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回房之后,石詠長了個心眼兒,將門從內閂了。他深怕晚間再出個什么幺蛾子,比如他回頭睡到一半,突然發現身邊有個人之類的。那他豈不是會被嚇死? 石詠心知肚明,翠芙應該是史侯想要“送”給自己的禮物。 只是這份“禮物”,他絕不敢收:一來不知史侯此舉,只是簡單的“待客之道”,還是有所求另有深意;二來萬一“收”了這份“禮物”,他又全然不知如何對待這“禮物”,這……這該如何是好? 石詠是個觀念很“傳統”的年輕人,母胎單身若干年的所有生活經驗,正在這個時空里無限延續。 此外,他也是個笨拙的“鋼鐵直男”,不懂得照顧女生的情緒,也從來聽不懂女孩子話里話外的意思,若非如此,他當初就也不會生生地錯過在他身邊一守守兩個小時的小師妹了。 安全起見,也免得誤人誤己,石詠只能“殘忍”地拒絕了翠芙的“服侍”。 回到臥室,石詠啼笑皆非地望著身上這件細布中衣:舒適固然是極其舒適的,可到底還是比不上母親給他親手縫制的舊衣。想到此處,石詠轉臉望向他帶來蘇州的行李箱籠,心里在想,回頭得給這侯府下人打聲招呼,讓人把他的舊衣都送回來才是。 想到這里,石詠突然想起什么。他趕緊起身,打開這些箱籠,隨即皺起眉頭:史侯府仆從們的殷勤,現在終于有了解釋。 他的箱籠已經被人打開過,動過了。 衣物銀兩什么的都在,一件未少。但是他夾在行李中的書畫則被人動過了,除了鄭燮贈給他的三幅字畫,還有他自己在旅途中繪制的那些“插畫”,統統被人動過了。 石詠是個非常仔細的人,又素性喜歡這些書畫,所以他放置這些紙張的時候,都有自己專門的手法,免得紙張被折疊出深痕,影響美觀??墒乾F在看來,所有他的這些書畫,都曾被人一幅幅仔細瞧過,又一一都放了回去。 石詠忍不住皺眉,想起今日見到史家一門兩侯,不知那兩位,究竟在弄什么鬼。但看起來,確實是夠周到的,不僅想在他身邊安插人,而且恨不得將他連頭發絲兒都一一查過。 這樣一想,此前石詠對史家的印象立即掉落十萬八千丈。石詠冷笑一聲,大刀金馬地往榻上一坐,心想:查吧,隨便你查,你要是能查出來我是何方神圣,算你贏! 第二天,石詠起了個大早,自己將周身收拾停當,神清氣爽地開了門。 誰知史家的仆從早已候在外面,此時魚貫而入,給石詠奉上精美的早點。翠芙素手纖纖,輕輕將一副象牙箸放置在石詠手邊。石詠抬起頭,見到翠芙雙眼微腫,好像事先哭過,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受。 他低聲說了一句:“對不??!” 翠芙趕緊在面上堆笑,搖搖頭說:“大人在說笑什么呢?有幸侍奉大人用一餐早點,是婢子的榮幸?!?/br> 石詠無話可接,只能尷尬地點點頭。 翠芙卻仿佛就此認清了石詠的脾性,沖石詠嫣然一笑,極小聲地道:“大人毋須在意,婢子這邊無妨的?!?/br> 這就好!石詠這才放了心。 豈料翠芙又加了一句:“‘婢子’一定好好地侍奉大人!” 這翠芙說到做到,隔天晚間的時候,她就帶著幾個針線上人,將縫補漿洗過的石詠舊衣都送了來。不止如此,翠芙還給石詠捎來了一身官袍。 此前石詠只有王樂水給他的一身半舊官袍,并不合身,手肘袖口也多有磨損。他這一路穿到南邊來,也不好時時換洗的。 翠芙見到,便將石詠的舊官袍取去好生洗了晾干,疊得整整齊齊地送還過來。除此之外,翠芙還按照石詠的身量,命針線上人縫制了一身新的官袍。補子什么的,在他們織造府都是現成的。 