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眼前這個小阿哥,便是實際年齡剛滿四歲的四阿哥弘歷了。說是未來的皇帝,可眼下看起來,著實跟個雪團子似的,圓乎乎的一張小臉,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盯著石詠看了半晌,便扭頭朝他身邊的太監看了一眼。 那名太監趕緊去取了個軟墊,放在弘歷面前。弘歷當即老老實實地上前,上前沖石詠磕了三個頭,口稱:“石師父!” 這孩子很是聰慧,他行這拜師禮應當是大人事先教過,此刻禮數一點兒都不錯。 然而石詠卻并沒有立即叫弘歷起來,此刻他正臉色陰沉,盯著面前的小雪團子,心中想:現在看起來可愛,可日后卻會變成一名用印章與題字毀壞古代精品繪畫的“毀畫狂魔”,而且這位的書畫鑒賞品味以及鑒畫能力么……嗯,實在難以恭維。 他心里在盤算著,三歲看老,要是這時候不能將這位想個辦法給扳過來的話,不用等上幾年,只要等到他成了“寶親王”那會兒,就已經會用自己的名章在所藏的古畫上“蓋蓋蓋”了。 石詠在這邊沉思,弘歷背后的那名太監抬起頭,怪異地看了石詠一眼,大約覺得石詠真將自己當盤兒菜了,王府肯請他前來教導習字,已經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而他竟然還敢讓王府的小阿哥跪上那么久。 石詠一經提醒,趕緊在臉上掛上了溫煦的微笑,伸手在雪團子胳膊肘下面輕輕一托,柔聲道:“四阿哥請起?!?/br> 他見到雪團子那對如點漆似的黑眼珠兀自片刻不離地緊緊盯著自己,便干脆收了笑,肅容對雪團子說:“王爺命我到此,教導四阿哥習字,乃是一片慈心,殷切盼著四阿哥將來學有所成之際,一手書法亦能服人。王爺的一片苦心,萬望四阿哥莫要辜負?!?/br> 雪團子年紀不大,但是非常守規矩,聽石詠提起雍親王,恭恭敬敬地垂手肅立,rou呼呼的小圓臉上也收了笑,認真聽訓。 石詠心想:開局不錯,只要雪團子肯聽話便好。 他猜得不錯,四阿哥弘歷上有兄長,下有年歲很是相近的弟弟,加之生母不算受寵,在這王府中的地位便有些尷尬。越是這樣的孩子,其實就越容易早慧,畢竟從小就看人眼色,知道怎樣行事對自己有利。 所以雪團子雖然看起來萌,但是卻早得了鈕鈷祿氏教導,知道要跟著這個師父好好學書,將來才有可能得阿瑪另眼相看。 豈料石詠一上來并不教導他認識文房四寶,也不教他如何準備,握筆寫字。相反,石詠從隨身帶著的物事之中,取了一幅卷軸出來,接著將卷軸展開,請服侍雪團子的太監一起,兩人將這畫幅掛在了小書房的墻壁上。 石詠伸臂抱起雪團子,讓小家伙一眼能看清這畫幅的全貌。他讓弘歷看過一陣之后,將他放下來,問:“觀感如何?這幅畫怎么樣?” 弘歷想了想,認真地說:“很美!” 石詠心想:“明四家的杰作,能不美嗎?” 他考慮到小朋友的審美,他特別挑了一副沈周的牡丹圖,掛在弘歷面前,讓他欣賞。這回他可是下了大本錢,從趙老爺子當初那只藤箱盛著的畫兒里尋出一幅最合適的出來,當做“教學道具”用了。 “畫幅上那兩行書法又如何?” 弘歷這點兒年紀,哪兒懂得書法的好壞,覷著眼看了片刻,說:“很好??!” 石詠“唔”了一聲,從荷包里取出一小片宣紙,展開,只見上面有狗爬字若干。他伸手將這一幅宣紙遮蓋在牡丹圖題跋的位置上,再問弘歷:“這又如何?” 就算是孩子年紀再小,對于美丑的認知似是自然而成,弘歷當即搖搖頭,說:“難看!” 石詠點點頭,贊道:“四阿哥在學書之前,已經懂得欣賞了?!?/br> 弘歷得了石詠的夸獎,心中高興,臉上眼里,都是孩子那一派天真的笑意。 可是石詠這還沒完,下一刻,他又取出了一大幅宣紙,小心翼翼地展開,只見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跡與名章。這幅宣紙,正是根據沈周這幅牡丹圖上“留白”的位置剪出的形狀。 石詠當即將這張紙覆蓋在牡丹圖的表面,剛巧將那畫面上所有的留白都滿滿當當地填上。