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賀元思這樣一說,忠靖侯史鼎雖未就此作罷,可是卻總覺得石詠剛才說的那話,有點兒耳熟。 京里他史家的姻親賈家,不是也出了一個成日在內帷斯混的寶貝疙瘩鳳凰蛋,整天在府里也管那些小丫頭們也jiejiemeimei地亂叫? 算了!——史鼎心想,若是眼前這個小官兒也出身于賈家的大家,一兩個顏色好的丫鬟,人家恐怕還真不會放在眼里。 那翠芙好歹也是個出挑的,留著以后還可以用。 史鼎心里拿定了主意,決定讓客院那邊別再有其他動靜,回頭只叫人將石詠的飲食起居照顧周全,就這么算了。 石詠尚且不知無形中其實是賈寶玉幫了他的忙,只是史鼎臉色放緩,不再追問服侍他的下人是否“盡職”,他自然認為是賀郎中的勸說起了作用,忠靖侯不再“強人所難”,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賀大人,按照咱們昨天議定的,那師徒二人明日就過來府上。到大人臨行之際,本侯便就此安排她們登船可好?” 賀元思滿口答應,一邊向石詠解釋:“蘇州本地有兩位出家的女菩薩,打算上京前往潭柘寺,因那位徒弟的俗家與史侯大人祖上有些淵源,因此史侯大人拜托,屆時她們與內務府官船一同北上,到時也好有個照應?!?/br> “確實如此,”史鼎點頭附和,“那位女徒弟,原本也是出身世宦之家,與本侯祖上頗有些淵源。此女自小多病,父母為她買了許多替身兒出家代為修行,皆不中用,無奈之下,只好安排她親自入了空門帶發修行,這才好了。1” 石詠聽著這話覺得好生耳熟,正凝神想著,聽史鼎繼續說:“那位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應是個得道之人。這兩位因聽說京郊潭柘寺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打算前往膜拜?!?/br> ——是了! 石詠突然想起來了,這樣的人生軌跡,不正是那位后來應了賈府之邀,在櫳翠庵中修行的妙玉嗎? 前往京郊潭柘寺膜拜觀音遺跡和貝葉遺文?石詠暗搓搓地想,他怎么就沒聽說過潭柘寺有這些個。 但又聽史鼎說妙玉的師父精演先天神數,石詠便好似稍許聽明白了什么:當初那位“八爺”身邊,不是也傳說有個道士叫張德明的,給他批了命數,說是頭上有白氣什么的嗎? 然而石詠絲毫也不關心妙玉師徒上京到底是去干什么的。石詠對妙玉這人頗感興趣,是因為知道妙玉手中有幾件非常傳奇的“茶具”:頒瓟斝1、點犀,以及那一套“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大茶盞。 尤其那“頒瓟斝”,據說上面刻著“王愷珍玩”,就是晉代與石崇斗富沒斗過的那個王愷,又有蘇軾“見于秘府”的字樣,可見是絕世珍玩了。 然而據后人研究,從“頒瓟斝”的字面意思看,這件了不得的茶具,應該就是個葫蘆殼兒做得器皿,絕難從晉代一直流傳到現今的。 可是石詠在這時空里,匪夷所思的文物也見了不少,萬一這件,也是真的,不是曹公杜撰的,那就有趣了。 想起這些,石詠便心癢癢的:既是與妙玉同行,也不知能不能有機會見到這件珍貴玩器。 豈料旁邊史鼎與賀元思見到石詠表情古怪,都是想岔了。 史鼎便問:“石大人,是不是覺得此事有何不妥?” 賀元思則呵呵地笑著,說:“小石想左了吧!這對師徒不會借用官船北上,而是與紅菱同船而行,便沒有麻煩,毋須避忌了!” “紅菱”,就是賀元思剛剛納的妾室,昨兒晚上那位唱彈詞的姑娘。 石詠總算是明白過來,心知這賀元思道學,昨日面露不虞,恐怕是不愿帶妙玉師徒同行,嫌帶同她們一起北上,自己名聲有礙。但若是賀元思原本就帶著女眷,妙玉師徒與女眷同船,那便沒什么了。 所以史家才精心安排,送了紅菱給賀元思做妾。 賀郎中原本還拿腔拿調地拒絕此事,如今人家只是給他送了個美妾,他就將一切麻煩都應了下來。石詠心想,這個賀大人,也不曉得聰明都用在哪兒了。 