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只見高羨雙眸當中露出一絲疲憊之色,誠然在殿上得知這樣的結果時,他的內心亦是十分沮喪。但旋即那一抹憊色便被另一種眼神替代了,他眼底含笑望著阿慈,口中只怪道:“都這種時候了,你想這些,也不多想想自己?!?/br> “我怎能不想這些,我一想到當日要害你的人還在暗處,心中便忐忑極了。若非你如今陰錯陽差換了身份,我只怕,只怕……” 高羨一笑,輕輕攬過阿慈慌張的小腦袋,攬在懷里。 他拍著她的頭,柔聲道:“不要怕,上天既然做出了這樣的安排,讓我重新來過,也讓你我再次相逢,必定有他的緣由。我想那害我之人,既要害我,無非便是為權、為財、為情,三樣而已。原本我一直自視與人為善,可遲恒這件事情……當日我去你家中提親,確實不知遲恒曾先我一步提過親事,王氏在得知我的身份以后,幾乎是欣喜若狂地應下的……” 阿慈靠在他的懷里,小聲應了一聲:“我知道。莫說你不是那種人,就光憑繼母的性子,我也是清楚的。她生平最好趨炎附勢,你是堂堂王爺,遲恒只是二品大人,她自然要舍掉遲恒來選擇你?!?/br> 高羨沉沉嘆了一聲:“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雖非有意要與遲恒為難,但這一重身份擺在那里,是以我如今也無法肯定,舊日是否還曾經在無意間得罪過什么人了……” “若你不從殺機之上去想呢?” 阿慈說著又直起身來,鄭重望著高羨:“你死于砒||霜,這一點總是確鑿的,你再仔細想一想前世,曾在成婚當天吃過什么、碰過什么?!?/br> 高羨皺眉思索了好一會兒,卻仍是搖頭道:“我,我因此前發生過一些事情,是以成婚當天已是分外小心了,一口水也未用,更不說吃過什么?!?/br> “那你最后吃過的東西呢?” “最后吃的,也是在大婚頭一天的晚上,御賜的一杯……”高羨說著,突然竟停住了。 那是一杯酒,大梁皇室習俗,皇子親王成婚前夕,要滿飲一杯酒。 因是習俗,又是御賜,高羨先是叩謝了陛下,而后當著前來賜酒的大總管的面,高高興興一仰脖子便干盡了??扇缃裣雭?,那位陛下貼身的大總管,來賜酒時的臉色,卻不是那樣喜氣洋洋的。 高羨心中倏然如有一絲寒意掠過。 他重活了兩次,第二次重活到了老四的身上,可那第一次,他抱著阿慈的尸身在洞房夜死去后,再睜眼,回到的是大婚之日的一早。 正因如此,高羨一直陷在一種盲目的判斷里,認為他之所以會中毒而死,是在大婚這天才中的毒??伤麖奈聪脒^——若這毒,一早便下了呢? 若是早在大婚的前一晚,便下在那杯酒里了呢? 高羨登時變了臉色,他趕緊勉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想這只是揣測而已,只是揣測而已,陛下是他嫡親的兄長,為權、為財、為情,哪一樣又能與他有過節。 可他搭在阿慈手上的一雙手,卻仍是止不住地微微顫了顫。 阿慈發覺了,小聲問他:“怎的了?可是想起了些什么?” 高羨趕忙搖搖頭,只道:“沒有什么……” 無論真相如何,這種極有可能是會招來殺身之禍的猜想,哪怕僅僅只是猜想,也不能讓阿慈知曉。是以他在否認過后,又迅速恢復一貫的神色,想了想,又移開話題道:“好了,暫且先不想這件事了,倒是有一樁事情我還未與你說的。事關今日陛下將我喊走后,與我說的話……” 阿慈一聽,確也顧不得再想高羨前世為何中毒了,她忙問:“陛下與你說了什么?” “阿慈,若不然,你先離開這里一陣罷……” 高羨平靜地說起,阿慈聞言,驀然一怔。 第62章 “為什么?”阿慈脫口而出,十分地不解。 高羨拉過她的手,緊緊拉著,只嘆道:“這也是我與陛下今日商談過后,一致得出的決定。今日過后,外頭流言蜚語必將鋪天蓋地,你即便是深居王府當中,卻也難以幸免。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讓你離開京中一陣子,總要好一些。且看你是想走遠了,還是就近……” “陛下也這樣以為?”阿慈有些詫異。 她本以為陛下喊了高羨過去,是會嚴厲斥責他一頓,正如太后斥責自己一樣,可聽高羨話里所說,竟似乎陛下也與他們站在同一陣線上。 