石詠望著手中簇新的袍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想,他這也還算是走運。幸好人家口中的“侍奉”,就只是這樣侍奉而已。 第54章 (修) 這日早晨, 石詠在史侯府用過早點,史家管家過來, 將石詠引至前廳。 石詠問管家:“早先賀大人吩咐過, 說是今日在織造府衙署見面辦理公事的, 什么時候動身?” 史家的管家驚奇地瞥了一眼石詠, 答道:“這里就是織造府衙署!” 石詠:…… 原來,這織造府衙署,與史侯府邸, 合二為一, 并無區別。 管家見石詠提起賀郎中,忍不住臉上有笑, 告訴石詠:“對了, 早先時候客院那里送來消息,昨日舟車勞頓, 賀大人甚感疲累, 今日早間恐怕要晚起一會兒。賀大人說了, 若是石大人先到,那便先開始吧!” 石詠早先得賀元思提點,大抵知道在這蘇州織造要走哪些過場, 所以也不怕露怯。 可是他沖史侯府那位管家瞅瞅, 怎么覺得對方說起賀元思的時候,那臉上的笑……好生曖昧呢? 沒過多久,織造府這邊陪同石詠辦差的人過來。石詠一瞧,竟是昨日席上見過, 那位不茍言笑的兄長,保齡侯史鼐。 石詠倒是真沒有想到保齡侯會親自過來,陪自己驗點貢物。 “石大人,這就開始么?” 史鼐一直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好!”石詠則在心里暗暗琢磨:難道這世上,但凡做兄長的,必然喜歡擺出一副冷面孔。眼前這史家一門二侯,竟也跟永順胡同兩位伯父似的,兄長冷面,做兄弟則習慣了笑臉迎人。 “這邊請!” 史鼐沒有半句廢話,命人直接開了旁邊的一件庫房,自己當先進去。 石詠跟著史鼐進屋,見這屋內是一張巨大的酸枝木雕折枝梅花條桌,上面一匹一匹放著的,全是各式各樣的緙絲面料和絲綢錦緞、一匹一匹的,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面上。 條桌一端,正正放著一本綾面冊子。賀郎中曾經向石詠提過,內務府每年會審核三大織造的貢物清單,于頭一年端午之前下發三大織造,第二天萬壽節之前將清單與貢物核對一致無誤,交運京城。 所以眼下石詠要監辦貢物,就是將這貢物清單,與三大織造已經準備好的貢物核對一致,choucha過數量與質量沒有問題,就能交差了。 想到這些,石詠當即伸手取了這綾面冊子,翻開一頁,將這頁的花色與條桌上的布料進行核對。 緙絲素有“一寸緙絲一寸金”的說法,這種工藝在明時達到鼎盛,現如今則更是為皇家所壟斷。 石詠手執綾面冊子,一匹面料一匹面料地看過去。每一匹面料都壓著標簽標注,注明這種面料的花色和進貢數量。石詠問過史鼐,才知道他先要將綾面冊子上的貢物清單與這里的織物標簽內容核對一致無誤,然后再抱著這邊的織物,去旁邊的庫房里,清點貢物的總數量。 他一旦清點完畢,點了頭,這邊的織物會立即作為貢品裝船,遠赴京城,作為萬壽節貢品,送進內務府的庫房。 石詠對著綾面冊子,先找到了一幅“百蝶穿花”圖樣的緙絲面料。這“百蝶穿花”的料子,是專做宮中女眷氅衣褂子的面料,天青色的底子上,一眼望去,幾十只蝴蝶,姿態、色澤、蝶翅紋飾……沒有一只是完全相同的。 這樣一匹精美的緙絲料子,一名熟練織工,一天只能織出幾寸。這樣精貴的織料,石詠想著,一百匹怕是頂天了吧!可是他手中的冊子上分明寫著:五百匹。 皇家用度,實在是太奢侈了! 石詠一面想,一面暗自腹誹。