石詠原以為他已經將妙玉上京之事看得很明白。豈料到了辭別蘇州織造的那一日,他才發現,自己還是太嫩,將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 這一天早晨起來,石詠自去將行李一一都收拾妥當??头块T上便有畢啄聲,少時翠芙進來,屈了屈膝,向石詠道別:“大人,此去金陵,愿大人一路順風順水?!?/br> 石詠回過頭,沖翠芙點點,說:“翠芙姑娘,這幾天多謝照顧,只盼石某沒給你添麻煩……” 他說得客氣,若是早幾天,只怕還會嚇到翠芙??墒沁@幾天相處下來,翠芙倒是明白了石詠的性子,當下只抿嘴一笑,一轉念,又低下頭,鄭重向石詠行了個福禮,放低了聲音:“石大人,婢子另有一事,想請石大人幫忙,請石大人千萬答應……” 石詠見她說得鄭重,連忙問:“姑娘但說無妨?!?/br> 至于能不能幫么,他還不敢這么快應下。 翠芙見石詠態度誠懇,心下稍安,便將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石詠越聽越奇:原來隨賀郎中新納妾室前往金陵辦差,并隨之回京的,并不止妙玉師徒兩人,還另有五個女子。其中一人,便是翠芙的親jiejie。 “聽說jiejie上京,是侯爺要送給京里的哪一位‘爺’做妾的?!贝滠较蚴伣忉?,“我等原是卑賤之人,原不敢乞求什么。只是聽說此去京城,路途遙遠。jiejie又從未出過遠門,婢子可否請托石大人,路途之中,能對女眷官船那里,稍許照拂一二……” 翠芙說著,不由得紅了眼圈,可見姐妹感情甚好。 說實在的,她如此請托石詠,一來是信得過石詠是個君子,二來以她的身份,也確實無人能求,只能求求石詠,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石詠聽了翠芙的話,自然也是吃驚不已。 史侯大手筆,一下送了五名女子上京。而對方那位某某爺,除了膝下子嗣艱難的八爺,八貝勒胤禩之外,還會有誰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頒瓟斝,生僻字打不出來……第一個字其實是“分瓜”,念ban,第一聲。只能感慨曹公有文化,葫蘆器也能寫得這么神。 第55章 聽了翠芙所請, 石詠自然應下。 他與翠芙之姐不會在同一只官船上,能做的很有限, 但萬一出了什么事照應一二, 石詠總是做得到的。他將這些也與翠芙說清楚了, 翠芙喜不自勝, 又沖石詠深深拜下去,只說:“只消大人有心,婢子便感激不盡了!” 她心里一塊石頭稍許落了落, 又想起一件事兒, 告訴石詠:“石大人,侯府給您準備了餞別贈禮……都是婢子親手給您挑的?!?/br> 說著翠芙抬起頭望著石詠, 輕輕一笑, 倒是恢復了頭天服侍石詠那時的狡黠模樣,“算來這時這份贈禮已經送到大人的座船上了, 到時大人一見便知?!?/br> 石詠雖然不知翠芙安排, 給他送了什么,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納頭謝過,這才別了翠芙,拎著自己隨身的行李出門。史家下人早已替他將大件行李都送去碼頭, 安放在官船上。 他與賀元思兩人來時, 是忠靖侯史鼎一人來接,走時則是史家一門兩侯兩人一起相送。只是兩位侯爺并不是來送石詠的,自打到了碼頭,保齡侯史鼐就一直在與賀元思竊竊私語。而忠靖侯史鼎則在一旁安排女眷的船只。 待到碼頭, 石詠才發現,這次史家送給賀元思新納妾室紅菱的座船,又大又氣派,規格與他所乘的內務府官船有的一拼。 這座座船,名義上是送紅菱姨娘依附賀郎中上京,順帶捎上妙玉師徒??蓪嶋H上,這座船上最要緊的乘客乃是那五名送上京的女子。 據石詠暗中觀察,這五名女子,每人身邊各有兩名小丫鬟服侍。除此之外,史家還送了一名市儈氣十足的管家娘子,和一名上了年紀的嬤嬤隨行。