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這一千四百年來,中華的飲饌之道早已有了長足的發展, 尋常人家的家常小菜, 拿到千年以前,都是珍饈美味。 石詠手中食盒里,是母親石大娘給做的家常菜,小蔥拌豆腐, 幾粒響油蠶豆,外加老鹵鹵制的一枚鹵蛋和一小塊蹄筋,配上雪白的米飯,看起來賞心悅目,不用嘗,就知道一定美味。 自從西華門修繕工程完成之后,石詠就婉謝了唐英的好意,請唐夫人不用再給宮中送飯了,畢竟天氣漸熱,冷飯冷菜吃起來也不算太難過了。這時候石大娘就接過了唐夫人的班,每天給石詠帶個食盒,還經常做些鹵味,給大家伙兒中午分了下飯。 “你家莫不還專門養著廚子?”石崇問。 石詠輕咳兩聲,提醒兩人的“約法三章”。石崇登時訕訕地改口:“我當年也算是在吃食上用了心的,可看起來,連你這修宮苑的小吏午間隨隨便便的飯食都比不上?!?/br> 石詠終于忍不住開口了:“什么叫隨隨便便的飯食?這是我娘親手做的!” 這是愛心午餐吶! 旁邊有工匠聽見,瞅瞅石詠,連忙送上馬屁:“石大人,令堂的手藝看起來真是沒話說,與當初唐主事夫人所做的簡直不相上下?!?/br> “原來是這樣啊,……” 石崇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說:“當年我家廚子做的,但凡我稍有不滿,或是前來作客的客人對飯食稍有不滿,立時就拉出去砍了……您家這位廚子,怕是不能這樣對待!” 石詠立即又無語了,他突然又想起,這位石崇,不僅是個富商巨賈,還是個三觀扭曲,視人命為草芥,物化一切的人。 據說石崇每次宴客飲酒,都要讓家中豢養的美人出面斟酒勸客。如果客人不喝酒,他就讓侍衛把美人殺掉。這個石崇,可能因為太富有了,金錢對他來說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相反,只有聲名、面子、壓過旁人一頭的感覺,甚至是殺人嗜血的快意……對他才有觸動。 石崇這個人,一生掌握了天量的財富,反觀其一生,也未嘗便不是石崇被他的財富所掌握了,令他終身麻木,最后也將送他上了刑場。 想到這里,石詠難免對石崇心生鄙夷,抬手將頒瓟斝放在掌中,壓低了聲音輕輕地說:“你怕是一輩子都沒體會過,最重要的人親自為你下廚做飯的滋味吧!” 石崇被石詠噎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可算是沉寂了好一陣,待到石詠將午飯都扒完,頒瓟斝那邊才幽幽地冒出一句:“珠兒不會炊飯……若是她會,可能也不敢!” 石詠沒想到這竟令石崇想到了綠珠,更沒想到石崇竟也直承綠珠為最重要的人。 在石詠心中,石崇與他原身那個石呆子多少有些相像之處。兩人都有各自心愛的人和東西,都有權勢滔天的豪強來搶,兩人的反應也都差不多,都是放出狠話來:要東西不給,要命倒是有一條! 可惜對手真的是權勢滔天的豪強,導致這兩個姓石的最后結局相似,一個被押上刑場、東市斬首;一個被抄家下獄,生死不知——說來,都只是因為這一點兒的癡。 想到這里,石詠對石崇的觀感也稍許轉回來一點兒,見其余工匠已經陸續離開,返身工作去了,石詠便低頭面向那只頒瓟斝,小聲說:“抱歉,以后我……再不說這種話了?!?/br> 對方“嗯”了一聲,似乎帶了些鼻音,開口又問:“你可曾見到世上有另一只‘頒瓟斝’?” 石詠:……??? “這只頒瓟斝做出來之后,我非常鐘愛,便命人做了一只仿品??墒欠缕纷龀鰜碇笪覅s不喜,便將那只隨手贈給綠珠。后來我身死魂未滅,只附在這舊日把玩的器物上,心想綠珠那里或許也是一樣,但綠珠那只頒瓟斝卻從此不知去向,大約是被王愷老兒奪去了?!?