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陳姥姥笑道:“哥兒太客氣啦?!彼肓讼?,說:“還沒怎么見到,只是以前看見有官老爺在左近來來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詠心里有數:既然圓明園開始修建,那么大約沒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駐防了。他因為工作和專業的關系,對清代三山五園有些了解,順帶地,對于三山五園周邊歷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問了地價,陳姥姥報了個數,卻又對石大娘說:“太太若是再想買幾畝荒地,就交給大郎二郎他們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幾天,把地墾出來?!?/br> 李家近年來壯勞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幾畝地耕種,但礙于沒有買地的銀子,就算是買了地,若是掛在他們自己名下,賦稅也重。所以聽說石家想墾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猶豫地點了頭:“那是自然!” 兩家合作已久,佃農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給他們。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買幾畝地,石大娘母子兩個倒一時犯了愁。石詠干脆拍板,說隔天他們石家去樹村親自看過再定。 送走陳姥姥祖孫之后,石詠一起和石大娘將手里的銀錢算了算,加上李家送來的幾吊錢,石家眼下總有二三十兩的碎銀子在家里,另有一錠五兩整的金錠子。 石大娘見不得大錢,總是提醒吊膽怕被偷了,于是和石詠商量,他們娘兒倆帶了那錠金子去鄉下買地。 石詠卻覺得不妥。 一來他覺得土地是不動產,將家里現錢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萬一有著急用錢的時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錠金子,在鄉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亂子。 于是石詠與母親商量,回頭他們只帶二十兩銀子去樹村,看著買,若是沒有合意的,不買也沒啥。至于那錠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還是覺得心里不安的話,就早些去錢鋪兌了,都兌成銀錠子放在家里。 一時計議已畢,石詠去椿樹胡同接了弟弟石喻。這幾天,暑意已經漸漸退去,晚間越來越涼,而白天有太陽的時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詠卻覺得弟弟對學習的熱情,也如這暑氣一般,漸漸地退了不少。 石詠問他怎么了,石喻只悶悶地,一腳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說:“哥,你說我怎么總也不及鴻禎呢?” 石詠一向心大,隨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唄!他是夫子的孩子,從小耳濡目染,開蒙又比你早,一時趕不上有什么?慢慢來唄?!?/br> 石喻卻耷拉個腦袋,斜過臉,瞥了瞥石詠,見大哥沒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這才重新低下頭,跟在石詠身邊,越走越慢,最后他終于忍不住了,向石詠說:“大哥,我覺得累了……” 石喻的小書箱早就被石詠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說這話的時候,石詠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累了”,究竟是個什么意思。 ——到底還是個孩子??! 說實在的,這么點兒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兒在夫子的教導下,已經能算是很懂事很聽話的孩子了??墒呛⒆泳褪呛⒆?,天性都是愛玩兒的,所以不能總讓他像根弦似地這么繃著。 石詠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說:“這么著吧!” “你若是在這兩天之內,能把夫子布置的課業都趕出來,我便帶你去向夫子請假,咱們倆一起去鄉下玩兒,住一夜,再回城來!” 石喻聽了,一雙眼倏地就亮了,見到石詠向他肯定地點了點頭,登時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紅線胡同那個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說:“大哥,快點,大哥,快點走!” 石詠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約古今都一樣,一聽說可以出去玩兒,立時就有趕作業的動力了。 姜夫子給石喻布置的課業,多是背書、習字這些。喻哥兒回到家中就開始動手,果然在兩天之內,把未來幾天要寫的字都趕了出來,書也嘰里咕嚕背得爛熟,石詠檢查過,見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該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請了假,說是要走親戚,去鄉下一兩天就回來。 石大娘那邊,他也打了招呼,只說是去樹村看地的事兒,他帶弟弟兩人去就好。 石大娘見他們哥兒倆興興頭地要去,又想起樹村李家是信得過的老佃戶,便點頭應了。近來家中有不少事兒都是石詠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見兒子漸漸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讓他自去處理。 二嬸王氏卻千般不舍,即便這哥兒倆只打算離家一宿,她也掛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攔阻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只得在兩人出發之前,準備了烙餅、白煮蛋、一點兒子rou干和一葫蘆涼水,交給兩人好生帶著。 紅線胡同里有認得的街坊是拉車的,石詠一早就打聽好了價錢,這天直接請這街坊套車,去一趟城外樹村。 車駕從廣安門出城,緩緩北行,走了大約三個時辰,才到樹村。 