那嬤嬤看上去很有氣度,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該是要在船上教導這幾名女子規矩的。 有這五名女子在,紅菱姨娘的座船便顯得有些擁擠。碼頭上船工忙忙碌碌,趕著在開船之前將眾人的行李都搬上船。石詠耳邊就擦過一句抱怨:“怎么出家人出門,也這么多的行李?” 石詠一扭頭,果真見碼頭另一邊,過來兩名女尼。其中一名略有些年紀,穿著比丘尼的法衣,頭上戴著一頂青布小帽;而另一位則是個帶發修行的小姑娘,身上穿著水田衣,頭上戴著青色的頭巾。 石詠猜想,年輕的這一位,便是妙玉了。 果然見紅菱姨娘不敢怠慢,親自下來迎,說:“慧空師父、妙玉小師父,這邊請!” 石詠所立之處,距離女眷座船那里并不遙遠。他猜到來人是妙玉,心里感到好奇,便目不轉睛地往妙玉那邊望著。 大約這視線太過直接,被妙玉覺察到了。她抬起頭,臉上當即罩了薄薄一層寒霜,狠狠地沖石詠瞪了一眼。 石詠馬上省過來,別過頭,臉上有些發紅。 那妙玉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但的確生得極為秀美,清雅脫俗,隱隱有出塵之感。紅樓夢曲中唱她“氣質美如蘭”,恐怕不能算是過譽。 無論對方在家出家,總是一名十幾歲的妙齡少女。石詠適才盯著人家看,的確是無禮了。他這一下被瞪得下回頭,忍不住在心里說了好幾遍“對不住”,卻縮著脖子,再也不敢往妙玉那里望過去。 女眷座船那邊,因為人多,裝船裝了很久。待到諸事齊備,賀元思與石詠這邊早已一切妥當,史鼐史鼎兩位史侯便一起起身,齊齊祝賀石兩位此行順風順水。史鼐輕輕一擊掌,史府就有下人過來奉上程儀,賀元思與石詠待遇相當,都是二十兩銀子。 “小小心意,供二位在路上花用,不成敬意,還請笑納?!笔范γ嫔蠋е?,從下人手里接過盛著銀錠的漆盤,先后遞給賀元思與石詠。 二十兩銀的程儀,面兒上很過得去。賀元思少不了推讓一番,命身邊的長隨接了。 而石詠沒有長隨,他便索性當著兩位史侯的面兒,將漆盤里幾個銀錠子一一收起,全揣在自己隨身的行囊里。 這一下看著多少有些粗鄙,史鼐在一旁暗暗搖頭,史鼎卻無所謂地勾一勾唇角,心想:這世間的小人物,大抵都是如此。不過這石詠也算是個知好歹的,順水推舟地就將銀錢收下。俗話說,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這石詠回京之后,人前人后至少不會說什么對他史家不利的話。 史鼎想到這里,扭頭望著滿面春風的賀郎中,心想:而這一位,就更不會了。 石詠上了官船,果然見到了翠芙所說的,史家事先為他準備下的贈禮。 只見其中一份是蘇州名點小吃,粽子糖、豆腐干、棗泥麻餅……一份份都小小巧巧,用牛皮紙包裝好。這些點心無一不是口感偏甜的,佐茶極妙。 其他的則都是衣服布料,全都盛在一只藤條編起的箱子內,疊的整整齊齊。此前翠芙做主,給石詠送上了一套新的細布中衣、一件七品官的官袍。這次翠芙又在這藤箱內裝了一套中衣、一套春裝綢袍、一套夏裝。除此之外,石詠原本的舊官袍和舊衣,都被史侯府的漿洗處洗干凈了晾干,整整齊齊地疊了,裝在藤箱底下。 除了衣裳,這藤箱里還裝了不少小玩意:絹面團扇、八寶荷包、汗巾……都是用料不凡、做工精細的物件兒。 石詠想,不愧是織造府送出來的贈禮,這里頭每一件,都透著精致。再回想到那織造衙門兼史侯府邸,院舍連綿,不知道前后共有幾進,總之是極大的宅院。而史家下人的吃穿用度,看著也比尋常百姓好了不少。 史家富貴,可見一斑。 賈府忙著用鹽稅銀子還虧空,難道史家就不用還么?石詠頗有些疑惑。 他所不知道的是,賈府指著鹽稅銀子還虧空,史侯府也一樣指著。只是兩淮鹽稅總有定額,再加上有御史盯著,不能一氣兒全用來還虧空,總要留點兒進戶部國庫才行。所以史家這里,當年接駕所虧欠下的滔天巨債,如今也正一點一點“慢慢”還著。 說來賈史兩家也有些委屈,畢竟這些虧空,都是當年康熙皇帝下江南時候,接駕導致的虧空,也就是說,錢都是花在皇帝身上的。如今要賈史兩家自己還,換誰誰rou疼。 