/br> 石詠默默出神,自然是想起了另一只杯身上刻著“王愷珍玩”字樣的頒瓟斝。 若是曹公所寫俱是實情,那么綠珠的魂魄,則可能會落在妙玉那里。 “沒見過也沒關系,”石崇情緒低落,“綠珠與我無緣,可能天意就是如此吧?!?/br> 石詠下衙回到椿樹胡同,李壽恰好得樹村來人送信,趕緊將事情告訴石詠。 原來今年春季北方大旱,樹村那邊也受了影響,如今各家各戶為了不減產,都在絞盡腦汁地想各種辦法。至關重要的,自然是水源。而石家早先買下的那座荒山上,就正好有一座泉眼,天旱若此,那眼泉水卻一點枯竭的跡象都沒有。 李家侍弄佃來的五畝地,便是從這荒山的泉眼里取水。別家看到了,就向李家求援。李大牛本想這山泉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就點頭應了,同意別家也到這荒山上來取水。 豈料這一好心,反倒又惹出了亂子。李家原本是在荒山上放養雞鴨的,今年春天更是嫁接了一片桃林,盼著這些山桃野桃樹日后能出產賣得上價格的甜桃來。 然而李家既允了別家上山汲山泉,可又沒有能力時時在這荒山上盯著,李家的雞鴨便隔三差五地丟,而且前兩天更是出了一事,山上李家嫁接好的桃林,竟被人砍了一片。 “這叫什么事兒!”石詠也忍不住生氣。他能理解那些順手牽羊、偷了雞鴨去的人的心態,可砍桃樹是什么鬼?這不典型的損人不利己么? “我記得你家在樹村人緣兒算好的呀?”石詠問李壽。 李壽尷尬地笑笑:“以前是……最近我家日子好過些了,眼紅的人就多起來了?!?/br> 原來是紅眼病??! 李壽便又說起,李大牛見情形不大對,便不想再讓人上山汲山泉水,讓李福去攔了上山的道兒。村里立時就有人鬧了起來,說是李家為富不仁,自家有水,偏不讓全村人用,到村長那兒去告了李家一狀。村長那邊,雖然心知李家未必便不占理,可是扛不過那些上門哭鬧撒潑的,便推說李家只是佃戶,做不了主,便找人給石詠捎話,想請他拿個主意。 “村里的意思,讓咱家忍忍,等到下雨了,這事兒自然就沒了。畢竟誰樂意那么大老遠地上山里去取水??扇羰乾F在攔著大家不讓取水,回頭真減產了,交了賦稅就沒了口糧,小心村里那些愛撒潑的直接上我們李家來,吃李家的睡李家的?!?/br> 石詠聞言,忍不住笑了,說實話他是氣笑的。 他能理解村民們因為天旱而心急,可是用這種手段賴上李家,實在是太不光彩了。 這件事李家的處理也有些問題,一開始沒考慮到那么多,單憑著一片好心就讓大家去汲水,后來發現問題,再想要攔,又怎么攔得住。 也因為這個,李壽向石詠說這事兒的時候,就一直訕訕的。他來城里有段時日,自然也明白李家做得不妥當,而石詠也有理由生氣。 “大爺,您要不給我個指示,改天我自己回樹村一趟,把這話給轉告了?!崩顗壅f。 石詠想了想,搖了搖頭,說:“不了,還是等過幾日休沐,我親自跑一趟。對了,你能騎馬不?” 李壽原本不會的,但是前些日子在正白旗旗署跟著那些八旗子弟習武練騎射,如今倒也會了一些,雖然不如石詠,但是也夠了。到了休沐那一天,石詠好說歹說,勸下要跟著一起出城的石喻,帶著李壽,兩人兩騎出城,趕往李村。 當然石詠也沒忘了帶他的頒瓟斝荷包。而石崇聽說有機會出城,也很興奮:“怎么,你竟然在城外也有地有園子?” 石詠心想:跟你的金谷園肯定不能比。 而石崇聽說了荒山取水的事兒,很不屑地“切”了一聲,說:“尋一隊侍衛,守在山前,彎弓張努,來者射之,不就結了?” 石詠無奈了,心想:法制意識,法制意識呢? 他真想問問這石崇,知不知道律法為何物,知不知道殺人犯法這一說。 豈知石崇又補了一句:“說笑的啦,知道你這磨磨唧唧的性子,鐵定沒有這種魄力?!?