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十三阿哥見了這些工藝精巧的鏡子,順手拿了一面過來,照著自己的面孔,便嘖嘖稱贊。 “這一面就很好,”十三阿哥冠冕堂皇地說,“先留給福晉吧!讓她也看看,一起幫著參詳參詳,看看有什么能再改得更好些的。畢竟是內宅多用的東西?!?/br> 石詠:……就知道會這樣。 十三阿哥轉臉望著賈璉:“聽說令妹今年也要參選,便也拿一面去,姑娘家,在宮里這樣的物事也是用得著的?!?/br> 石詠倒是從來都不知道迎春要應選的消息,他甚至不知道賈璉到底哪個妹子今年要參選。說實話,他認得賈璉也算挺久,但其實對賈家內院的事兒一無所知。 賈璉趕緊謝了十三阿哥,又說:“早先聽家姐說起,福晉特意安排了照應舍妹,這里多謝十三爺了?!?/br> 十三阿哥無所謂地回答:“平郡王福晉在宮中遇上了福晉,她們娘兒兩個投緣,再加上福晉的兩個侄女也參選,所以約好了一處?!彼娰Z璉關心妹子,知他是個重手足情的,不似那等大家公子,只管著外頭的事,家里姐妹們都拋在腦后。 石詠在一旁則如聽天書一般,一會兒是賈璉口中的“家姐”,一會兒又是“平郡王福晉”,此刻他還完全不知道,這兩位口中的同一個人,其實是他從書中所知的“元春”。 十三阿哥與賈璉自顧自說話,再也顧不上他。只聽賈璉小心翼翼地問:“貴親……可是有著落了?” 十三阿哥嘆了口氣,點點頭:“有一個有著落了。說起來福晉的侄女是雙生女兒,生得一模一樣,卻不得不……” 他說到這兒,突然省過來,福晉曾經提醒過的,說是英姐兒在承德的時候曾與石詠隔著簾子“見”過一面,對答過兩句。雖說家里長輩都知道,石詠根本連英姐兒的真人兒都沒有見著,可是為了英姐兒的名聲著想,這事兒是兆佳氏府上的禁忌,讓十三阿哥即便見了石詠,也千萬別提此事。 十三阿哥一時有些不知該怎么往下說,偶爾瞅瞅石詠,只見他面上一陣茫然,一會兒望望賈璉,一會兒又望望自己,似乎腦海里一片懵,根本不知道兩人在說什么。十三阿哥稍許放心。 此時距十六阿哥在承德為火銃所傷,已經過去將近一年。十三阿哥曾聽十六阿哥說起過石詠替他奔走求醫的經過,自然猜得到石詠那時極為緊張,只怕根本記不起曾與他對答過幾句的英姐兒。 十三阿哥便放了心,同時岔開話題,不再談秀女大挑的事。 只是他卻不知道,石詠并不是記不起,只是這人反射弧特別長。再加上要一一對應,“福晉的侄女”、“雙生女兒”、“其中一個”、“有著落”……石詠直過了很久很久,才想明白了十三阿哥言語背后究竟是什么意思,覺得一顆心悠悠地往下沉。 雙生姑娘一起應選,一人能飛上枝頭,另一人便至少不會落選,否則豈不是顯得皇家眼光,忽高忽低,選人之際全無半點準數?所以不管“有著落”的那個究竟是不是英小姐,英小姐的終身大事都會在這次選秀中被決定。 石詠反射弧雖長,做出判斷卻很快,立刻便確證了,一直心心念念記掛著的人,到底與他半點兒緣分都無。 幾個人商量完鏡子的事,石詠與賈璉一起告辭。走出十三阿哥府,賈璉才輕聲問:“茂行,你可還好?” 賈璉心思較細些,已經留意到石詠情緒不高,并且出人意料地少言寡語,一出金魚胡同,只管悶著頭往燈市口那頭走去。 石詠:“???” 他怔了怔,才省過來,連忙道:“多謝璉二哥關懷,我好得很……沒啥!” ——不過就是心里隱隱作痛罷了。 賈璉完全不知石詠此刻心里正在為兆佳小姐的事感慨,但見他悶悶不樂,便拉著他一起,先說是要吃酒,甚至死乞白賴地將石詠拉到西四胡同,石詠到底還是向賈璉告辭,謝過賈璉的好意,表示他并無什么大礙,并約定了明后天繼續商議煤油燈的事兒。 別過賈璉,石詠獨自自西往南,一人歸家,路過內務府府署,幾名剛剛辦完差事的官員見到他,都與他打招呼。石詠臉上繃著禮貌而僵硬的微笑,卻全然不知自己在說什么。直到與眾人作別,踽踽行至紫禁城外,護城河邊,天邊一道金色的陽光斜斜照耀在宮城角樓上,石詠深吸一口氣,才覺得腦海里逐漸清明起來。 