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璉二哥,”石詠想了想,斟酌著說,“這件事兒,對貴府上來說,與薛文起當年在金陵那樁打死人的官司,差不多。如果不妥善處置,便是后患無窮?!?/br> 賈璉心頭一緊,問:“怎么說?” 石詠記得原書里王熙鳳的罪狀有一條,乃是“包攬訴訟”,說白了就是干預司法,是賈府抄家獲罪的緣由之一。 “這件事,貴府上已經得人遞了話,想要抹,我也相信璉二哥是有能力抹得干干凈凈的??墒且粊?,貴府就此欠了旁人的人情,將來若是那邊有所要求,貴府想必抹不下面子拒絕,從而不得不做些有違貴府初衷的事兒?!笔佉徊揭徊降亟o賈璉分析。 賈璉聽著暗自警醒,賈府當初是被龍椅上那位狠狠敲打過的,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這些皇子阿哥什么的,賈府真的是沒膽子再沾了。 “二來,這件事眼下也許能勉強抹平,可是誰能保證日后不留隱患。萬一待過個幾年,有什么人想折騰折騰府上,再提舊事,貴府上少不得又會傷筋動骨一番?!?/br> 賈璉聽著石詠說的,似乎每一個字都說在自己心坎兒上。 “可是……如今,這案子結案在即,茂行,你說,你說……” 賈璉蹙著眉頭,他一瞬間已經想到五六種化解此事的方法,可是沒有一種能永絕后患的。 “冷子興那邊……明眼人都知道,鐵定是不能留了??墒嵌宥鹉抢?,卻被周瑞夫婦哄得團團轉,冷子興那媳婦兒送進府的白銀,也大多進了二嬸的私庫。所以這件事二嬸擺明了護定周瑞夫婦兩個……” 王夫人是內宅婦人,外頭的事兒聽說得較少,被周瑞夫婦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給忽悠住了。再說,財帛動人心,已經進了王夫人私庫的銀兩,那邊又怎么可能吐出來? 賈璉喃喃地說著,心想,如今榮國府里是二房掌事,他那對二叔二嬸,其實都不怎么著調。當然了,他自己那個爹也絲毫好不到哪兒去…… “璉二哥,”石詠拍拍他,“府上雖然有兩房,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沒什么可以遮著掩著的,全掰扯出來說就是。府上興盛了這許多年,屹立不倒,總還是有人頭腦清醒的?!?/br> 賈璉心中有數,點了點頭,抬頭望向石詠:“多謝茂行指點。只是,到底如何,才能確保不留后患呢?” 石詠被他這么一問,也為難起來,伸手撓了撓后腦,考慮了一陣才說:“前兒個我在牢里的時候,心里上火,一夜未睡,背上就長了個癤子?!?/br> 賈璉一愣:啥?癤子? 石詠便說:“剛出順天府大牢的時候,我看那癤子已經好些了,就想這么著算了。但后來被我娘見到了,就拿銀針將我那癤子給挑了,說是讓里頭的膿水都流出來就好了。但若是就這么捂著,以后一旦上火,就還是會復發的?!?/br> 他一咧嘴,伸手摸摸背后,沖賈璉嘿嘿一笑:“現下果然好了?!?/br> 賈璉恍然大悟,趕緊站起來向石詠一躬,說:“古人有一言師之說,茂行真是我的一言師?!?/br> 石詠卻也起身,同時向賈璉拜了拜,摸著后腦笑道:“璉二哥莫要謝我,這事兒,也讓我悟出另一件麻煩事兒該怎么處置了?!?/br> 他幫著賈璉捋思路,捋著捋著,竟也明白薛蟠那件棘手的請托該怎么處置了。 賈璉回到賈府中,去父親書房中談了有小半個時辰之久,隨后父子兩人一起去了榮禧堂,拜見賈母。 賈母雖然一向不喜賈赦這個兒子,可是聽賈赦提及茲事體大,不得不耐心聽了兒子和孫子的陳述,賈母沉默之下,便命人去將賈政和王夫人一起請來。 榮府這邊,兩房齊聚,一邊是父子,一邊是夫妻,雙方關在榮禧堂里談了很久,最后王夫人用帕子捂著臉,哭著出來,賈政也不好勸她,只能嘆著氣去了外書房。 賈母坐在堂上,低低嘆了一句:“我也乏了。老大,以后這府里的事兒,你還得多擔待些。