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傍晚時分,暮色四合。 國子監的大門緊閉,顯然已經下了鑰,整條街道上更是空無一人。 專程負責下鑰的小廝也不知道現在何處,宮外許多大戶人家的小廝丫鬟都會放回家兩天,頗有人情味兒。 命人去打聽的話,又要花費不少功夫。別人她不知道,她知道啞奴無家可歸,既在謝槐玉身邊做書童,自然是要跟著他回相府。 “去相府?!彼浀弥x槐玉第一次帶自己去藏書樓時,拿了一大串鑰匙出來。 車夫很快就趕到通濟街前正中央的官道上,“吁”一聲勒住韁繩。 蒼木色的高門大開,相府的門楣上掛著一對明晃晃的燈籠。 石獅子肅穆的立在兩邊,束髻戴冠的男子身形頎長,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正在拾階而上。 車簾半卷,江窈探出瑩白一段皓腕,喚道:“謝相?!?/br> 第44章 國子監的池塘里,映出一對璧人的倒影。 朦朧的月牙害羞得躲在薄霧后面,星光稀疏綴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像托著這一對璧人似的。 謝槐玉的衣擺流轉,拂過墨一樣的夜色,他手里提著一柄宮燈,親自給身后的小公主開著路。 江窈就這么一步步循著他的印記,專挑平緩的石子小徑走。 他慢條斯理的替她找到藏書樓里每一處角落,以致于江窈手足無措的跟著他,全程不知道該干什么。 本來就是她丟的東西,現在好像倒成了他丟了個什么心尖上的寶貝似的。 不知不覺間,兜兜轉轉又上了頂層。 她看著他只手遮天似的支開窗栓,晚風徐徐涌進來,江窈這才覺得里頭狹窄的氣息舒服些。 地磚上被他壘著成堆的竹簡,清一色的墨跡,沒有一樣是她的。 江窈氣餒的聳拉著腦袋,泄氣的準備蹲在一堆小山似的竹簡面前,沉痛哀悼一下她逝去的親筆佛經。 她后頸領子一涼,被人給拎起來。 江窈迎上謝槐玉的眸光:“再沒有別的了么?” 謝槐玉薄唇微動:“沒有?!?/br> 江窈沒有再理睬謝槐玉,外頭傳來動靜,她剛想折回去問問連枝情況如何。 “小殿下之前在相府可不是這樣待臣的?!敝x槐玉的聲音清冷,透著一股子寒氣。 若是以前江窈一定會不以為然,可是這次她在他聲音里居然聽出了一絲委屈的意味。 她躊躇著步子,謝槐玉忽然道:“你可還記得,第一次帶你來藏書樓,我同你說過什么?” 江窈只記得第一次跟著他過來,自己差點兒沒被他害得摔下去。 她現在情緒低落,想也不想的脫口而出:“你當時肯定在心里頭取笑我呢?!?/br> “取笑?”謝槐玉平生還從未見過像小公主這么清奇的腦回路,“什么?” 貴人多往事,她當然得提醒他,“你憋著壞想害我摔下去的事?!?/br> “臣從來沒有坑害過小殿下?!敝x槐玉忍俊不禁道,或許他不該問她的,她像現在這樣稀里糊涂的么,其實也挺讓人羨慕。 江窈急切的反駁他:“即便沒有,將來也說不定?!?/br> 她繞過紅豆杉,朝木梯口的方向走去,謝槐玉像堵墻似的橫過來。 江窈往左,他便跟著她往左,江窈往右,他也跟著她一道。 如此一番對峙下來,謝槐玉倒是沒事人一樣,江窈在他面前就像邁著小碎步似的,胸口的氣息漸漸都不太平穩。 “你看,你現在就在坑害我?!苯撼晒ψプ∷摹白镄小?,“以后指不定要怎么坑害我呢?!?/br> 謝槐玉愈發哭笑不得的糾正她:“這不叫坑害……” “我沒功夫和你疑義相與析?!苯杭皶r的打斷他。 謝槐玉低了低下頷,神色從未有過的鄭重:“你可是為了當初靜安寺的事,那天我下手確實重了些?!睂嶋H上,他已經足夠耐著性,小公主的細胳膊太嬌嫩,稍微碰一下都是一道紅印。 這還是她頭一次聽他提起靜安寺,她還當他要當一輩子縮頭烏龜,對靜安寺的事閉口不提。 想起當時自己被他捆綁的細節,江窈窘迫又羞.恥,還不如不提呢。 “你知道就好?!毕M軐ψ约旱摹熬让倍髑槟钅畈煌?,雖然過程不太如意,他昏迷之際也是她和連枝搬他去得禪院,準確的說是連拖帶扯,無論如何,忽略這些細節,她于他而言,再怎么說都是再造之恩,他建個廟宇供奉自己都不為過,他謝家世世代代都要來給她上香才對。 后來事實證明,謝家后代確實歷年都在供奉她的香火。 “我改日親自登門給你賠不是,可好?” 說起來上次給她賠不是,還是為了打手心的事。 謝槐玉確實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說出這種不可理喻的話,也罷,只當是為了她低頭,千千萬萬遍都不為過。 