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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我在紅樓修文物在線閱讀 - 第19節

第19節

    寶玉此前見石詠避而不談,不去得罪薛蟠,大約覺得他有點兒虛偽,當下又追問:“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該不知道這唐寅唐伯虎吧!”

    石詠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經地說:“薛大爺剛才說了是‘庚黃’,寶二爺也問的是‘庚黃’,我確實是沒聽說過‘庚黃’,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黃’……”

    他一板一眼地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話音未落,雅間里已經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離官剛給賈璉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壺險些合在自己身上。

    賈璉笑著拍拍石詠的肩,說:“我這石兄弟啊,人特別老實。所以他有個外號,叫做‘石呆子’!你們說說,這外號和誰的特別配?”

    “自然是薛大爺!”

    旁人一起笑,卻也無人敢將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號直接說出口。

    薛蟠見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惱,舉杯沖石詠一揚,說:“石兄弟……”

    他明明看著比石詠還要小一點兒,卻跟著賈璉稱呼石詠“兄弟”。

    “難得你我有緣,今日一會,你要是不嫌棄,就喝了這一杯,咱們算是交了這個朋友!”話才說罷,薛蟠“咕咚”一揚脖,將手里的酒盅一飲而盡。

    石詠沒法子,只得也將手里的酒干了。對面薛蟠登時露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石詠對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實不算壞,薛蟠就算是“紈绔”,至少也是個頗為直爽豪氣的紈绔??墒侵皇且幌氲今T淵英蓮那檔子事兒,石詠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時也是個驕奢強橫,沒有任何法制觀念的紈绔。

    一時酒席散了,石詠別過賈璉等人,見時間還早,索性悠哉悠哉地從前門出來,一路用走的,往椿樹胡同溜達過去。

    剛到琉璃廠,忽聽有人高聲說:“去,把他給我帶過來!”正是薛蟠的聲音。

    石詠一扭頭,只見薛蟠喝得臉紅紅的,滿臉酒意,脖子后面的領口里正插著一把扇子,正伸手指著自己。

    石詠頭一個反應該是腳底抹油,趕緊逃跑,沒曾想被薛蟠身邊的小廝攔住,恭恭敬敬地“請”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詠解釋:“石大爺莫要誤會,我們爺是真喝多了些,真沒別的意思?!?/br>
    看著薛蟠這樣一副醉醺醺的模樣,石詠心里難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這么多么!

    “來……石兄弟,你來替爺鑒賞下,這‘庚黃’的畫……”

    薛蟠打了一個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畫字帖鋪子門口的竹簾撩開,“不是‘庚黃’,這……‘糖銀’還是‘果銀’的畫兒,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錢!”

    難為他,醉醺醺的,竟然還記著早先酒席上的事兒??梢娺@個薛大傻子不學無術,記性,倒也還可以。

    石詠便被薛家的長隨擁進了店。

    店主人一見石詠是個十幾歲的年輕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臉上,引著石詠往店內一張楠木大方桌上過去。那兒攤著一張“好畫兒”。

    “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跡!”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請石詠過去看,一心想著,以石詠這點兒年紀,待看清了畫里的內容,怕是要面紅耳赤、心猿意馬一番,恐怕也沒什么心思去細看這畫的真假吧。再者,對方這點兒年紀,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這畫里的玄機。

    豈料石詠俯身,見方桌上擱著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鏡”2,就先取過來,拿在手里,先看紙色,再看題款名章,之后便轉臉去看畫中內容。只見他一面看一面點頭,低聲說:“工筆重彩,鐵線描勁細流暢,用色濃艷靡麗,艷而不俗。的確是唐寅的風格?!?/br>
    他手里舉著放大鏡,竟是仔仔細細將畫中人物一一看過,臉上沒有半點異樣。

    店主人則站在石詠身邊,擔憂地抖抖胡子,覺得這年輕人行家架勢擺得太足,莫非這畫兒……這畫兒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線條”和“用色”不成?

    石詠一時看過,放下了放大鏡,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邊薛蟠噴著酒氣問:“怎樣?”

