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爺怎么知道?”胤祿摒不住,笑罵了一句,心里卻知道這件事兒對石詠來說未必會是好事兒。 他當下將石詠從畫工處所在的慈寧宮側茶房里帶出來,轉一個彎,卻沒往乾清宮去,而是去了慈寧宮。 胤祿向候在門口的內侍總管魏珠使了個眼色,說:“魏公公,我造辦處屬下的委署主事石詠已經帶到?!彼值吐曆a了一句,“請公公照應一二,若有什么,請盡量遞個消息?!?/br> 一只小小的荷包,已經無聲無息地遞到了魏珠袖子里。 石詠則聽見慈寧宮中隱隱傳出女眷說話的聲音,他當即目不斜視,微微垂首,立在胤祿身后,臉上卻沒有什么緊張的神情。胤祿一回頭,見到這傻小子這副模樣,心里忍不住想要罵上一句:君前奏對,你這小子難道不怕么? 石詠則完全沒有意識到此去面圣,會有什么兇險。此刻身在慈寧宮前,石詠感覺就像是他以前所在研究院的院長突然找他來問話一樣,他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研究員,可也并不怵這個:領導問話,就有什么說什么唄! 于是十六阿哥目送石詠被魏珠帶進慈寧宮,帶去了一間偏殿。胤祿知道,宮中女眷到慈寧宮中,陪著太后說笑,一向都是在慈寧宮正殿。而偏殿這邊有一間書房,則是康熙皇帝過來探視太后之時,用來稍歇的地方。 魏珠帶著石詠進了偏殿一側暖閣改成的書房,低聲提點:“行禮!” 石詠一怔,趕緊行了大禮,口稱“萬歲”。若是沒有魏珠提醒,他鐵定是想不到這個的。 康熙皇帝此時坐在炕沿兒,面前的炕桌上擺著兩本,一本是江寧織造送上來的《織品名錄》,江寧織造頭一回給京中進上這樣的名錄,將冊子做得端的是花團錦簇。而旁邊一本,也是裝幀精美,與江寧織造的名錄相比不遑多讓。 康熙見石詠進來,竟然難得的心情還算不錯。 那天他曾經微服前往順天府,旁聽了那一樁“叩閽”案,曾經親耳聽見眼前的這名小吏不計回報地出面幫扶一位素不相識的老人。 “看起來不像是個沽名釣譽之徒?!笨滴跻姷娜硕嗔?,見了石詠眼神清澈,心里暗暗這樣想。他即位以來,一向弘揚孝道,膝下那么多兒子們,在“孝”這一個字上都是不敢含糊的。只是經過上次的事兒,康熙卻越發覺得膩味,他弄不清這些兒子們的“孝順”,究竟只是迎合上意,還是真的從心眼里愛戴他這個皇阿瑪。 只不過,眼下一碼歸一碼,康熙傳石詠來,卻是要給他找麻煩的。 “將這個拿下去給他看!”康熙叫過魏珠。 魏珠應了,將皇帝所指的那本江寧織造送來的《織品名錄》雙手取了,遞到石詠面前。 石詠此刻正在暗中腹誹,康熙竟然沒叫起,他一直到現在都還跪在地上??墒俏褐橐坏⒛潜居执笥趾竦膬宰臃诺剿媲?,石詠立即忘了這茬兒,全部注意力都轉到這本《名錄》上。 “咦,江南陸大人,竟然……也做出來了?”石詠的聲音里有點兒驚喜。 康熙眉毛直挑,心想:什么叫“也”做出來了?內務府轄下供應皇家之物,難道不該是天下獨此一份,民間不得輕易效仿么? 須知皇家用度,自有定例與法度,而且等級森嚴。供應皇家之物,分為“制式”與“非制式”,制式之物有嚴格的規定,皇帝用什么,親王用什么……一點兒都不能錯。非制式之物在民間的確可以通用,可是內務府中向有成例,頭一次貢入宮中的新奇物事,在得到宮中的許可之前,不得隨意在民間先行使用。 織金所的名錄與江寧織造的名錄同一時間面世,這就有點兒犯忌諱了。 石詠若是此刻能聽見康熙的心聲,只怕會直接評價兩個字:“狹隘!” 