/br> 石詠被他堵得無語:這不是磨嘰和魄力的問題,雖說不止一個人批評過石詠磨磨唧唧,然而要他因為這取水的事,就冒天下之大不韙,得罪全村的人,實在并非石詠所愿。 接下來石崇卻難得地說了一句正經話:“可你若是怕得罪人,我勸你就別往鄉下去了,趁早把地賣了,回家修修古董,侍奉老娘,挺好的?!?/br> “這件事,最緊要的,是讓全村人都知道,這是你石詠的私產,不是他們可以肖想的東西。若是誰敢染指,是要付出代價的?!?/br> 石崇說得十分霸氣,一時倒讓石詠覺得,這人能斂下如此巨額的財富,也不是沒有道理。 “可是水的問題……” “水的問題是另一件事,另尋一個法子解決便是?!?/br> 石詠得了石崇的指點,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他帶著李壽一到樹村,先去查看荒山的情形。 石家當初買下的這片荒山,的確物超所值。如今京郊已經半個多月沒下雨了,大太陽一直那么高掛照耀著,這片荒山依舊郁郁蔥蔥,泉眼也沒有半點水量減少的跡象,看起來地下水資源十分豐富。 難怪村民們都認為上這兒取水是天經地義的。 而原本山間一條小道如今被踩成了黃土大路。李家原本在山上設的雞籠鴨舍被廢棄了一處,搬到離泉眼較遠的另一面山麓去了。遠處原該已經長出毛桃兒的桃林被砍了一半去,山頭上便禿了一片,十分難看。 石詠點點,曉得石崇說得對,這是石家的私產,他得讓這些村民建立起他人財產不得侵犯的意識,否則他還真不如賣了這片地和田算了。 下了山,石詠徑直去見里長,和村中幾位有頭有臉的老人,幾家大族的族長。李大牛和李壽則一言不發,跟在石詠身后。 見了人,石詠開門見山地直接說:“諸位心憂旱情,本官十分理解??墒沁@紓緩旱情的責任,原不該落在本官一人身上吧!” 石詠這回是故意亮出他身上有著官職的事兒,果然,一上來就將里長和村中那幾位鎮住了。里長還好,知道石詠的官職與他無涉,旁邊幾位卻相互看看,站起身,顫巍巍地要拜,口中高呼:“見過石大人!” “石大人來了可也太好了,這天旱這么久,村里的水井都要見底了,求石大人替樹村百姓著想一二吧!”也有那機靈的,趕緊向石詠求情。 可是石詠卻一步不讓,只說:“不行!” “本官好歹是漢軍正白旗出身,如今正白旗可能會于村東征地,籌備修建八旗護軍營之事。若是教八旗旗署知道了,樹村村民如此怠慢正白旗官員的私產,你們以為他們會做何想?” 這并不是石詠危言聳聽,八旗出城駐防勢在必行,這樹村的村民遲早要習慣在軍營附近和官員們的眼皮底下過日子,他們若始終都如這般,偷雞摸狗,貪小便宜,甚至損人不利己地損毀他人財物,那么將來倒霉的,只會是樹村的這幫人。 他今日在這里點醒這些村里的老人和族長,就是要他們去各自約束族人,省得將來大禍臨頭的時候后悔。 石詠這番話果然震動了里長和村中的老人們,有些人知道自家子侄手腳不干凈的,早已變了臉色。連李壽也在旁邊暗暗稱奇,心想自家家主果然是正白旗都統的侄子。他在正白旗旗署待了這么久,可還從來沒聽過出城駐防的風聲。 “可……可是……” 里長犯愁了,“最近旱情嚴重,大家是實在沒法子了,才想起去石家的荒山汲水。若是石大人不準許,那……那該怎么辦才好?” 李大牛心里也有些不忍落,在石詠身后低聲開口相勸:“大爺……” 石詠卻坐在里長身邊,在這廳中環視一圈,緩緩開口道:“如今鄉里大旱,本官也不愿看到百姓們飲水無著,田畝歉收。所以,本官決定牽個頭,帶頭捐些銀子,資助村里打兩眼深井,供村中百姓飲用灌溉。不知,鄉里其余各位,可有愿意與本官一起,共同行此善舉的?” 石詠早先見石家的荒山那一眼山泉水源充足,料定此處一定有地下水。所以只要打深井,就一定會有足夠的水供村民們使用。 此外,他也試圖通過此舉說明,困難時刻,便當同舟共濟,大家一起出力。