璉兒年紀也長了,你也不能總讓他這么一天到晚跑來跑去忙著庶務,要為他將來出仕多打算打算,畢竟爵位還是要落在他身上……” 賈赦與賈璉都萬萬沒想到老太太會說這樣的話,賈赦這是意外之喜,轉臉瞅了一眼兒子,知道自己不得老太太歡心,但是老太太到底是肯定了自己的兒子,所以榮府的爵位,旁人不用再想了,是賈璉的沒跑。 “……你弟弟那邊,以后寶玉,還有環兒那幾個,都讓好好讀書,叫夫子問一問他們的進度,看著可以了,都讓考童生試去?!?/br> 這就是定下來了賈府兩房的未來,長房承襲爵位,但眼下沒有實缺,將來如何,要靠長房父子自己努力;二房則不必說,就靠科舉進仕這一條路,沒有“富貴閑人”可以養了。 其實賈母除了這些吩咐之外,另外又做了一個安排,就是暫時免了王夫人的管家之職,原本是王夫人帶著李紈一道管家的,想要交給邢夫人并鳳姐兒。偏巧這時候鳳姐診出了身孕,賈璉舍不得她cao勞,鳳姐也因有了上回生產的教訓,不敢怠慢,自己推了管家的事兒。加上最近織金所的生意蒸蒸日上,眼看著一兩年內就能回本的,鳳姐自然也不把管家能撈的那點兒小錢放在眼里。 于是乎,榮府這邊,竟是邢夫人帶著李紈一道管家。平時熟悉榮府行事的,對此都嘖嘖稱奇。甚至杭州王家那邊都遣人來問,由賈璉接著,好言好語地將岳家撫慰了一頓。等王家人回去,賈璉又不忘塞了個能干的管事一道去杭州,說是說給岳父母請安,其實是去探聽王家的那一樁舊事去。 轉眼到了“叩閽”一案結案的日子。 眾人最關心的,趙齡石“忤逆”一案,康熙御筆朱批,將趙齡石定了絞監侯。只因過了節氣,便暫時收監。至于此人有沒有這個運氣,能等到大赦,就要看天意了。 冷子興算是從犯,被判了流配三千里。 而當初那樁“贗鼎”案,也有了出人意料的轉折。先是稱病乞休的“前”順天府尹陸明遠上了請罪折子,卻依舊被貶官外放到了云南,估計這輩子再難回來。三阿哥胤祉非常精明地沒有幫陸明遠說過一句話,但他手下的一些實缺官員知道這事兒之后,多多少少有些寒心。 更叫人吃驚的事在后面。 榮國府賈府出首,自承己過,承認治家不嚴,家仆為包庇女婿,盜用了工部侍郎賈政的名帖干涉訴訟。除了將涉案的家仆交由順天府定罪之外,賈府將早先家仆幫冷子興藏匿的一干金銀財物都送至順天府,由順天府從中補齊了應當賠付給趙老爺子的錢帛,其余充作罰金,上繳戶部。榮府自身,賈赦賈政都受了申飭,但賈赦無礙,賈政則被降了兩級留用。 趙德裕老爺子那邊,他本族親眷,也就是由親弟過繼了的那個幺子,親至京城,侍奉老爺子回鄉養老,落葉歸根。 趙老爺子回鄉的那天,石詠特地請了假,親自去永定門那里相送。 那只藤箱的書畫,已經由順天府做主,判給了石詠。石詠曾想勸趙老爺子收回那只藤箱,反正他得了這箱子書畫,也一樣舍不得賣,唯一能做的,只有好生藏著。然而趙老爺子卻死活不肯,堅持要石詠“代替”他照看這些書畫卷軸,石詠只得作罷。 “小石大人,你究竟是怎么根據鼎身銘文,讀出這鼎的來歷與年代的?” 趙老爺子心頭依舊疑惑,在臨別一刻,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問了問石詠。 石詠并未多說什么,只沖老爺子笑笑:“我這么點年紀,都做到了,您這都還未到花甲,年歲又不高,我看您啊,將來一定能成為金石大家的!” 趙老爺子聽了十分振奮,他平生唯一所好就是金石,眼下見了石詠這個“勵志”的先例在前,當即下定決心,回鄉之后,不再從商,只是偶爾指點子弟,其余時間都用來研習大篆小篆、石鼓文、上古文字,得享高壽,并終成一代金石大家1。 那只鼎,則最終得了康熙欽命,由順天府妥善送至豐潤學宮,放置在學宮跟前。漸已廢棄的豐潤學宮,也由這個機緣得以慢慢復興,此乃后話。 再說石詠待順天府這一樁“叩閽”案子告一段落之后,就銷了假,繼續去造辦處當差。 他回造辦處的頭一天,依舊循了以前的習慣,天不亮就起了,去灶間取了二嬸王氏昨兒晚上熬的粥和花卷,在小火上熱了熱,與他的伴當李壽一起吃了,兩人一起出門。 