可是他此刻聽不見,因此當康熙問起的時候,石詠便帶著歡欣回答道:“二月里卑職造訪江寧織造的時候,曾向陸文貴陸大人提過一句,做一本這樣的‘織物名錄’,方便管理花色,也方便統計點算,當時陸大人未置可否,卑職還以為陸大人對這個提議不敢興趣。沒想到,陸大人真的做出來了?!?/br> 他一面翻動那本冊子,一面嘖嘖地贊嘆:“做得好生精細……” “每件織品的信息登記得也很完整!” “裝幀很精美,翻閱很便利!” 康熙坐在炕沿上,已經到口邊的話也都氣得縮回去了:原本想著是要將這小子喚來訓斥一頓的,怎么對方竟然開開心心地看了起來,而且還各種好評。他以為他是誰??? 康熙黑了臉,魏珠看在眼里,神色不變,心里暗暗替石詠捏了把汗。 “那織金所的這個冊子,也是你想出來的嘍?”康熙隨手提起織金所的名錄,本想親手擲到石詠面前,無奈那厚厚一本太重了,只能交給魏珠,讓他再次放置在石詠面前。 石詠點點頭,應道:“是,是卑職想出來的?!?/br> “你可知,內務府供應皇家之物,先在民間出現了,這是多犯忌諱的事兒?!笨滴蹩词亴嵲诓簧系纼?,只能自己黑著臉點醒他一回。 石詠吃了一驚,這才明白為什么對面炕上這位老人,透著一副惱怒至極的樣子,竟然是為了這個。 他本來可以辯解,他將這個點子告訴陸文貴的時候,根本沒想到對方真的會采納他的主意??墒窃捯坏娇谶?,石詠卻改了主意,他老老實實地說:“卑職不知,是卑職錯了!” 先老老實實自我批評吧! 康熙見他絲毫不為自己辯解,直承己過,心里稍微舒坦了一點。 “這做‘名錄’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出來的?”康熙隨口問起,“太后很喜歡?!?/br> “回皇上話,”石詠斟酌著往下說,“當日卑職在江寧織造,與陸文貴大人、賀元思大人一道檢驗萬壽節的貢物,光一匹一匹的樣料就擺了滿滿一屋子。每檢驗一種樣料,要在樣料和庫房那里跑兩個來回。卑職就想起,卑職就想起了……” 他當然不能說這是從后世的博物館里學來的古代織物登記與保管流程,只能硬著頭皮瞎編。 “……想起了卑職的寡母平日喜歡收集繡花樣子,都夾在一本書里,就算不做繡活,翻翻這些書里的樣子,也覺得賞心悅目。卑職就想,為何不干錯做一本冊子,能將所有的衣料匯納其中,既便利,又美觀,只要翻一翻,就可以看到江寧織造所產的所有面料,也可以存檔留底,豈不好?卑職便生了這個念頭,向陸文貴大人一提……” “回京之后,你私下與人合伙做生意,就干脆命人按自己所想,將東西做出來,在市面上發售,是也不是?”康熙冷哼了一聲,怒氣頗重。 豈知這回石詠不做自我批評了,卻揚起臉搖頭道:“不,不是這樣……” “這不是卑職的生意,只是卑職要當差,無暇陪伴家中寡母,生怕母親日長無聊,再加上母親平素喜歡這些女紅衣料,卑職想為母親解悶,才想請母親去相熟的布莊指點一二……” 康熙聽了一怔:怕母親無聊? 遠處慈寧宮那里有說笑聲傳來,然而康熙卻清楚得很,慈寧宮太后,本是草原上長大的科爾沁貴女,十六歲嫁入京中,卻年少守寡,如今已是守了幾十年……這世上,怕沒有別這樣的深宮更無聊的地方了。 “……在布莊那邊,卑職又舍不得母親總是去搬動那些沉重的布料,這才想了這個法子,做了名錄出來,母親也可輕省些。后來見主顧們也喜歡,便索性多做些分送給主顧們?!?/br> 康熙早已遣人查過“織金所”的底細,自然知道石家在織金所沒有干股,只有石大娘能分得一分紅利,而且那名錄是織金所免費附送的。因此硬要說石詠靠這個牟利,可能也有點兒牽強。 康熙聽見正殿那邊隱隱的,正是太后笑了幾聲,他心里也覺得欣慰。