他走到護城河,隔河與那座煌煌的宮城遙遙相望。他突然明白在心中隱隱約約折磨著他的,并非得不到帶來的失落,而是為她人感到萬分惋惜。 回憶此刻顯得格外奢侈,說來他與英小姐兩人以往的交集,在外人看來少得可憐,可是此時回想起來,他自能在心中描繪出那樣一個聰明俊秀,又有主見的少女形象。 這樣的好女子,于婚姻大事之上,于自己的余生與幸福,竟全無半點做主的能力,只能靜默著等待一無所有的前程,偏還要打疊精神強顏歡笑,擺出最優雅的姿態任人挑挑揀揀……他雖然不是女子,可卻一樣能感同身受,為英小姐感到不值,為這個天下的女子都感到不值。 他抬眼望著護城河對岸那座巍峨而立的皇城,這副角樓夕照的景象他在另一個時空看過無數遍,向來只為那座角樓獨一無二的美感所折服,可是身處這個時空里,石詠心頭卻生出異樣:這座皇城,固然象征著皇權威嚴,也一樣禁錮并壓抑著那些本該與他一樣的靈魂,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兄弟沒有兄弟……女子們,便也沒有自己選擇幸福的余地。 石詠想到這里,伸手重重一掌,拍在身前的漢白玉欄桿上,將自己的手掌打得生疼,可是他顧不上手掌疼痛,唯覺胸中有股意氣無法宣泄: 都是這封建王朝宗法社會……制度的鍋??! 偏生無論他已經付出了多少努力,攢下了多少本錢,現在看來,都遠遠未夠,不足以改變任何事情。 “喂,說你呢,在這兒做什么?” 石詠可不知道,就在他立在這護城河一邊胡愁亂恨的時候,早有幾名御前侍衛盯上了他,早已從他背后悄悄地圍過來,看此人是否想在此圖謀不軌。當見到石詠伸手在護城河欄桿上重重一拍,這些侍衛們大多更加惱怒,心想此人對這紫禁城周邊的建筑竟然如此藐視,當即上前喝問。 石詠一震,早已醒過神,轉頭看向來人:“丹濟大人,連我都不認得了嗎?” 來人是三等御前侍衛丹濟,是肅親王豪格的重孫,因不是嫡支,身上只有一個不入八分的爵位,但是自幼習武,所以被選拔成為御前侍衛,常年值守西華門,因此與石詠相熟。 “原來是茂行??!”丹濟見是熟人,放下心來,轉眼又起疑,“在這里做什么呢?” 石詠:…… 他一時覺得尷尬非常,原來像辛棄疾那樣“把欄桿拍遍”,也是會來惹來麻煩的。 對面的丹濟打量著石詠,也在心里犯嘀咕:剛才石大人神情嚴肅,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又是那樣重重地拍著護城河上的欄桿,再聯想到這位大人早先修西華門時候發現了不少偷換材料,以次充好之事。丹濟眼珠一轉,心中便大致有數,當即沖石詠拱一拱手,道:“真是佩服茂行,都這個時辰了還在忙于公務!” 石詠:我……哪有? 丹濟湊上來,小聲說:“茂行這可是檢查出哪里不妥當了沒有?” 一提到公事上頭,石詠立馬反應過來,當即心里好笑,可面上卻半點不顯,背著手平靜地道:“這倒還沒有,此前覺得這片欄桿基座不穩,恐是當初安上的時候偷工減料了,外層土石沒有夯實?,F在一試,倒覺得還行,該是地基扎得嚴實的緣故……” 這下丹濟更加確定了心里的判斷,連忙對石詠低聲說:“這又是皇上命檢查哪里的工程了不成?” 丹濟深知這宮苑營建最是肥差,也最容易出蛀蟲,所以向石詠打聽,看看哪家會倒霉。 石詠只能裝出一臉苦笑,對丹濟十分隱晦地說:“上頭布置出來的差事,咱們做下屬的能不聽著嗎?丹濟大人也莫要再問了,這種事兒,沾上了便沒個好兒……” 他說著又大力拍了兩下漢白玉的欄桿,說:“只要這邊的建筑沒有差池,我等向上頭自然好交差!就怕萬一……” 萬一被他拍兩下這欄桿便真的被拍壞了,那他石詠的運氣,就可真的是沒誰了。 丹濟連忙稱是,伸手向后一揮,向御前侍衛們示意這邊無事,然后拍拍石詠的肩膀,笑著說:“無事就好,無事就好!”隨即給石詠使個眼色,轉身帶著人,又往西華門那頭去巡視去了。 石詠登時松了一口氣,心想:果真不能胡愁亂恨那! 老尚書馬爾漢府邸。 十三阿哥福晉兆佳氏擇日歸寧,先將宮里的意思向喜塔臘氏說了,然后想聽聽老太太的意見。 