待進了正陽門,石詠往西華門過去,而李壽則轉向東,往位于朝內小街的正白旗府署過去。就因為上回李壽去正白旗那里傳了一回信,被佐領梁志國相中了,覺得這個農家伢子雖然年紀已經有點兒偏大,可勝在身體強健,是個習武的材料。正巧正白旗旗下在教那些尋常子弟射箭舉重什么的,也有戶下人一道跟著學,梁志國便跟石詠打了招呼,讓李壽過去習練習練。 石詠自己則去造辦處上班。 待到李壽離開,于無人處,石詠身上佩著的荷包突然開了口:“石詠——” “你這是惱了我了么?” 石詠奇道:“沒有,我為什么要惱你?” “再說了,我要惱,也不會惱‘你’??!” 石詠口中的“你”,指的是鄭旦。 早先他曾經在順天府的大牢里待了一晚,后來升堂了他被人提出去的時候,曾聽見當晚看守他的獄卒提起,說是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了個天仙似的女子。 在順天府那等情形之下,石詠自顧尚且不暇,自然顧不上這等小事,他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珊髞?,待到最糟糕的情形過去,石詠卻慢慢咂摸出味兒來,他的心里,也越來越不是滋味。 根據他對“西施”和“鄭旦”兩個人格的了解,那一夜在順天府“入夢”的,應該是西施。而且在順天府的時候,西施曾經問過石詠一句,石詠沒有答復,西施大約便覺得石詠可能會被永遠關在此地,再也不見天日。而石詠所佩的這只荷包,恐怕也要陪石詠一起,經受這樣的命運。 因此,西施做了這么個決定,晚間在獄卒的夢中出現。若是石詠真的有什么不測,至少西施可以讓這個獄卒收留。 自從石詠想明白這整件事之后,西施大約自己也心中有愧,就再也沒出過聲。 可是兩下里總這么沉默著也不是什么好辦法,石詠總是循著習慣,將那荷包佩在身邊,甚至有時候他的自言自語其實是在對西施或是鄭旦說話。對方卻似存了愧意,始終不回應。 今天,鄭旦不服氣地出了聲。 “你也知道的,當時那情形……就算換做是我,我也會嚇得驚慌失措!尋條后路,怎么了?”鄭旦這個人格,依舊保持了有一說一的本色。 “我明白的!” 石詠淡淡地回應。 他很能理解當初西施的想法,那樣美好的靈魂,乍然被丟進那樣一個骯臟而恐怖的地方,甚至還曾被同囚室的犯人們用極猥瑣的目光盯著看過,恐怕那時候西施所使的,只是人求生存的本能手段。 “所以,你還是怪我!”鄭旦賭氣似的冒出了這樣一句。 “不不不,”石詠到了這時候,反而較起真來了,“我真沒有怪你的意思,甚至我會將自己放在你的位置上去想,我覺得我若是你,也可能會做同樣的事?!?/br> 鄭旦似乎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但是沒有作聲。 “人為了生存,為了過得更好,使出一些手段是無可厚非的?!笔佅肓讼?,說,“只不過若是為了生存這唯一目的,卻拋下了自尊……和原本曾經珍視的東西,是不是會顯得太可惜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金石考據這一門學問確實在清代取得了很大成就。文中所寫豐潤學宮的牛足鼎,確有其鼎,確實曾經引起清代金石專家的研討與爭論。鼎的故事本身則是作者虛構的。 第82章 石詠熟悉鄭旦的脾性, 知道她恐怕是代其他人格受過,那一夜托夢給獄卒的, 應當是西施。 就像他自己說的, 他并不覺得西施這么做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在很多時候, 讓自己存活下去, 或是讓自己活得更好一點,是人的本能。危機來臨時,相信很多人都會選擇運用自己的優勢, 想辦法讓自己擺脫困境。 而且石詠相信, 西施所代表的,只是人性中的一部分, 她不應割裂出來, 更應該與鄭旦組合起來一起看。