各家出力可以根據實際情況有多有少,但這絕不是該推至一家一戶頭上的事兒。 “嘿嘿,先甩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兒,”旁人還沒出聲,石詠佩著的荷包里那位“石首富”倒先開了口,“看不出來,小石詠,你還可以么!” 第103章 在樹村這樣的地方打兩眼深井, 大約需要六十兩銀子。當地的地價也才是五兩銀子一畝熟地,這個錢對尋常百姓來說自然是天價。 石詠的意思, 他出一半, 村里的其他富戶也多少捐一些, 湊齊這六十兩。這打深井是一勞永逸的事, 打了井,不但今年的旱情不用怕,以后逢著大旱, 也不用慌了?,F在這么做, 回頭也少了賑濟的麻煩。 可是這余下三十兩銀子,對樹村這樣的小地方來說, 也不是個小數目, 里長和村里幾位老人商議半天,都始終沒有商議出個結果。 最后站出來支持石詠的, 竟是王平。 王平就是那位劉姥姥的女婿, 小名狗兒的, 據說兩年前在京里認下了賈府這一門貴親,便整日橫過來走,鼻孔都生在了頭頂上??墒乔耙魂囎铀犝f賈府出了事, 將周瑞家的一家都打發到了莊子上, 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更慘,送到官府里判了流刑,這王平就徹底慌了,不敢再在人前耀武揚威, 上回岳母打秋風討回來的銀子,也收得好好的,死活不肯拿出來。 后來還是他岳母劉姥姥和妻子劉氏拍的板,說做人不能這么小心眼兒,既然有這個能力,就該多幫著村里些。于是王家一家拿了十兩銀子出來,余下的二十兩,樹村里幾個大戶,你二兩,我三兩,湊了湊,就湊出來了。 里長激動得很,他們樹村,還從沒這么心齊,全村人一起辦成這樣一件大事。他當即表示,深井打成之后,一定要在井口旁邊立功德碑,把這次各人的“義舉”都記載下來。 石詠則表示:里長的想法不錯。 他原本的想法就是:他可以出錢,可以行善,但是旁人不應將他的善舉當成是天經地義,更不可以借著他的好心,就肆意侵犯他的私產,糟蹋他的產業。 看起來,這一點,樹村人已經開始領教到了。 李大牛也對石詠這個年紀輕輕的東家刮目相看:人怎么就能想出來這樣的法子,他怎么就想不出呢?這樣一來,全村既感念石詠的恩義,而且再沒有人有理由隨意進入石家的產業,這樣他李家管理起來,就也輕省多了。 村里人也大多羨慕李家,攤上個這么好的東家。 石詠處理完樹村的事兒,便帶著李壽回轉。他騎馬回城的時候,懷里揣了三個慶兒托他轉交給石喻的鳥蛋。于是石詠不得不小心翼翼,提韁緩行,怎么走怎么別扭:這三個鳥蛋,無論是碎在他懷里,還是被他的體溫孵成小鳥,感覺……都不大好。 第二日石詠照常上衙,下衙回家的時候,在正陽門口被薛蟠和賈璉兩個截了個正著。 原來早先賈璉與薛蟠兩個各自遞了帖子去金魚胡同,打算向十三阿哥請安的。不巧十三阿哥腿疾發作,閉門謝客。待這幾天十三阿哥將養得差不多了,便打發人去請他們??墒琴Z璉與薛蟠兩個都有些沒底,商議之下,便在正陽門這里“守株待兔”,果然等到了石詠,請他陪他們一道上金魚胡同去。 石詠心想:這事兒他義不容辭。畢竟當初康熙將自鳴鐘的事交待下來,是交給十三阿哥和他兩個的。 于是石詠命李壽先回家報信,說是他不回家吃晚飯了,自己則跟著賈璉與薛蟠一起往金魚胡同過去。 到了十三阿哥府,府上的管事將三人一道迎進十三阿哥的外書房。 三人進屋的時候,十三阿哥正坐在炕桌前,捧著一本書在看,見石詠等人進來,便呵呵笑著說:“茂行來啦?” 石詠一進屋,先打量十三阿哥的氣色,只見對方氣色尚好,只是見到他們進來,也并不起身相迎,反而向前微微躬身,伸手扶在膝蓋上,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