喜塔臘氏聽說,只無奈地嘆了口氣,說:“皇家既已拿了主意,我們這些做臣子的,還有什么好說的?” 十三福晉咬咬唇,心知嫡母說的很是:她當初被指給十三阿哥的時候懵懵懂懂,后來多經風雨,才曉得皇家指婚背后彎彎繞極多。如英指給弘春,絕不止是一對小兒女成就姻緣,更是將如英的親爹穆爾泰,并老尚書一家,都綁在了十四阿哥這艘船上……當然,除此之外,十三阿哥與十四阿哥,本就是異母的兄弟,如今更是親上作親。 “老太太覺得,這事兒女兒該向英姐兒說明么?”兆佳氏征求嫡母的意見。 喜塔臘氏想了想,終是嘆了口氣,搖頭說:“還是先別告訴英姐兒了,她那性子,但凡選秀的時候出了半點岔子,都不是兆佳氏一族能擔得起的。你若有功夫,倒不如與玉姐兒好生聊一聊。玉姐兒一向心氣兒高,若是曉得了指婚指得不如meimei,想必不好過?!?/br> 十三福晉想了想,也覺得如此,如英那里,她只敢教導如英選秀時表現得體,莫丟了兆佳氏的臉面,而如玉那里,她倒是要好好勸慰勸慰,將皇家的事兒揉開了掰碎了說明白才行。 “姑母,真的是……這樣么?”如玉聽了兆佳氏的話,臉上現出無奈的苦楚。 兆佳氏知道這個侄女兒一向好強,嫁得沒有meimei好,自尊心上怕就先過不去,只能低低地勸:“姑母在私心里,若是你與如英,能對調就好了……” 兆佳氏心里憑空想象,若是如英聽了這消息,只怕不知會為親姊高興成什么樣子。 “可是這世事便是如此,外頭光鮮,里頭卻未必過得舒坦……對了,姑母在宮里的時候,十四福晉將你的人品相貌都贊了又贊,娘娘們也已經拿定了主意,要給你指個妥當的人家,斷不會委屈了你!” 如玉忙笑著謝過兆佳氏,可是心里卻補上一句:無論怎么不委屈,meimei高嫁之事都已成定局,自己嫁得再好,也越不過meimei去。 兆佳氏見如玉雖然臉上掛著笑,依舊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心里暗嘆造化弄人,但也實在無法,只得將如玉好生勸過,又將身為皇家媳婦種種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楚多少透露了一些,又將特地捎來送給姐倆的玻璃鏡子取出來交給如玉。 如玉心里縱有千般不甘,也知此事已成定局,無可更改,多想亦無益。她含笑謝過姑母之賜,見那玻璃鏡子將人影照得無比清晰,與以前的銅鏡全然不同,也是駭異。 一時如玉將這鏡子帶去給如英把玩,如英見了登時笑道:“jiejie,以前人都說我們兩人生得一模一樣,如今可算是能瞧個清楚,看我們眉眼是不是全一樣了?!?/br> 她一面說著,半是撒嬌,伸臂將jiejie抱住,姐妹兩人,幾乎完全相似的面容一下子呈現在那面玻璃鏡面之中。果然,兩張俏如春花的笑臉,眉眼五官,全無半點分別。 如玉臉上掛著笑,心里卻是一抽,明明是完全一樣的姐妹兩個,人生卻將南轅北轍,命運要從此迥然不同了。 第142章 不日便是初選, 榮府中人事先得了老太太和鳳姐兒的囑咐,遣了妥當的家人將迎春早早送至宮門處, 等候入宮。 今日是初選, 迎春在宮中一直留到掌燈時分, 方始由神武門出, 尋到自家騾車,緩緩歸家。 迎春應選是榮府大事,榮府自老太太以下, 全聚在榮禧堂等候。寧府那邊, 尤氏因兒媳身子不大爽利,便自己一人過來, 侍立在老太太下首等候。就連寶玉, 聽說二jiejie回來,也趕過來湊個熱鬧。 少時迎春的車駕回到賈府, 賈母等人早早得了消息, 知道二姑娘初選已經過了, 一面忙不迭地打發人去平郡王府給元春送信,一面叫人快快將迎春請進來,攬至身邊, 拉著手直說“好姑娘”。 迎春生母地位不顯, 再加上性子使然,成天悶聲不語,在賈府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如今日這般被人眾星捧月地迎進來, 又得賈母如此憐愛,幾乎是前所未有之事。 