天氣不錯,這一路上,石詠將大車前后的車簾都掀開,哥兒倆就坐在這搖搖晃晃的車駕里,一面吃著二嬸準備的各種吃食,一面喝著涼白開,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覺。 喻哥兒剛出城時十分興奮,頭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夠,饒是他在這興頭上,顛了兩三個時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著了。 石詠卻留心觀察這一路往樹村過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巒連綿、泉眼遍布,甚至尋常人家的田畝之間,也夾雜著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擁有修建園林的卓越景觀條件。后世所謂“三山五園”,就集中在一帶。 如今樹村南面的華家屯,已經圍了一大片地。石詠路過時,坐在大車能依稀見到里面有些亭臺樓閣在建,看來這早期的“圓明園”正在施工中。 然而樹村一帶,地勢則相對平整。村落東西兩側各自整出了數十畝良田,石家的五畝就在其中。樹村北面,則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詠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細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記起樹村東邊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則是廂黃旗村。這些都是八旗出城駐扎建護軍營的舊跡。 想到這里,石詠不禁摸了摸懷里揣著的銀兩。西北郊這一帶,將來會因為這里的皇家園林而大放異彩。家里買個地都能擱在這些園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過問題就來了,他若是想在這里做一點兒小小的投資,又該做何等樣的抉擇? 第28章 晌午過后,石詠和弟弟石喻才到了樹村村口。李家人因聽早就說石家要來,遠遠見有大車,就趕過來看。等到石詠和石喻雙足落在樹村村口的時候,李家自陳姥姥以下,全涌到村口來看這哥兒倆。 除了李家人之外,村里不少人聽說城里來人,也都跑到村口來看熱鬧,教石家哥兒倆體驗了一回被人圍觀。 這一世石詠的相貌,說實話是個耐看但是不打眼的。乍一看,普通人一個,但是看久了才會覺得他看上去挺舒服的。 然而石喻卻繼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眼下才五六歲,就是個俊俏的小哥兒。再加上進學堂以后,喻哥兒不在外頭瘋玩了,一個夏天沒變黑,反而白凈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婦見了石喻,都稀罕得不行,齊齊地盯著他,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身后直躲。 石詠無奈,喚來李家的慶兒,對石喻說:“看,這是慶哥兒,和你一般大。你們一處去玩,好不好?” 李慶兒一拉石喻的手,說:“我早起去樹上摸了幾只鳥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頭,現在估摸著燙熟了,走,帶你去嘗嘗去!” 石喻聽說,也覺得新鮮,當下就隨著慶兒往李家過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詠的,當下就有人拉著陳姥姥悄聲問:“這是哪家的小伙兒,說親了沒?” “人家在旗!”陳姥姥半句廢話不多說,沒戲。 旗民不婚,旁人聽說,立刻再也不問了。 陳姥姥則帶著她女婿李大牛來見石詠:“詠哥兒,沒想到,竟是你帶著喻哥兒一起來的?!?/br> 李大牛是個三十五歲上下的中年男人,說話聲特別響,一開口就將石詠嚇了一跳:“人家哥兒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當家做主的時候?” 的確,前兩天石詠剛過了十六歲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領那里去領祿米丁銀去了。只是他前陣子忙著金盤和香囊的事兒,還沒顧得上去辦手續。 閑話不多說,一時李大牛先帶了石詠去見里長。石詠向里長問了問這附近的地價,又問了南面華家屯的事兒。里長只說:“只聽說皇上給皇子阿哥賜園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這好運氣,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落到咱們頭上呢!” 這里長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樹村這邊也修園子,遷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點兒補償,然而他們也聽說了華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強征強買之事,回頭要真落在樹村頭上,到底是福是禍還是兩說。 然而石詠卻知道最后這好運氣到底沒落在樹村頭上。他問過里長,知道村里東西兩端已經墾出了大幾十畝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現在可以買了去墾荒。只是荒地現下也不便宜,要五兩銀子一畝,而北面的荒山則更便宜點兒,一兩銀子就可以買一畝。 他們在里長家正說著話的時候,就來了一人,見到石詠,大約覺得石詠身上穿著的衣料尋常,年紀又輕,當下就有些不屑,旁若無人地越過了,徑自去尋里長說話。 可是一聽里長說起,石詠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對方立即反應過來石詠的身份,知道他是個在旗的,那臉色登時就變了,滿臉堆著笑,與石詠打招呼,親切得像是處了十年的對門鄰居。 石詠不想理他,只點點頭打了個招呼,問清對方姓王,就不再說話了。 隨后石詠央了李大牛帶他去村落兩邊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詠問了問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歲,膝下卻已經有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他的長子已經滿了十六,次子也即將成丁,將將也快到了娶媳婦兒的年紀。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計來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幾畝地種著。