江窈本來以為佛經丟失而失魂落魄,現在因為他一句話,眉眼頓時活泛起來。 她眉開眼笑的問他:“謝相此話可當真?” 也該讓長安城的人開開眼界,什么堪比圣人再世的謝相,放在她公主府的門楣面前,還不是照樣老老實實的給她伏低做小。 說得是夸張了些,可是話糙理不糙,到時候江煊肯定第一個羨慕嫉妒恨。 “當真?!敝x槐玉口吻篤定。 江窈心情一好,心思也變得活絡。 她眼睛珠子提溜一轉,和他翻起舊賬來:“第一次來藏書樓你應過我的話,我可還記著呢?!彼菹肱艿?。 謝槐玉揶揄她:“先前問你,你不是說半點都記不得么?” “那是騙你的?!苯狠p蔑道,想不到吧,只有她糊弄別人的份,她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謝槐玉看著她沾沾自喜的模樣,想了想,自己還是不要戳穿她的幻想好了。 抄給鄭太后的佛經固然重要,可是她心里頭的好奇心早已被人勾起。 江窈兩相權衡之下,忍不住問他:“藏書樓的窗戶為什么都是釘死的呢?” 謝槐玉思忖半晌,開口道:“牽扯到光熙十六年的一樁舊案?!?/br> “直接說十年前啊……”江窈抿了抿唇,“謝相你繼續?!?/br> 她若是沒有記錯,十年前的話,謝槐玉不過才十二歲。 “當時我還未曾被謝清嶸賞識?!敝x槐玉的眸光晦澀莫測,“國子監鬧了瘟疫,所有人都被鎖在藏書樓里?!?/br> 江窈聽得一知半解:“我父皇下的命?” “是?!敝x槐玉似乎是在回憶什么,眉頭緊蹙,“若是放在現在,由我來處置這樣的事,也會下同樣的命令?!?/br> “可是長安城中許多和你一般大的世家子弟都安然無恙,并不曾聽說過當年有何人家中夭折過子嗣?!苯河X得這事聽來實在荒謬。 “確實是這樣?!敝x槐玉不置可否。 江窈聽連枝科普過,宮里就有許多忌諱的秘事,“因為里面牽扯到什么人了么?” 謝槐玉沒有再吭聲,半邊下頷都埋在沉沉的夜色里,黯淡不明。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想到啞奴。 她喏動著唇想問他什么,又不知道該如何問他。 換成以前的江窈,一定會刨根問底,并且控訴他說話不算數。 她思索三秒,拋出心底另一個不安的疑惑,“為什么要同我說這些?” 謝槐玉挑了挑眉,旋即便恢復自如,“小殿下以為呢?” 燈火通明的國子監,府兵舉著火把進來搜尋,為首的連枝著急喚道:“殿下,殿下……” 于連枝而言,抄書沒了不打緊,若是公主再不見了,真正兒是天塌下來。最重要的是,眼下連謝相都不見蹤影。 這一切的人聲鼎沸都被隔斷在天窗外,像細碎的流沙鋪成的銀河斜躺在黑夜里。 江窈垂下眼睫:“我先回府了?!?/br> 謝槐玉無動于衷。 “你也早些時候回吧?!苯赫遄弥朕o,“啞奴瘦不禁風的跟著你,這樣寒的天……” 謝槐玉傾身看著她:“小殿下再沒有別的話要對臣說了么?” “謝相既對藏書樓的事情這般清楚,想來當年必然牽扯其中,你又何必如此介懷于往事,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苯簩ι纤岷谏捻?,怔愣道,“不是么?” 謝槐玉廣袖一揮,順勢撿起一卷竹簡,朝著她額鬢邊輕輕落下來,不偏不倚伴著她怦然的心跳聲,三聲后戛然而止。 第45章 江窈坐在梳妝鏡前,任由連枝給她拆發髻。 國子監藏書樓里發生的一幕幕涌上心頭,她一遍遍摩挲著手里的象牙梳子。 額鬢邊上殘存著他留下的余溫,江窈實在想不明白,臨走前他忽然敲她三聲腦袋是什么意思。 難不成是拐著彎的罵她榆木腦袋不開竅?他才該挨敲好不好,她腦袋瓜不知道多靈光。 要不說這些文人的行事作風古怪呢,江窈記得自己以前念書時期拜讀過一個名人的大作,幾乎每一本書里都會各種暗示他的表哥風流成性,生活作風成問題,言辭鄙夷,直接導致千秋萬世的后人都在罵表哥。 連枝拍了江窈第二遍手背時,江窈才回過神來。 “您把梳子給我呀?!边B枝提醒她。 江窈“哦”一聲,松開手,繼續沉浸在剛才的思緒里。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委實令人捉摸不透。 連枝看著心不在焉的江窈,以為她還在琢磨佛經的事,寬慰道:“前幾天趙嬤嬤還和奴婢說呢,皇后娘娘已經將您抄佛經的事和太后提過,您心意到了便是,何必在乎這些小節?!?/br> 江窈眉目一跳:“母后當真和皇祖母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