聽見賈母贊她,迎春臉上泛起紅暈,低下頭猶豫了片刻,到底是起身向賈母行了個蹲禮,謝過老太太的照應。 她苦練了很久的禮儀,如今行起禮來,一板一眼,端嚴周正,叫人挑不出半點兒錯。賈母見了,更是雙眼泛紅,道:“二丫頭,辛苦你了!” 少時迎春起來,卻又走到鳳姐兒跟前,鄭而重之行了個禮,說:“二嫂子,若是沒有嫂子,若是沒有二哥哥和嫂子照應……”說到這里,迎春也是眼圈兒一紅,說不下去了。 鳳姐兒一向善于察言觀色,當下嚇得拉起迎春的手,連忙問:“二meimei這是怎么了?可是在宮里受了委屈?” 迎春趕緊使勁兒搖了搖頭,可是心中依舊感激。 她就算是個“二木頭”,可這次選秀的事兒,賈府里人待她,誰是真情,誰是假意,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這次進宮初選,所有待選秀女都只穿一色式樣的旗裝,不得穿戴多余的佩飾與首飾,所以鳳姐兒空有個織金所在手里頭,卻無法幫迎春妝扮,便替迎春準備了不少小銀封,讓她帶進宮里,隨手賞人。這在宮中,給迎春幫了不少忙。 而賈璉早先向兆佳氏老尚書府打過招呼,迎春進宮初選時與老尚書府上的雙胞胎在一處,彼此照應,這也令迎春心存感激。 “今兒在宮中,兆佳氏的兩位小姐也幫了meimei不少……”迎春低低地向鳳姐兒闡述。 那件事兒,還要從她帶進宮的那一小面玻璃鏡子說起。 此前玻璃廠試制出了玻璃鏡子,賈璉便帶了一小面家來,贈了給迎春。那鏡子不過半個手掌大小,裝在個小粉盒里,往袖子里一揣,帶進宮,往臉上補點粉什么的都是用得著的。 迎春謝過兄嫂之贈,將東西帶了進宮。沒曾想在休息的時候,這東西被別的秀女見到,自然引來眾人圍觀。便有那精明厲害的看破了迎春是個忍氣吞聲的性子,一開口就說是榮府的親戚,向迎春強討這面鏡子。 迎春素習懦弱,在家里便是個乳母也能指使得動她,到了宮里更是一句話都不敢開口,旁人向她討這面鏡子,她就真的差點兒給了出去。 所幸那時有如英仗義執言,張口就問對方底細,到底是榮府的什么親戚。如英牙尖嘴利,又有如玉時不時在一旁柔聲軟語地“相幫”,登時將對方的假面具給戳了,只拋下一句“又不是什么好東西”,到底將迎春的鏡子給她留下,轉身走了。 迎春回到府里,回想起宮中的種種情形,越發感激兄嫂賈璉夫婦,事先替她想得周到。 鳳姐兒見迎春紅了眼圈,便知這個meimei受了委屈,連忙將她拉到一邊,小聲問:“到底是怎么了,來來來,且先說與嫂子聽聽……” 這姑嫂兩個,一下子就將邢王二位夫人給越過去了,這兩位面上有些掛不住。王夫人還好,原本這事兒就沒怎么摻和。邢夫人那邊,卻心底一股無名火起,心想迎春竟然無視自己這個嫡母,實在是不知禮數,她心里暗暗咒開:不過是公府千金又如何,說來說去,只是個庶女,接著選秀想攀高枝兒,怕是在做夢吧! 想到這里,邢夫人又連鳳姐也一起怪上了,怪兒媳多事,又怪老太太大驚小怪:迎春這才次是初選過了而已,誰知道復選時能不能選中。 無獨有偶,邢夫人夫妻兩個,簡直是如出一轍的心思。 不多時,榮禧堂外頭鬧將起來,說是大老爺賈赦吃多了酒,聽說庶女初選過了歸家,趕來吵鬧。 “費這許多心思選來作甚?依我說,還不如宮里早早撂了牌子,有我這個當爹的自行給她安排夫家!” 賈赦一路高聲吵鬧,這番話教榮禧堂里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賈母氣得身子發抖,怒道:“孽障!你打得什么缺德主意,當我還不知道嗎?” 早先賈赦想走十四阿哥的門路,在兵部討個缺,因此起意要將迎春許給十四阿哥麾下的一名門客,只因礙著迎春還要選秀,遲遲沒能說定。眼下看見迎春過了初選,萬一復選記名了,以迎春的出身,親事不會指得太高,實在是不如他用來走門路來得“實惠”。 然而賈母惦記著元春,曉得迎春若是低嫁,回頭平郡王府臉面上不好看,因此死活不同意賈赦事先給女兒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