有時候人性就是復雜的,有一部分是軟弱的, 另一部分則可能格外頑強。更多時候, 類似西施所做的反應, 可能只是人們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腦海里的一個聲音而已。 不說別的,單只說西子這個歷史人物, 她身負復國使命, 入吳宮邀寵,勢必處處兇險,步步驚心,若是人物的個性如“鄭旦”一般剛硬耿直, 而不能隨機應變,或是不能忍受屈辱、放下身段,她在吳宮里早就被吃得連骨頭也不剩了。 然而話說回來,若是少了鄭旦的個性,入了吳宮之后,便終日只想著及時保命,處處以自己為先,拋卻身上所背負的使命,也忘卻心中的理想,那么歷史上恐怕也就沒有后來勾踐滅吳的故事了。 只有將“鄭旦”與“西施”這兩個人格合并起來看,這才組成了一個完整的西子,有血有rou,真實可信。 石詠這時已經將將來到西華門前了,他連忙小聲說:“鄭旦姐,我真的,全沒有責怪誰的意思。這件事是我自己做得不妥當,連帶旁人跟著受累,我才是……該過意不去的那一個。鄭旦姐千萬別放在心上?!?/br> 石詠可是他們研究院里脾氣最好的男生,遇事勇于做自我批評。 “這事兒,今日待我下衙了之后,咱們再說吧!”石詠實在沒法兒在進了西華門之后還這么“自言自語”。 鄭旦“唉”的一聲,只得應了。 石詠繼續往西華門內走,心中卻閃過一個念頭:趨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可是一旦事情落到自己頭上,他卻還是盼著有個人能夠站在自己身邊,陪自己一起扛過去。 石詠一進畫工處,同僚們全都抬起頭,向石詠行注目禮。石詠低頭四下望望,沒覺得衣衫冠帶哪里出錯啊,又伸手去摸臉,也覺得沒有異樣。 這時候唐英上前,伸手拍了拍石詠的肩膀,說:“茂行,大家這是都聽說了你得了那只藤箱的故事,都盼著能一飽眼福呢!” 原來順天府那樁案子,早已在京城里傳開了。旁人對石詠得了趙老爺子一箱子畫兒的事褒貶不一,有些人盛贊石詠憐老惜弱,偶然遇上的路人,竟也能毫無保留地傾盡所有,幫扶老人,所以趙老爺子送他一箱子書畫,是他應得的;也有些人說得挺酸,覺得石詠心機深沉,所作所為就是為了謀老爺子的書畫。若是他真的全然無私,為什么不把那一箱子書畫都還給老爺子呢?就算老爺子不收,老爺子還有親族子女,他們可以代老爺子收下啊。 輿論紛紛,石詠也有所耳聞。 然而畫工處這里卻不一樣,沒人關心順天府的案子,所有人都殷殷期盼:“茂行,什么時候將那一箱書畫帶來,讓大家都開開眼!” 石詠摸著后腦憨笑,點頭道:“好??!”他心想,果然是搞藝術的,大家想得都差不多。 畫工們便轟然叫了一聲好,一起期待了一陣,隨后便自己去忙活。 這時候造辦處的郎中賀元思過來,拉著石詠噓寒問暖一陣。這位賀郎中臉上堆著笑,暗地里卻直嘀咕。 這一次石詠在順天府纏上了官非,賀郎中原本想要看笑話的,可是八貝勒胤禩卻將他叫了去,仔細問過石詠的事,包括人品如何,平日里如何行事等等。賀郎中聽著胤禩口中多少有招攬納賢之意,忍不住有點兒嫉妒,心里發酸,覺得這小子運氣實在是太好,在人前各種露臉,各種引人矚目。 豈料石詠露臉的事情還在后頭。 石詠剛送走賀郎中,想坐下來整理一下手中差事的時候,十六阿哥胤祿板著臉,背著手,來到畫工處門口,不客氣地說:“石詠,出來!” 石詠趕緊來見胤祿,他還記得當初這一位的吩咐,說讓他在順天府折騰折騰,好讓十六阿哥有好戲好看的。只不知道,這次十六阿哥看戲看得可滿意。 “見過十六爺!”石詠行了一禮,胤祿卻湊近他,輕輕說:“你有點兒準備,隨爺去見駕!” “見駕?”石詠吃了一驚。 康熙要見他? “皇上又有自鳴鐘壞了要修?”石詠好奇得很,心想修自鳴鐘,這不是他的強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