    石詠沒有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著畫面發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畫在明代,甚至畫家本人在世的時候就偽作極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過他對古書畫鑒別其實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擺個架子出來?;H?,眼下沒有其它的輔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實并不能判斷這到底是不是真跡。

    他沉吟半晌,忽然覺得畫幅上名章處有點兒怪異,趕緊又伸手取了放大鏡,打算再看清楚一些。這一動作,立時將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將這畫朝起卷,同時大聲地說:“薛大爺,您不是說了,要是有這唐寅的畫兒,多給您尋幾幅嗎?小店剛巧又新到了幾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畫兒,畫的都是人物,人物……”

    剛才那幅畫里,顯見的是有點兒小貓膩兒了。

    薛蟠一點頭:“像剛才那樣的,有多少拿多少出來,讓我石兄弟一一都鑒別鑒別……”

    店主望著石詠,那臉上的神情,立時有點兒發苦。他有種預感,剩下的那些畫兒,這能通過石詠這對“火眼金睛”檢視的,恐怕并不多。

    這時恰好外頭的熱鬧給這店老板解了圍。

    “大買賣,大買賣!”

    “山西會館的趙老爺買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

    石詠聞言一震:周鼎?

    這聽起來怎么這么耳熟?

    他當即轉身想要出了這古畫字帖鋪子,沒想到薛蟠比他還喜歡熱鬧,當即伸手一拍石詠的肩膀,帶著三分醉意說:“走,看看去!”

    店老板見走了這兩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氣,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這年輕人,仿作絕不能這么輕輕易易地就拿出來了。

    石詠則與薛蟠一道,走進山西會館看熱鬧。

    這“趙老爺”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兩個來京城跑一筆生意,暫住在山西會館里。老爺子趙德??釔劢鹗?,尤其鐘情三代及至秦漢時的鐘、鼎、鬲、盤、彝、尊之類器物。其子趙齡石也是個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趙老爺子買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會館一進院子的正中,供人參觀欣賞。其余進來看熱鬧的,大多看一眼寶鼎之后,便進去向趙老爺子道賀,恭喜他竟然能買到這樣一件寶物。

    石詠卻與旁人不同,只管一個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著這只三足鼎,皺著眉頭,仔細打量。

    忽然一個沉悶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看什么看!”

    第32章

    放置在山西會館正院中的是一只三足鑊鼎,兩尺來高,圓底深腹,鼎足與鼎身上飾有夔龍、夔鳳、蟠螭、獸面紋,鼎身上鑄有銘文。

    整個鼎呈青綠色,上有古青銅器特有的翡翠朱砂瘢。鼎器造型古樸雄渾。石詠只匆匆掃了幾眼,就已經能斷定,這是一件“老”物件兒??蛇@鼎究竟有多“老”,才是決定古鼎價格的關鍵。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有個聲音不客氣地向他招呼:“看什么看?”

    石詠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嚇了一大跳之后,腿腳一軟,坐倒在地面上。

    這是什么時候起的?他連碰都沒碰過的古物件都能向他開口了?

    “你看夠了沒有?”

    又是一聲。

    石詠趕緊雙手一撐,坐起來,伸手撣撣身上的灰,回頭看看沒人注意著他,才小聲小聲地開口:“你……是這鼎嗎?”

    “不是我還能是誰?”

    這鼎的聲音雖然悶悶的,可語速很快,像是一個很不耐煩的性子。

    “你是什么時候鑄的鼎?”

    石詠小聲問。

    他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墊著,在鼎身上稍許擦了擦,然后低頭看了看帕子上沾著的少許銅銹。

    “宋……宋的!”

    這銅鼎竟然一改語氣,開始支支吾吾起來。

    石詠越發好奇,當即小聲問:“趙宋、劉宋、還是周天子封的……宋國?”

    趙宋是后世通常說的宋朝,劉宋是南北朝時的南朝宋、宋國則是春秋時的一個諸侯國,前兩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遠,文物價值也會天差地別。

    那銅鼎悶了半天,吐了兩個字:“劉宋!”

    石詠點點頭,贊道:“你是個實誠的……銅鼎!”

    他與弟弟相處的時間多了,說話習慣用鼓勵的口吻。

    銅鼎便不再開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詠心里已經完全有數。

    如今在琉璃廠,夏商周三代流傳下來的金石最為值錢。眼前的這只鼎,嚴格來啊說不能算是贗鼎,因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與三代青銅器還是有些差距。將南朝的鼎,當做周鼎賣給旁人,這商人,實在不夠地道。

    這時候有個醉醺醺的聲音在石詠耳邊響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這鼎……說話?”