要知道在康熙時倒還罷了,乾隆時則更是將這許多國力財力都耗費在這些“奢侈品”供應上,以至于到了乾嘉年間,內務府所儲的緞匹布料數量幾乎可以支用百年。而這些上好的精美布料,放置在內務府廣儲司的“絲庫”里,竟只能在暗無天日的環境里漸漸褪去光澤,一點點霉蛀爛掉! 史鼐見他凝神驗過這批“百蝶穿花”緙絲料樣子,便帶他去隔壁庫房里清點這些料子的數量。 石詠清點完無誤,自己記下,便轉回樣品這邊,看過樣料之后,再去庫房清點,如此來來回回,他便在這“樣品間”和“庫房”兩處反復走動。史鼐身為織造府主官,竟然也來回來去,跟在石詠身后,陪他一起清點。 待到七八個來回之后,石詠有些耐不住了,開口問史鼐:“保齡侯大人,下官想問一句,所有這些織造府面料,尺寸都是一致的么?” 史鼐點頭,不動聲色地看著石詠,試圖辨清他問這話,是個什么用意。 石詠忍不住舉起手中綾面冊子,說:“下官有個算不得成熟的設想,若是能將這個冊子,做成一個織品名錄,每頁附上小小一幅織物面料的樣本,這樣無論是用于核對,還是呈上去供御覽,都比眼前這一整匹一整匹的布料要便宜得多了?!?/br> “織品名錄?” 史鼐盯著石詠。 石詠點點頭。 現代他所在的博物館研究院也有古代織物保存與修復部門。那個部門為了研究和保存各種各樣的古代織物信息,做了很多這種“名錄”,大大厚厚的一本簿子,每一頁正面是一張織物的照片,反面則是這些織物的各種信息:織造年代,材料、工藝、所用的特殊技法等等。 有這本簿子在,無論是要查找某種古代織物,還是要調用信息,都非常方便。 眼下石詠腦子里想的,就是這本東西。只不過這個時空里,攝影術還沒有發明,拍照片自然是拍不了的,但可以剪下一小片布料的樣子,貼在簿子之中,然后注上織物的名稱、工藝、數量,甚至還可以備注上工匠的姓名,制成一本厚厚的簿子。 如果有這樣東西在,石詠只要帶上幾個人,在庫房里核對小半天,就能把所有貢物一一核對完畢。 到時織造府交差也很方便,每年到上交貢物的時候,將這本“名錄”往京中內務府廣儲司一送,對方看過無誤,東西就可以入庫了。入庫之后,這本名錄又能作為新入庫布料的索引,后宮或是親王府第取用的時候,只要照著花色領東西就行。 石詠連比帶劃,將這個“名錄”的形態向史鼐說了,末了又補充一句:“這‘名錄’還可以做成可以拆裝的。若是下一年織物的種類有所改變,只要去掉其中不用的幾頁,再加上幾頁新的,就又是一本?!?/br> 一本名錄在手,所有織品盡在掌握,豈不比這滿屋子一匹一匹的樣品來得方便? 史鼐定定地看著他半晌,突然問:“你真是這么想的?” 石詠點點頭。 史鼐卻不置可否,淡淡地說:“石大人,我見你差事繁忙,這點時間里要將所有貢物一一清點完畢,這些一時半會兒做不出來的東西,就還是別想了吧!” 石詠心想:他這不就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才想出來的“名錄”么。若是有這么一本東西,不僅織造府這里方便不少,就是京里的內務府官員,也會因此而得益。畢竟這種附有面料樣例的“名錄”,信息一應俱全之余,面料也一目了然,非常直觀。 說到底,他還是在用現代博物館的管理方式和手段在思考問題。 只可惜,史鼐完全沒有反應,似乎全然不以為意。 其實石詠不知道的是,保齡侯史鼐這人,與弟弟史鼎的性子完全不同,此人寡言少語,為人謹慎小心不說,也很少直接表達心中所想。 聽了石詠提出這個“不成熟”的設想,史鼐心內只想著:竟然還能這樣?聽起來好似有些道理?