的事兒,九爺難道不需要先問問正白旗那邊么?”石詠假作好奇地問。 九阿哥目光冰冷,迅速在石詠臉上掃了一圈,嘴角挑了一挑,擠出幾個字:“這么說來,你是不愿意?” 石詠想了想答:“就算我愿意了也沒用??!” “此話怎講?”九阿哥問,心里在想,看這小子究竟會扯誰的虎皮出來當大旗:十三阿哥?十六阿哥?還是別的什么人? 石詠看了一會兒腳面,微笑著抬起頭。 “就因為我這血管里,到底還流著與父祖們一樣的血那?!?/br> 石詠說著這話的同時,不自覺地挺直了脊梁,目光不再閃躲,直接正視九阿哥。在這個時空里不停地做小伏低,并不代表他骨子里那股耿直勁兒就已被消磨殆盡。眼下有人強迫他要他一輩子被奴役,他自然要抬起頭,很認真也很平實地告訴對方——對不起,他不愿意。 “你——不愿意!”九阿哥將石詠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復了一遍,心里暗暗咒罵:你小子究竟有什么底氣跟爺較勁兒? “所以,要爺找人來給你放放血?”九阿哥眼皮懶懶地一抬,隨口一句,早先將石詠帶來的那兩名大漢立即逼上兩步,逼近石詠身后。 石詠早在被人挾持上車的時候,就已經想過了他可能會受到各種人身傷害的威脅,此刻他就算是懼,面兒上也一點兒都不顯,反而很輕松地聳聳肩:“九爺若覺得這樣有用,那就試試唄!” 九阿哥一聽又氣笑了,感情是塊滾刀rou,切不動嚼不爛的呀。 他原沒想過石詠會輕易答應移旗,眼下見他果然如此,忍不住捏住雙手骨節,登時便發出“格拉格拉”的一陣脆響:他跟這小子斗嘴管什么用?該直接上手段那! 想到這兒他才驚覺,此前與石詠兩人拉拉雜雜,徒費口舌,此刻天色漸暗,距離剛剛將石詠帶至府中,已是不少時候過去了。 就在這時,忽聽外面一陣吵鬧,有人疾步奔過來,叩了叩院門,大聲報稱:“九爺,正白旗都統富達禮他闖……” 話由未完,只聽“砰”的一聲踹在門板上,這小院的門板直接被踹飛。富達禮獨自一人,背著手,從小院院門進來。 九阿哥一驚,直接從座椅上彈起,瞇起一對鳳目,寒聲斥道:“富達禮,你干什么……” 富達禮一聲不吭,上前兩步,雙腳不丁不八,立在九阿哥院中,右手扶在腰間的刀柄上。他如此藐視皇子阿哥的態度,登時將九阿哥給激怒了,沖石詠身后那兩人點點頭,兩名壯漢便慢慢沖富達禮那里圍過去。 “都統大人,你來得正好!”九阿哥見富達禮孤身一人到此,并沒有任何幫手,底氣轉足,又復緩緩坐下,面向來人道:“剛才正在與你家這子侄說起,要他從你正白旗下,轉至爺的正藍旗下……” 富達禮雙眼登時微瞇了瞇。 九阿哥繼續說:“你家子侄不樂意,不若,都統大人來勸勸他?” 九阿哥的手下這時候已經來到富達禮面前,富達禮面沉如水,依舊一言不發。其中一名壯漢便試探著開口,說:“放肆,見了九爺,竟敢不上前請安,你老小子是不要命了么?” 另一人便轉至富達禮身后,飛起一腳,就往富達禮膝彎里踢去。 九阿哥眼光一閃,突然覺得這有些不妥。富達禮是八旗都統,從一品的武職,是二福晉的親兄弟……只是他仗著這是他九阿哥私宅的內院,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富達禮即使在這里受辱,也決計沒這個臉說到外頭去。 就這么一閃念,九阿哥便沒有阻止。 只聽“刷”的一聲,緊接著是一聲慘嚎。 血光迸現,背后襲擊富達禮的人一條胳膊被卸了下來,瞬間倒在血泊里。 九阿哥雙眉一蹙,瞬間大怒,高聲喝道:“動手——” 早先開口的那名壯漢雖然體格健碩,但是猝不及防,手邊沒有長兵刃,只得從靴筒里掏出一枚匕首,沖富達禮晃晃,被富達禮片刻間挑了去,刀身朝前一送,瞬間了賬。那人胸腔里迸出的鮮血,登時濺了富達禮一身。 富達禮一下子干掉兩人,沖石詠一跺腳:“還不快走?” 石詠從未看見過平日情緒內斂的大伯父竟這樣干凈利落地動手殺人,早已愣在原地,見到九阿哥府上一名管家將將攔在他面前,登時伸腳踹翻,奪路而逃,奔到富達禮身邊,只聽富達禮對他說:“如今這事兒,不鬧大是不行了,快跟著來!” 石詠心里一凜,不知道大伯父會將這事兒怎么個“鬧大”法,但眼下他別無選擇,抬腳便跑,跟在富達禮身后,兩人一起,徑直沖到了九阿哥府邸門外。富達禮的形容尤其可怖,一身素服上濺滿了血跡,再加上他一臉猙獰,兇神惡煞,無人敢擋住他們兩人。 外頭李壽正躲在街角,手中牽著三匹馬的馬韁,一見里面出來的人,也徹底傻了,呆了片刻,才想起來招呼,將馬韁遞至富達禮與石詠手中。 石詠正想說什么,富達禮卻突然伸手過來,在他鼻梁上輕輕捏了捏。石詠登時覺得鼻腔中微微發熱,緊接著就有熱乎乎的液體從鼻腔里滾落。 “用袖子擦!” 富達禮一聲斷喝,石詠哪兒還顧得上那么多,伸袖子在臉上一抹,登時擦了半張臉的血跡——全是他自己的鼻血。 “上馬!余事路上說!”富達禮當即翻身上馬,石詠與李壽也趕緊跟上。 這時候九阿哥府里的人也已經追了出來,卻慢了一步。富達禮與李壽兩人,一前一后,夾著馬背上一臉血的石詠,三騎如風馳電掣一般,離開九貝子府的府門,徑直往西直門的方向沖過去。 第164章 年節之前, 康熙皇帝選擇在暢春園過幾天松快日子。如今天短夜長,還未到擺晚膳的時候, 夜幕已降臨?;实郾救艘慌ゎ^, 望向窗外, 剛好見窗格明凈透徹的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早先十六阿哥送進宮好些大大小小的“玻璃鏡”, 闔宮的嬪妃都喜歡得什么似的,連太后也愛不釋手,特地命十六阿哥做了銅胎鑲琺瑯彩的鵝蛋小圓鏡子, 可以隨身帶著。 可是康熙不喜歡這東西, 將他的老態映得太明顯,冷不丁一見就覺得刺心。 如今他在窗玻璃上見到自己的影子, 免不了自嘲一笑:年紀到了便是如此, 無論有沒有鏡子,都是一樣, 原改不了什么。 他當即命魏珠傳膳, 魏珠應下出去, 卻耽擱了一陣不見進來??滴趼犚娡饷嬗腥藟旱土寺曇艚徽?,當即高聲問:“怎么?” 魏珠趕緊小步快跑進來,小聲稟告:“正白旗都統富達禮大人遞牌子求見?!?/br> “富達禮?”康熙奇道, “他有什么事要來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