他自然知道太后更喜歡織金所所制的名錄,覺得那上面的布料紋樣格外鮮活,比貢品織物少了好些規制與約束。其實他此前想將石詠叫來好生訓斥一頓,多少也有這個原因在里面:一代帝王,在嫡母面前,也多多少少生了些嫉妒邀寵之心,太后竟然更喜歡宮外的東西,而不是內務府貢上來的,他這個當兒子的,這個坎兒有點兒過不去…… 一旦想通了這一點,康熙的心情便舒暢了:既然這小子是哄母親的一把好手,那么就也讓他來哄朕的母親開心唄! 可是表面上他卻依舊板著臉,緊緊地盯著石詠:“對家中寡母盡心盡力,關懷備至,固然是個誠孝之人,可是,誰告訴你,你在朕的造辦處里當差,就能懈怠了?” 石詠一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怎么就懈怠造辦處的差事了? “是卑職錯了!”石詠趕緊又自我批評:可能是他前陣子忙于官司,的確將造辦處的活計給耽擱了。 “太后萬壽就在眼前,朕早先吩咐了胤祿,要你們造辦處呈一件別出心裁的壽禮獻給太后。胤祿說交代給了你!” 康熙竟然也有這樣一項,說謊話不打腹稿的天賦,而且見到石詠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他心里覺出一份莫名的快意。 “你若不想就此丟了造辦處的差事,就趕緊去準備!太后萬壽那日,若是沒有像樣的東西拿出手……哼!到時不止是你,連十六阿哥也……” 康熙不用多說什么,他那份帝王威儀,和冷哼時透出的凌厲氣勢,就足夠震懾石詠了。 于是,少時石詠抹著額頭上的汗,由魏珠領著,出了慈寧宮,正見到胤祿團團轉地在慈寧宮外候著,見到石詠出來,胤祿快步上前,卻故意掩去了焦慮之色,笑謔著問道:“挨皇阿瑪罵的滋味怎么樣?” 石詠無奈地向十六阿哥抬抬嘴角,心里暗想:還能怎么樣,當然是酸爽啦! 第83章 十六阿哥聽了石詠轉述面圣的過程, 登時叫起撞天屈來。 “這可沒有,絕對沒有, 皇阿瑪可從來沒提過半個字。太后壽誕, 造辦處準備是理所應當的, 可是那都是成例……” 胤祿滿心委屈, 想說,這可從來沒人跟他說,要備什么特殊的賀禮, 逗太后開心。 再說他也沒有什么都推到石詠頭上去??! 可是胤祿一轉眼, 忽然看出些端倪,轉過臉笑嘻嘻地對石詠說:“你這小子, 竟然一點兒都不慌。是不是心里早已有譜了?” 石詠點點頭, 沖十六阿哥咧嘴一笑:“卑職的確是已經有些成算了?!?/br> 他想了想說:“這事兒還需十六爺幫忙。我原本想的是明年萬壽節可以呈上這件東西的,如今提到太后壽誕, 時間緊迫, 還需要十六爺點幾名熟練的畫工與我。大家一塊兒, 才能將這間東西做成?!?/br> 胤祿毫不猶豫地應了,同時開始心癢癢起來,想知道石詠說的, 究竟是一件什么東西。 石詠看了他一眼:“另外, 此事還需十六爺幫著,保守秘密,出奇制勝效果會更好!” 胤祿聽了,一個勁兒地點頭, 說:“有道理?!?/br> 可接下來他見石詠緊緊盯著自己,胤祿才慢慢悟過來:“你不會是……連爺也要瞞著吧!” 石詠態度嚴肅,點點頭,說:“十六爺,卑職實在不是信不過十六爺,只是……這樣對十六爺也比較好,旁人問您,您也可以推脫?!?/br> 胤祿:這特么是什么理由?就算我知道了,就不能裝不知道么? “小石詠,”胤祿當即腆著臉,笑嘻嘻地對石詠說,“你也知道,你進畫工處,是最晚的一個。雖說你身上有個委署主事的官職,可是畫工們資歷比較老,你與他們說了,卻未必能指使得動他們?!?/br> 他指著石詠能恍然大悟,然后趕緊轉過來向自己乞求。 