他一人沒法完全扶住這張宣紙,便讓服侍弘歷的那名太監幫忙,兩人一起將這紙張摁在牡丹圖表面。 于是他又問弘歷:“這樣好看嗎?” 弘歷仔細看了看眼前這張紙上的字跡,只見字跡清秀,不算太“丑”,只是鋪得太滿,再加上滿滿當當地蓋了朱紅色的印章,登時讓牡丹圖的整個畫面顯得喧賓奪主、頭重腳輕,確實沒有剛才那清清爽爽的來得好看。 弘歷當即笑道:“這么多紅紅的一個一個圈兒,倒像是額娘剛給阿瑪拔過火罐的時候?!?/br> 石詠“額”的一聲,心想,這比喻倒也形象。 不過聽起來,庶福晉鈕鈷祿氏該是個擅長照顧丈夫的女人,弘歷竟然在她那里見到過給雍親王拔火罐…… 石詠憑空想象這畫面,憋不住有點兒想笑,一瞥眼便見身邊那太監嘴角彎彎,顯然也是在極力忍耐。他連忙一聲輕咳,嚴肅地把這話題給扯回來:“四阿哥再看看,這樣一幅畫面,與你剛才所見,孰優孰劣?” 弘歷點著頭說:“剛才那樣好看些,剛才那畫面看起來不那么滿,有些空白,反而更能襯出這花朵美艷,色彩明麗?!?/br> 石詠嚴肅地點點頭,然后教給弘歷知道:“這就叫做‘留白’,是書畫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是讓整個畫面顯得平衡的重要手段?!?/br> 他挾帶了這么一大通私貨之后,趕緊又將話題扯回來:“四阿哥,書法也是一樣,在學書之前,你須學會欣賞,知道什么樣的字算是真正的好字,什么樣的字只是看起來好看而已……” 弘歷聽得似懂非懂,但是他記性甚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記下來再說。 而陪伴弘歷的那名太監則終于明白了石詠的用意,難免感嘆這石大人說教法高深,與旁人不同,決意好好記下這話,回頭去庶福晉跟前回報去…… 作者有話要說: 放一段一直非常想寫的小劇場哈: 博物院展出歷代著名書畫的展柜跟前,在展館里服務多年的講解志愿者為剛剛進來不久的觀眾們講解展出的內容: “諸位請看,這就是著名的《富春山居圖》子明卷。這一卷是明人臨摹仿制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作品。但是乾隆皇帝曾認定這一幅才是真跡。他對這一幅仿品愛不釋手,一有空便會對在畫卷的空白處題詩作詞,這幅長卷的空白處總共有幾十處詩文,簡直像是詩文連環車禍現場……” 觀眾們聽了“轟”的一聲都笑了,只聽講解員繼續說:“相反,《富春山居圖》的真品無用師卷,因為乾隆皇帝看走了眼,反而‘因禍得?!?,沒有被那么多的詩文和印章干擾畫面布局?!?/br> …… 人們都想,這還真是幸免于難。 “不過,咱們接下來要看見的這副‘快雪時晴帖’,可就沒有這么幸運了。這幅書帖上寫滿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字跡。大家看,像不像現在年輕人玩兒的‘彈幕’?” 觀眾們又都笑翻了,連連稱贊這位講解員的講解非常接地氣。 可就在這一刻,有個孩子清亮的童音在展廳里響了起來:“咦,怎么,這上面的字跡好像變淡了?” 講解員一愣神,果然見《快雪時晴帖》正中一個尷尬無比的大大的“神”字,正在慢慢變淡,接著,書貼上其他那些字跡與印章也是一樣,漸漸消失了痕跡?!皬椖弧辈灰娏?。 講解員一回頭,見旁邊展柜里《富春山居圖》子明卷上的字跡也是一樣,慢慢地消失,從車禍現場慢慢還原為畫作的本來面目。 數天之后,博物院的院長在焦急地等待這些被乾隆皇帝收藏過的作品表面礦物元素的檢驗結果。短短幾天之內,這些作品上乾隆皇帝的題字消失了百分之九十,只有個別乾隆收藏的私印得到了保留。 礦物元素檢驗報告出來之后,幾名研究員匆匆來找院長:“這真是神了,院長!檢查的結果是,這些位置的紙張,從一開始就沒有接觸過墨汁與印泥!” “是呀,院長,這不是因為我們保存不善的緣故!可……可您說,這是為什么呢?” 