今年且算了,明年的貢物名冊一下來,立即就找人先做這么一本出來,到時使個途徑,呈給皇上、德妃娘娘和內務府總管,看看上頭反響如何再說吧! 就這樣,石詠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多少影響了蘇州織造史鼐。少時史鼐便聲稱織造府另有要務,自己回府署辦公,留下一個副手,又叫了幾名小吏一起過來,配合石詠繼續核對清點貢物。而石詠也多耗費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將蘇州織造需要在萬壽節之前運到京城的貢物清點完畢。 石詠這邊一旦清點完畢,這里所有的織品便立即貼上“御用”封條,立即裝船,連夜從蘇州起運,運往京中去。 這整個過程之中,石詠的上官,內務府造辦處郎中賀元思,從頭至尾都沒有露面。 只待石詠全部都清點完畢之后,賀郎中才出來走了個過場,在那綾面冊子上署名畫押,一面寫字一面對石詠說:“小石啊,本官可是真的非常信任你??!” 石詠笑笑不答,心里只想著,您恐怕更相信織造府這邊才對吧! 他見到賀郎中紅光滿面,精神極好,昨日曾有的那一點為難之色早已拋到了九霄云外。這哪還有半點“舟車勞頓”、“甚感疲累”的樣子?石詠再聯想到昨夜他自己的遭遇,臉色就有點兒古怪,心想,也不知這賀郎中昨夜是不是被人好生“服侍”了一回。 事實證明,石詠的預感并沒有錯。 晚間,忠靖侯史鼎設宴,祝賀賀郎中“納妾”之喜。石詠作陪。 待到賀郎中喜孜孜地將他新納的那位“小星”請出來,石詠才吃了一驚。原來這位妾室不是旁人,正是昨晚席面上,出來給賀郎中唱姑蘇彈詞的兩位妙齡女郎之一。此刻這名女郎已經束起頭發,做婦人妝扮,給史鼎、石詠等人見禮的時候也面泛桃花,滿是羞澀。 賀郎中則在一旁,拈須直點頭。 石詠心里忍不住想,這史侯府也真是厲害,著實懂得投其所好。見賀郎中喜歡聽曲譜曲寫詞,就送給他個唱曲的清倌做妾。賀元思顯然對這位新納妾室非常喜歡。他此前剛到織造府的時候,臉上還曾出現過為難之色,可是現在他與織造府雙方,似乎已是達成了協議,各取所需,彼此都很滿意。 石詠正沖著這位他上司的新姨奶奶皺眉頭,冷不丁忠靖侯史鼎在旁開口問他:“石大人,府里下人,昨夜‘服侍’得可盡心么?” 石詠趕緊點頭:“盡心,盡心!哪里會有不盡心的?”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 昨夜他拒了與翠芙有任何直接接觸,一清早起來,這翠芙便是一臉憂色。石詠最擔心的,就是史侯府上因此為難翠芙。因此他一口答應,爭取不給他那客院的下人們惹來麻煩。 史鼎則盯著他,微笑著問:“當真?”眼神卻有些陰惻惻的。 石詠非常認真地點頭:“自然當真,府上的jiejie們做事最是仔細周到了……” 他還未說完,那邊賀元思一聽,笑得一口酒噴了出來。連賀元思新討的那一房妾室,都抿著嘴輕輕地笑。 哪有管侯府丫鬟叫“jiejie”的? “侯爺,我代小石向你討個情!他原是世家子弟,一成丁就出來當差了?!辟R郎中得了個美妾,心情大好,當下便替石詠說情。 若是從永順胡同那邊算起,石詠自然是世家子弟,可實際情況么……呵呵!石詠聞言,心里苦笑。 “侯爺就別為難他了,在旗的人家,這上頭挺講究,畢竟是還沒娶親的?!辟R元思替石詠解圍,指出他還未娶親,若是身邊早早就有個妾室,甚至是通房丫頭,娶親時多少會得罪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