豈料石詠搖搖頭,說:“沒事兒的,十六爺,您告訴我哪幾位畫工可以歸我用,剩下的,我去和他們說?!?/br> 胤祿登時咬牙,心想這小子果然姓石,跟塊臭石頭似的,毫不開竅。 可是他事先已經應下了把人撥給石詠,此刻又不好出爾反爾,只能帶著石詠回到畫工處,尋了主事過來,將人員安排一起說了,同時點了七八名有經驗的畫工給石詠。 他同時還吩咐了小田,讓盯著石詠,把石詠的一舉一動都報回來。 “爺還能被你這小子難住了不成?”胤祿小聲嘀咕。 豈料當天造辦處落鎖之后,胤祿聽了小田的轉述,忍不住又黑了臉。 石詠還真將那些有經驗的畫工籠絡得妥妥當當的:他特為向畫工處的主事借了一間空屋子,然后帶著那些畫工進去,將大門關上,窗戶上則掛上厚厚的簾子。外面的人完全不知里面發生了什么,小田湊在那間屋子外面,能聽見屋子里的人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驚呼。 待到畫工們出來,相互看看,立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各自取了紙筆,已經開始畫稿的畫稿,描線的描線。人人都是一臉興奮,似乎全身都是干勁兒,又似乎參與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兒。 胤祿聽了小田的轉述,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也更加郁悶。 可這時候康熙已經派人過來,悄悄向胤祿打聽,他們這造辦處究竟打算準備什么獻給太后。原本胤祿面對皇父之命,無法拒絕的,可這時候他卻能理直氣壯地回說不知道了。胤祿終于不得不承認,石詠這一招,還是挺有先見之明的。 等到造辦處下鎖,石詠從西華門出來,便慢慢向永順胡同那里踱過去。早先石大娘鄭重吩咐了石詠,讓他去忠勇伯爵府好生叩謝大伯富達禮。 如今石詠也知道了,這個伯父,其實是個面冷心軟的人,嘴上什么軟乎話都不會講,還一天到晚拉著一張臉,但關鍵時候,照樣能站出來,護在石家這一邊。相比之下,二伯父慶德則是個只會動嘴皮子的主兒。 石詠內心對富達禮好生感激,覺得親自去上門叩謝一番,本是應當的。只是富達禮那一副始終皺著眉頭教訓人的樣子,他還是難免發怵,因此腳下也難免躊躇。 “詠哥兒,詠哥兒!” 正走在路上,腰間的荷包出了聲。 “夷光姐?怎么啦?”石詠看了看四周,輕聲回應西施。 “我想和你說一件事兒!”西施的聲音又軟又糯,可也許是來到京中的緣故,如今西施說話,竟也能帶上一點點京味兒,帶著個柔柔的兒化音,與石大娘她們的口音卻大相徑庭,聽起來格外動人。 “請說吧!”石詠心想,也不知道自己早先上衙之前對鄭旦的那番話,落在西施耳中,她會生出什么樣的反應。 “我想……能不能請你,還是將荷包留在你娘那里。我覺得,留在你娘那里,許是能幫著你娘多出些生意上的主意……” 石詠驚訝了。 原來西施的意思,竟然是想棄他而去,轉投石大娘。反正荷包上附著的人格可以入夢,在夢境中與石大娘交流,就算不能像自己一樣直接隨時隨地地溝通,可是西施卻能在夢里展現她的面貌和魅力…… “詠哥兒,你要知道,我這也是為了你們家著想,再說,這些日子處下來,我覺得許是與你娘更對脾氣,更喜歡與你娘在一處……” 石詠眨眨眼,忽然有些黯然。 早先他親手修復的幾件文物,要么是迫不得已,要么是另有理想,所以才會從他身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