院長聽了這消息也非常震驚,仔細思考了半晌,突然好似想起什么,仰頭向天,哈哈大笑,說:“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 “在另外一個時空里,有咱們自己人!” 第129章 當然了, 石詠除了少量挾帶私貨以外,其余時候, 還是非常盡心盡責地教導四阿哥弘歷。 這次他除了帶去一幅沈周的牡丹圖作為教具以外, 另外還帶了一套湖筆給弘歷。這其實就是林如海當年贈給石喻的湖筆之中的幾枝。當時石詠上京的時候, 林如海曾贈了他一整套專供孩子啟蒙學書寫字用的毛筆。但那時石喻已經長大了些, 所以這一套湖筆當中給更小孩子使用的湖筆,石喻也未曾用過。 因為雍親王請石詠來教弘歷習字,時間催得很緊, 還未等外間筆墨鋪子開市就把石詠召去了雍親王府。石詠來不及再去訂制, 便將這幾枝沒用過的湖筆一氣兒都轉贈給了弘歷,弘歷抓了一枝, 握在手中, 感覺大小粗細重量,無一不適合, 比他用鈕鈷祿氏房里大人用的毛筆寫字可要舒服得多了。 “多謝師父?!焙霘v雖然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得意, 可是臉上卻不怎么外露, 只恭敬而有點疏離地道謝。 石詠卻也不稀罕他小孩子的感激,只淡淡地說:“眼下這些竹筆,只夠你使兩年的。兩年之后, 你習字當有小成, 到時候師父便再送你一套湖筆,那時即便師父不在你身邊指導了,也有它們伴著你繼續學書,博采眾家之長?!?/br> 弘歷轉轉眼珠, 心想這個師父還真特別。他就算在王府里不是個受寵阿哥,但也是親王之子,平素走在外面,無數人巴結的。因此他萬萬沒想到,石詠竟然就只打算教他兩年,然后就溜之大吉,扔下他不管。 他忍不住便開口問石詠,石詠態度卻也像他剛才一樣的疏淡:“先以兩年為期吧!以我看你的資質,兩年之內,學書必定能入門,入門之后,便不用師父,你自己光靠看字帖就能學會不同的字體,到時候便不必再需要我教;可話說回來,兩年之后若我還是教不會你這一點,我又有何面目,繼續混充你的師父呢?” 弘歷聽到這里,一顆心倒是熱了起來。石詠居然說,只教他兩年,就能將他領進門,能夠自行習練書法了。他那位三哥弘時,到如今十來歲了,卻還因為寫不出端正體面的滿文與漢字,每每受到阿瑪的斥責。他今年五歲,若是在七歲便能達到師父所說的程度,那他豈不是勝出三哥不少? 弘歷一介五歲小兒,這時當然還想不到其他,只管為能趕上三哥而興奮了。 石詠便教他習字時的站姿、坐姿,握筆的姿勢,接著是“永字八法”。 “師父的名諱……” 弘歷聽說石詠要教他寫“永”字,趕緊出言詢問。 石詠這才曉得時人對“避諱”這二字有多么重視。只因為康熙皇帝的名諱里有“玄”字,那千字文開篇的“天地玄黃”就給改了做“天地元黃”;只因廢太子的乳名叫做“保成”,當年鼎鼎大名的詞人納蘭成德便要改名“納蘭性德”。不過當弘歷表示要避諱他這個做師父的名字之時,石詠還是感到一點點受寵若驚——這小子,到底是正兒八經將他當成了啟蒙師父。 “不必,師父的名諱是‘口’旁的‘詠’字,并非這個永字,所以是不礙的。話說,你可知為何世人一開始學書就要習練這個‘永’字么?” 石詠另撿了一枝筆,親手寫了一個“永”字,遞到弘歷面前。 弘歷另有“文化課”的師父,教他認識滿蒙漢文字,因此這個字也是認識的,盯著這個字看了半天,說:“是因為各種筆劃都有,對么?” 石詠點點頭贊了他一句,心想:從小看老,這一位的資質自然是不差的。但若是將來能謙虛一點兒,做人低調一點,始終保持點兒危機意識,多體察體察民情,別總自己吹噓什么“十全武功”、“十全老人”就更好了。 雍親王胤禛在開印之前就已經開始忙活戶部的差事。去冬今春有幾個省份鬧糧荒的,需要賑濟;各處水利河工需要調銀子;兵部的人老來向他哭窮,少不得意思意思,弄點兒銀錢打發了去。他戶部那點兒庫銀挪過來挪過去,眼見著就又不夠了。 因此雍親王大多數時候在忙著公務,但他聽王府管事提及石詠在外院小書房教導四阿哥弘歷學書,到底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抽空過去看了看。 