康熙皇帝本人,又是個好面子的,自詡“仁君”,又優容老臣,所以才會讓兩家用鹽政的錢還虧空。 可是外人看著自然都不爽。畢竟賈史兩家接了幾回駕之后,這潑天的富貴世人有目共睹。偏這兩家明面兒上還叫窮,挪鹽稅銀子補虧空,就是光明正大地用該歸到皇帝口袋里的錢,去填補自己蛀的窟窿。若是坐在上頭那把椅子上,換誰心里能爽快? 只是這些石詠還一時想不到,他只是想著今天在碼頭上見到的五個美人。聽翠芙說起,連她的jiejie在內,這五個美人是要送到京里,“孝敬”給八阿哥胤禩的。這個時空里,若是胤禩真的“一賢到底”,最后奪了大位,倒也罷了。但凡最后上位的不是八阿哥,只憑這一條,就能成為史家的罪狀。 石詠想到這里,聳了聳肩,心想,若要明哲保身,這史家,是決計不能沾的。 他是個小人物,要做到這一點很容易,可是他認識了沒多久的朋友賈璉,想要離史家遠遠的,可就難了。 石詠望著船上舷窗外面的景致默默出神,將抵達蘇州之后的各種情由仔仔細細又捋了一遍,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大錯失,這便放下心來,隨手要扣上那只藤箱。 就在藤箱扣上之前,石詠忽然見到藤箱一角露出半截粗麻,一伸手取了來看,只見是一個麻布卷子,用錦帶扎得好好的,下面系著標簽,石詠看去,見正面寫著“吳宮遺跡”,反面寫著“西子親浣”。 這……這不是在館娃宮跟前,那些小商小販們公開售賣的,據傳是西施親手浣過的輕紗么? 石詠當時還曾無意中向翠芙吐過槽,說若是這東西擱在諸暨西施故里售賣,還有些可信度??墒菙R在這吳王夫差寵幸西施的館娃宮?西子受寵之余,哪里還有工夫去浣紗??! 當時翠芙聽了,抿著嘴直笑。石詠還以為她是同意自己這一通論斷,覺得很有道理,誰想得到,到頭來翠芙竟然也安排給他捎帶上了這樣一個麻布卷。 何必花這個冤枉錢呢? 石詠的想法,與世上所有的鋼鐵直男們別無二致。 只不過,人家既然已經將東西送到這里,他就也不便拒收,箱籠蓋子一合,就將這件物事拋在腦后了。 從蘇州到金陵,一路沿江而上,再加上女眷座船那邊吃水較深,走起來比較慢,一路上多花了些功夫,走了幾日才到。 待石詠望見江邊高聳著的燕子磯,江心郁郁蔥蔥的八卦洲,忍不住也心潮澎湃。見到數百年前的故鄉,石詠依舊平白生出一股熟悉感。 待官船慢慢靠岸,江寧織造府遣來接內務府官員與“家眷”們的車駕已經候著了。大約蘇州那邊早先給這里送過消息。岸上泊著的車駕都是按人數準備的,跟隨紅菱姨娘一起棄船登岸的女眷雖然多,可是攏一攏,盡數上了車駕。 唯獨賀郎中見到沒有轎子,又是大車,忍不住又苦了臉。 車駕從下關一帶進城,一路向西南。 如今江寧織造任上是內務府鑲黃旗包衣陸文貴,賈家當初還任織造職務的時候,他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副手。賈家卸任此職務之后,上頭就提了他起來。 陸文貴此人可以算是榮府老爺子在世的時候,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因此他對賈家十分恭敬,每年三節兩壽,都有節禮壽禮從江寧一路送到京中去。 賀郎中與石詠到了金陵,雖然賀郎中與陸文貴算是平級,但畢竟是京里下來“監辦”的京官。陸文貴給了十足禮遇,將兩人下榻的地點安排在了清涼山掃葉樓附近,織造府建的一座客院里。這里風景清幽,地方又敞闊,賀郎中隨行帶了那么多“家眷”,都安排在這客院的后院里,一一住下了。 只有妙玉師徒例外,她們兩人不便與世俗之人“混居”,因此便在清涼山腳下的清涼寺去暫住。 與在蘇州的待遇不同,這回石詠只得了一間極小的客院,不過一間臥室,一桌一榻而已。然而身在這個時空,仍有幸能在這久違的故鄉住上一晚兩晚,石詠心里十分熨帖:這里已是清涼山,石頭城便就在這左近,秦淮河也離這里不遠……只消想想,就可以一慰鄉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