    是薛蟠。

    他一把將石詠拉起來,噴著酒氣問:“你們……你們在聊什么有趣的,給哥哥說來聽聽?”

    石詠支吾兩句,只說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卻鬧著不依,說是親眼見著石詠和那古鼎說話來著。石詠一急,便反問:“就算我和這古鼎說話,你聽見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著石詠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個呆子!”

    石詠無奈了,難得這薛大傻子竟也說他呆,只聽薛蟠又往下說:“跟我那個寶兄弟似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1……”

    石詠一下子汗顏了,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與寶玉相提并論。人家是個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爾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幾句而已啊。

    這時候山西會館里一大群人擁了出來,頓時將石詠和薛蟠他們這些看熱鬧的擠到一邊。只見人叢中一名須發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興身邊。那兩位,就是斥巨資買下這件古鼎的趙德裕和趙齡石父子兩個了。

    石詠一見冷子興,自然心生厭惡,心知定是這人得了手,將一只南朝的鼎當成是周鼎賣給了趙家父子。

    要是在石詠剛來這個時空的時候,他那直來直往的性子,一準兒讓他當眾毫不客氣地喝破這一點。如今石詠卻多了幾分沉穩與謹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開冷子興的視線。只見眾人簇擁著趙家父子,一起將冷子興送出來。冷子興大約還是有些不放心,開口問趙家父子:“兩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經依約將這古鼎送到會館,至于那余款……”

    老爺子還未答話,趙齡石已經搶著說:“這你放心,有我們晉商的信用在你還怕什么?”

    老爺子趙德裕卻似乎對這鼎還有些猶豫:“若是這鼎有什么不妥當,這定金……”

    只見那冷子興滿臉堆笑,說:“老爺子,您看著鼎,都已經放在您面前了,你見得多,識得多,您不是已經看真了么,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爺子喃喃地道:“鑒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兒啊……”

    趙齡石便說:“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們就再問問,也沒事兒的!”

    言語之間,將定金的事兒給岔過去了。

    一時石喻下學,石詠去椿樹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說:“哥哥身上臭臭!”

    石詠自己伸袖子聞聞,確實是有一股子酒味兒。他今日飲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總有那么一股子酒氣,連帶把他也給熏著了。

    早先在那山西會館,他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甩脫了醉醺醺的薛蟠,單獨去拜會趙老爺子,談起趙家買下的那只鼎。而趙老爺子自己也對金石多有了解,一時沒法兒接受石詠所說的。

    “你有什么憑據,說這是南朝的鼎?”趙德裕覷著眼,望著石喻,心下在思量,這么年輕的小伙兒,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這兒說胡話的。

    當時石詠便說:“老爺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這點兒年紀,自然不敢說對三代的青銅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見識過些金石銘文,曾經見過與這鼎類似的……”

    他只講了講這鼎器上的銘文,和春秋時的小篆略有些差別,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見過南朝時仿的。

    “老丈,我這也是不敢確定。只是南朝時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傳到現在也是古物,但是價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來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問,便請人再看一看吧!”

    石詠已經聽山西會館的人說了,這只“周鼎”,價值萬兩銀子,光定金就要三千兩。若是南朝的鼎,絕不值這么多錢。

    他說完,就告辭出來,不再與趙老爺子多說。他知道老爺子心里也沒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個人來幫他把疑問放到明面兒上來而已。

    石詠牽著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兩聲。原本一只語氣十分傲嬌的鼎,被石詠戳破了來歷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詠從山西會館出來的時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說了兩句話,告訴它,它絕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覺得好些,鄭重與石詠作別。

    他再想那薛蟠,也覺得是個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著石詠看“庚黃”的畫兒的,聽說有鼎,立即就忘了畫兒,去看鼎的熱鬧去了;看完了鼎的熱鬧,又聽說隔壁戲園子有班子唱戲,便興興頭地聽戲去了,一日之間,吃酒聽戲看熱鬧,十足一個紈绔子弟做派。

    唯獨在山西會館的時候,石詠曾見到薛蟠和晉商攀交情,十三四歲的年紀,和那些三四十歲的晉商在一起,也一樣是高談闊論,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詠才覺得這個薛蟠骨子里還有些皇商氣質。這個薛家獨子,本不該這么紈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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