這所謂的“看”,說到底只是聽壁腳而已。雍親王坐在隔壁,一面捧了福建、山東、廣東幾個司已經算好的賬目,一面自己復核賬目,一面聽壁腳。 只聽隔壁響起竹板子“啪啪”打在人身上的聲音,石詠則開口:“四阿哥,這練字時的姿勢極為重要,現在練好了,將來有事半功倍之效?!?/br> 雍親王默然,心想:真沒看出來,石詠這年紀輕輕的,教起書法來竟然六親不認,連他兒子都敢打。 他自己本人就是個剛毅肅穆的性子,石詠這樣,倒也算是合了他的脾胃。 可是這位雍親王怎么也沒想到,石詠此刻正百無聊賴,用手中一柄戒尺輕輕地拍打著自己的手心。他面前的四阿哥弘歷坐得筆挺筆挺,像一棵小樹似的,石詠只是偶爾用這尺條幫弘歷擺正姿勢,輕輕地推一推他的腰,托一托他懸起的手肘與手腕,至于“體罰”么,他還真沒這個心思,想要去體罰未來的皇帝。 待弘歷將習字時候的姿勢練端正了,石詠便問他:“準備好了么?” 弘歷點點頭。 “四阿哥,務請記住了,待集中了全部精神再下筆,若是心有旁騖,三心二意的,咱們干嘛還要費這功夫來練字呢?”石詠說,“至少要對得起你練字時所花的這些時間?!?/br> 說著他嘆息一聲:“待你長大了就會明白,這世上,最稀罕的,最不能輕易拋費的就是時間?!?/br> 隔壁雍親王聽了倒是頗有些感觸:他如今也覺得,最寶貴的就是時間。若是皇阿瑪能再給他一點兒時間,讓他放開手腳經營,戶部的錢糧一定會更加充盈,不會像如今這樣捉襟見肘??上?,從西北的局面來看,皇阿瑪留給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石詠那頭,弘歷聽了石詠的話,果然屏息凝神,鄭重其事地落筆,寫了一個“永”字。 “四阿哥自己覺得如何?”石詠看了弘歷下筆寫的字,便問弘歷自己。 弘歷一雙點漆似的眼睛骨碌碌望著石詠,最后說:“比上一幅寫得好!” 石詠隨口問:“好在哪里?” 弘歷:……這位專教書法的師父是請來做什么的?為啥事事都要靠他自己總結? 他很是無奈,只能搜腸刮肚地想了幾條理由,總結了一下為什么眼下這一幅比上一幅寫得好。 關鍵是石詠竟然還點頭認可了,“總結得不錯!你只管記著這一回的長處,待會兒下一個字,不僅要將這回的長處都保持住,還要盡量比這回寫得更好!” 他在這個師父還當得真是輕松,徒弟既然天賦不錯,那便時時鞭策,讓他自己領悟,自己發揮“潛能”唄! 石詠的“書法教學”,只教了半個時辰便教完了,布置了弘歷自去練坐姿站姿,他便告辭,與弘歷說清楚了,明兒個會再來,檢查他的功課,并帶他練幾個新字。 如今內務府還沒有開印,他還不用天天到內務府府署去點卯,所以石詠與弘歷約定了每天都來,正好借這幾天的功夫多跑幾趟,讓開頭最需要堅持的坐姿之類都練好了,等他在內務府那里上差之后,就改為三天一次,屆時就只管點評作業和布置新作業了。 石詠完全不知道雍親王本人此刻正在隔壁“聽壁腳”,可他在雍親王府一直保持著小心謹慎,生怕說了什么犯忌諱的話,做了什么犯忌諱的事兒。雍親王府的“粘桿處”在后世鼎鼎有名,京中官場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怕是全都落在這位冷面王眼中。更何況他眼下就在這位的王府里。 待石詠走出雍親王府,才稍稍舒了口氣,正月里的天氣,他背后還是稍許出了一身薄汗。 “若是能讓那些書法字畫不再受荼毒,花這些兒功夫,值了!”石詠回頭看一眼雍親王府,后世這里會作為兩代帝王的潛龍之邸,成為京中的一處“福地”。 他記起今兒還約了賈璉與薛蟠一起到十三阿哥府上去說“玻璃”的事兒,便趕緊往金魚胡同過去。 到了十三阿哥府,賈璉與薛蟠已經到了。因為今兒是立春,京中有“咬春”的習俗,薛蟠特意帶了薛家出產的兩簍蔬菜,一簍是葉菜,小白菜、油菜之類,另一簍是水蘿卜?!耙Т骸?,便是要吃春餅、吃生蘿卜,吃生菜。這些蔬菜本不是什么貴物兒,但是正月里頭卻稀罕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