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饒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將將糊口而已,經濟壓力很大。所以聽說石家想要買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們先轉去了村西頭。李大牛給石詠指點看了幾處容易開墾的荒地位置。 石詠見這里雖然是沒有墾過的荒地,但是總體地勢平坦,容易開墾。就像李大牛說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氣,再忙上兩天,就能將地平出來,第二年開春,犁一犁就能播種先種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詠的考慮卻是,地勢平坦,不止容易開墾,自然也容易駐扎行轅營房。如果他記得不錯,將來八旗出城駐防,樹村東駐扎的是正白旗,樹村西則是鑲黃旗。如果此時買地,就得買在樹村東。將來若是這地被征了去,憑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糾紛,也有辦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開墾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詠心里有些猶豫不決,便央了李大牛去帶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兩人剛到村北口,已經見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慶兒兩個,齊齊從山坡上沖下來。 石喻見到大哥,雙眼一亮,大叫一聲:“哥哥!”撲過來,拉著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顯,在此之前,石喻已經和慶兒在這兒玩了好一陣了。 石詠被弟弟拖著,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臨下,放眼望去,只見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個淺塘,淺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著山間溪澗向東面流去。 眼下剛剛有些秋意,山間兀自郁郁蔥蔥。說來也奇,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風處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陽的山坡上則長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間很不常見,這里生了一大叢,倒也出奇。另外據李大牛說起,這里春天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別提多美了。 石詠站在山坡上,一陣清風襲過,頓時覺得心曠神怡。 “大爺,”李大牛從后面趕上來。他不好意思像岳母一般管人叫“詠哥兒”,便老老實實地這么稱呼他,“這里好是好,只可惜,是山地,難開墾,山間沒什么出產。就那么一汪淺水,也養不了魚?!?/br> 這荒山,美則美矣,卻沒什么產出。 石詠點點頭,表示他心頭已經有數了。 之后李大牛提溜了慶兒和喻哥兒兩個皮猴先回李家去,石詠自去見里長。 待到石詠從里長那里回來,到李家的時候,已是日暮時分。李家正炊煙裊裊。陳姥姥和李陳氏兩個下廚,整治了一桌子的菜。 這里的農家雖也不是過午不食,可晚飯大多簡單,晚飯過后不久便熄燈睡了。李家今日也是因為石家兄弟倆過來,才張羅了一大桌。李陳氏特地宰了一只雞,切了一大塊臘rou,加上李家之前曬的那些干菜,和茄子西葫蘆之類時鮮的菜蔬,做了好些個菜,滿滿地都堆放在堂屋里的圓桌上。 石詠見李家人客氣,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招呼大家一起上桌,李家人倒是扭捏推讓了一番,最終一家人都擠了擠,在桌邊坐了下來。 陳姥姥輩分最長,先提了筷子,往石詠和石喻碗里各自挾了個雞腿,幾片臘rou,這才點了頭,李家的兒郎們便不再客氣,飛快地吃起來。幾個大碗里還剩的那么點兒葷菜,轉眼之間就被搶空了。 倒是石詠和石喻,吃著農家各色干菜野菜,倒覺得味道新鮮,哥兒倆就著飯都吃了不少。 一頓飯將將吃完,李大牛才小心翼翼地向石詠問起:“大爺,您拿了主意沒有,這回打算買上多少地?” 石詠“嗯”了一聲,吞下一塊燉茄子,才回答道:“我已經和里長商議好了,這回把村北面正好十九畝的荒山買下來。這定金都已經付了,只等明日簽文書!” 他話音剛落,李家堂屋里立時靜了。 李家人盼了許久,才將石家哥兒倆盼來,只想著這哥兒倆能多置辦幾畝地,反正李家的人手夠,把荒地墾了能多打幾石糧食??烧l曾想…… 李家人見石詠說話時候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心想,誰家的小子,不買那些容易開墾的荒地,反而要買沒出產的荒山? 陳姥姥進過城,也聽街坊鄰里說過一耳朵:石家這個詠哥兒,莫非真……是個呆子? 第29章 石詠望著李家人驚訝的目光,就知道大家伙兒都想岔了。 他石詠雖然生就一股子呆氣,可還沒呆到會因為荒山看上去很美就把荒山買下來的地步。 這回,他沒問過李家人的意見,就自己做主拍板定了買荒山,不僅僅是因為他覺得買荒山更加有利可圖,而且也是因為他想讓老實本分的李家人也能稍許轉變一下思路:不是只有從土里刨食兒才能養活這一大家子。 想到這兒,石詠就開口,將他早先問過李大牛的李家財政狀況又問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但是他生性老實,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詠便替他算: “李叔,你家轉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銀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著就要準備說媳婦了,喜兒姑娘也是要備嫁妝……” 喜兒就是慶兒的jiejie,不過十來歲年紀,萬萬沒想到石詠竟然突然說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時漲紅了臉就要避開,卻發現沒人顧得上她,都在聚精會神地聽石詠往下說呢。 “……你們覺得,再佃上三四畝薄田,努力耕種了,日子會比現在更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