她看見高羨安然的目光,微微垂眼點了點頭。 “陛下就沒有質問你我的事?” “是?!备吡w道,“今日他將我叫走后,我與他于御書房內談了整整一日。陛下之意,歷朝歷代,小叔娶寡嫂的先例數不勝數,他倒并不反對你我的事,只是他因又曉得老四的性子,是以告誡了我許久。且如今還在端王爺的喪期中,又斥罵了我一通。不過說起來,陛下這般開明,倒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br> 阿慈疑惑:“那,既然陛下亦不反對,那為何又要將我送走?” 高羨嘆道:“這說起來,也是當時陛下身旁的總管太監李公公多了句嘴的緣故?!?/br> “他多什么話了?” 高羨遂又小心翼翼看了阿慈一眼,才道:“是陛下問他如何看待這樁事時,他無意間多嘴說起了一句,‘坊間相傳端王妃命硬,克父克母又克夫’。他的言下之意,原本是要勸我切莫感情用事,仔細把小命給搭進去的。但這話落到陛下的耳朵里,卻十分不中聽?!?/br> “雖然陛下當即厲聲斥責了他,又賞了他一頓嘴巴讓他自己去領,可這件事到底還是引起了陛下的注意。陛下這才意識到你若留在京中,勢必會教閑言碎語給淹沒,不說坊間的傳聞難聽,便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只怕你也要有多少的罪受?!?/br> “是以,我二人才想了個主意,將你送走……” 阿慈的心中,一時五味陳雜,不知道對陛下這個決定,是該感激還是該如何。她誠然是不愿走的,可陛下既然做了這個決定,她也違拗不得…… 她蹙眉半晌,才問高羨:“那,可有商量出了要將我送去哪里?” 高羨道:“是,確是有兩個地方。一是封地,二,是明塵師太的庵堂?!?/br> “封地?”阿慈一詫,“誰的封地?” “自然是我的?!备吡w微微笑了一下,安慰她不必害怕。但阿慈瞧得出來,他那令她安心的微笑里,似乎還夾雜了一些難以言明的苦澀。 他雖不說,阿慈卻也想得出來,他那樣苦澀的笑容是為的什么。 ——他過去何曾有過什么封地,分明便是這一回臨了了才封的。而陛下給他這樣一塊封地,言下之意又豈非是昭然若揭? 先帝一共有過六位皇子。 先帝早逝,嫡長子高巍繼位做了皇帝,余下五位王爺里,除了早年便病逝了的五王爺,三王爺、六王爺皆是去了封地的,唯有太后撫養的這兩位王爺被破例留在了京中。 陛下雖然十分器重這兩位弟弟,尤其端王爺,生前常常委以重任,可高羨心中也十分清楚,沒有一位帝王愿意養虎為患。甚至還是兩只猛虎,被養在了身邊。 如今,端王爺已不在了,是以高羨若去封地,名義上雖是為了他與阿慈好,實則卻是將他攆出了京中,或者換言之——削藩。 阿慈的心思聰明透亮,又怎會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系厲害。 她忽然反握緊了高羨的手,問他:“你想去嗎?” 高羨沒有表露分毫不快,仍是微笑與她道:“我想不想沒什么打緊的,只看你想不想。若去封地,雖然或許有生之年都無法再回京了,但你我確也可似神仙眷侶一般,從此再不用顧慮那些閑言碎語,逍遙自在任平生;若去庵堂……” 他話音未落,阿慈已先拉著他的手,亦微微一笑道:“你不必解釋的,我不去封地,就留在庵中?!?/br> 高羨顯然一怔。 “我以為,”他一時有些訥訥,“我以為封地才是你最好的選擇?!?/br> “可于你不是?!卑⒋鹊拿寄繙厝崴扑?,定定凝視高羨的眼睛。 削藩這種事情,她又豈會不知,而高羨生來便不是池中物,他不該因為自己,被奪走一切權勢與抱負后,丟去封地坐吃等死。 “你不必為我考慮,你不再想想……” 阿慈溫柔笑著:“不想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是雞有雞命狗有狗福的。何況庵堂亦很好啊,不必路遠迢迢往封地受沿途顛簸,他日待風頭與喪期過去,我亦可以回端王府,畢竟這里還是你建牙開府后唯一的家?!?/br> “阿慈……” 高羨一時語塞,握著阿慈的手卻是緊了又緊。 他重又攬過她的肩,將她攬在懷里,低頭在她額上低低一吻:“你放心,我必不會委屈了你,太后那里我會再尋個機會向她求情,她畢竟還是我生身母親,總會有法子的……” 阿慈伏在他的胸前,小聲地應了一聲。 “庵堂那邊,這幾日我也會與明塵師太打好招呼,去了那里,她自會照拂你,你不用太過擔心。庵堂雖說是清修之地,但王府里伺候的下人,你仍是可以挑兩個使得順手的帶去,我亦放心一些?!?/br> 阿慈抿著嘴淺淺笑答:“嗯?!?/br> “你這一去,少不得要住上一陣子,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派人來取,我只要得了空,便去看你……” 阿慈閉上眼,環住他的腰,嘴角還掛著輕柔的笑,開口亦是輕柔答他:“好?!?/br> …… 阿慈在遲恒一案結束的十日后,搬到了四王爺生母明塵師太所住的白雀庵。 她在庵中一連住了數月,其間每日隨明塵誦經念佛,日子過得倒也還算平靜。 阿慈原本入庵堂中還是有些忐忑的,她這一回來,明塵必然已知曉她是誰了,而上回她來時瞞下了她的身份一事,也不知明塵會如何作想。 出乎阿慈意料的是,明塵倒沒有責怪她,她只拉著阿慈的手,道:“我那小兒從前是十分混賬,但許是同你在一起后,心便收了,性子亦是改好了。這幾回他來,我瞧著是越發明事理的,想來也是你對他規勸的緣故。我本就是跳出紅塵外的人,名利于我而言,更是身外之枷鎖,從來也不看重的,你不必為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懷?!?/br> 彼時她二人正坐在禪房里,窗外夏日的蟬聒噪地叫著,卻更襯出了屋子里的平靜似水。 阿慈一直赧顏低頭,聽見她的這番話,才默默將頭點了一點。 明塵道:“這一回你來庵中,我雖是第二回見你,卻不知為何與你投緣。你此番來雖是為了避禍,但往后若無事,亦可以時常來小住幾日。這里茂林修竹的,也是一個清心之地?!?/br> 阿慈這才應一聲:“是?!?/br> 明塵笑一笑,又起身站到門前。 禪房的門開著,從外頭吹來自樹蔭下過后,業已褪去暑熱的夏日涼風。她雙手疊在身前,手里還握了一串念珠轉著,嘆道:“轉眼已是二十幾年了,當初我來這白雀庵時,也是這樣的夏日?!?/br> 阿慈沒有作聲,她光知道明塵是在誕下四王爺不久后,便自請出家修行了,可這當中緣由如何,卻從無人知曉。阿慈亦不是三歲小兒,又怎會不覺得這當中另有隱情——明塵若真是個吃齋念佛的心善之人,又怎會忍心舍掉彼時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會自請離宮出家,只怕是有不能說的苦衷罷…… 阿慈想著,又默默撇過頭,望向還掛在墻上的那一幅畫。上一回她來時便注意到的畫,裝裱精致,便連兩端畫軸用的也是不甚起眼的名木,在這滿屋的清貧當中,低調卻又貴重。她知道那畫上雖無落款,但留下的印章卻是先帝的…… “那是先帝的畫?!?/br> 阿慈正在出神,身后忽然又傳來明塵的聲音。 她趕忙回頭,只見明塵也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望著她溫柔微笑。 阿慈點點頭:“是,妾身知道?!?/br> “哦?你知道?” “是,這畫上印章,妾身曾在端王府的書房中見過,是先帝還在潛邸時用的……” 明塵這又笑了起來,款步走至畫前,仔細端詳那幅畫。 她微微仰著頭,面上浮現的笑容平靜又安寧,口中則喃喃道:“這是先帝贈我的第一幅畫。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便是先帝離開,也很久了……” 她似是十分想念先帝的模樣,阿慈見狀,到底是沒忍住心中疑惑:“師太若是掛念先帝,當初又為何要離宮修行呢?” 明塵聞言,卻出乎意料地沒有沉默,她轉過頭來,淡淡笑道:“同你一樣,我原本也是為了避禍而來的,誰知這一住,會是二十余年……” 阿慈驀然一怔。 “避禍?” 這一回,明塵才沒有再答她的話。 她只微微笑著,又默默往一旁沏茶去了。 阿慈見了,也才識趣地住了口。 只是她心中總止不住好奇,乃至于有時閑下來了也仍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