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望著他憤怒的雙眸,她的心忽然就軟了下來,柔聲對他道:“三弟,謝謝你為我出頭?!彼敃r就應該謝他的,只不過那會兒夏淑妃的臉色實在太可怕,她愣是沒敢開口。 趙蠻煩暴躁地道:“謝個鬼,我只是看不慣她,才不是為你……”在對上輕城盈盈含波的眼眸時瞬間失了聲,頓了頓,才沒好氣地道,“下次這種沒道理的指責就頂回去,別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你可是公主,公主!” 可她這個公主不過是虛有其名罷了。輕城苦笑:“她畢竟是我母妃?!?/br> 她沒有趙蠻的底氣,可以和夏淑妃硬頂。榮恩向來性子懦弱,要是忽然強硬起來,連夏淑妃都敢頂撞,哪怕夏淑妃再怎么不熟悉女兒,也要懷疑吧?不就是順著夏淑妃嘴上認個錯,她從前受過的委屈比這多得多,并不覺得有什么難的。 趙蠻卻顯然無法理解她,聞言頓時怒了,霍地起立,沉下臉道:“隨你?!必W圆唤夂?,驀地揮手,一棍子掃翻一張交椅,在巨響聲中,又添上一句,“算我多管閑事!” 交椅在一棍之下椅背開裂,重重砸到地上,發出恐怖的撞擊聲。外面傳來不知是誰驚慌的詢問:“公主?” 輕城一時嚇得呆了,張了張口,發不出聲音來。 趙蠻冷笑:“你們公主沒事?!?/br> 等到輕城緩過來,頓時氣到了:臭小孩,為了一點小事,動不動就亂發脾氣,搞破壞,誰要慣著他! 百靈抖著手奉茶進來,便見到殿中的兩人一個黑著臉,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另一個面無表情,低頭擺弄著剛剛在東暖閣找到的九連環。趙蠻用來當拐杖的木棍斷成兩截,扔在地上;一張黑漆交椅倒翻在地上,椅背已經開裂。 九連環清脆的碰撞聲不時響起,除此之外,氣氛沉重得仿佛要凝固。 百靈將茶放下,頭也不敢抬,就在這壓抑的氣氛中匆匆退了出去。 輕城已經將九連環拆了一遍又裝上,心神不寧,眼角偷偷瞥向趙蠻,恰和他的目光對個正著。小少年的臉色越來越黑,似有風暴要來。 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想到他也是一番好意,她終究心軟下來,嘆了口氣,沖著他搖了搖手中的九連環,主動求和道:“你要不要玩?” 趙蠻給了她一個鄙視的眼神,倒沒有不理她,不過說出的話也夠氣人:“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幼稚?” 輕城:“……”你才幼稚!好氣啊,這臭小子怎么這么欠收拾呢? 她索性將九連環放下,賭氣道:“不想玩可以,要不我們談一談,每天一個時辰的讀書該怎么安排?” 趙蠻冷著臉搶過九連環,以實際行動拒絕了這個話題,隨即隨手一拉。輕城就眼睜睜地看著九連環的主桿在他的力道下變了形,徹底報廢。 趙蠻看向她,搖了搖手中的廢鐵,一臉欠揍的表情:“壞了?!?/br> 輕城:“……”恨不得將茶盞砸在他臉上?;斓?!力氣大就了不起嗎?可輕城長到這么大,從來做不出扔東西的事,頂多想想,自己暗中生氣罷了。 氣氛已經降到了冰點,外面忽然傳來宮女恭敬的稟報聲:“公主,汪慎求見?!?/br> 輕城精神一振:楚國公府那邊有回音了? 她氣哼哼地說了句“懶得管你”,丟下趙蠻起身去了西次間,把汪慎喊了進來。果然,姜玉城和姜羨魚都給了她回信。 姜玉城的信中告訴她,目前幾位藩王的府中都沒有名字為璽的男丁。下一步,他們打算把查找范圍擴大到所有近支的宗室子弟,這個工程量就比較大了,一時半會不會有結果。 又問她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國公府已經定了半個月后去游清波湖,到時會邀請她一起去。然后便是委婉地問她,在宮中可有人讓她受委屈? 輕城看得心里暖暖的,姜玉城實在是個溫柔的好姑娘,值得最好的對待。想到姜玉城的終身大事,她連忙又打開姜羨魚的信。 她的神情凝重起來。 接到她的信后,姜羨魚就私下派了人,重新去調查姜玉城的未婚夫祝允成。 祝允成是這一代勛貴子弟中少有的文武全才之人,更兼容貌英武,性情端直沉穩,委實是姜家千挑萬選出來的佳婿。唯一的缺點就是先前退過親。 他的上一任未婚妻是原工部尚書牟崇安的侄女。宣武十六年,牟崇安因河工案牽連被迫告老還鄉,祝家不離不棄,堅持婚事。哪知沒多久,爆出牟家小姐不檢點,與人私通的丑聞,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最后女方出于羞愧,主動上門退了親。 這件事自然怪不得祝家。而祝家也在和楚國公府定親之前,將情況如實地告訴給了楚國公府。 除此之外,姜羨魚查不出祝家任何其它問題。他在信中將前后調查到的信息一五一十告訴輕城,讓她放心。 輕城想到竹簡上的預言,怎么放心得了? 何況,偏偏在牟家倒臺之后鬧出牟小姐失貞的事?輕城總覺得這件事有哪里不對,想了想,給姜羨魚回信,讓他再細細查一下牟家小姐當年的事。 她并不樂觀,事情發生在三年前,就算真有什么貓膩,證據也湮滅得差不多了。只盼著牟家小姐還活著世上,愿意說出當年的真相。 事關姜玉城的終身幸福,無論費多大的工夫都值得。 汪慎拿了回信正要告退,輕城又叫住他:“叫內務府送一根結實些的拐杖來?!壁w蠻那根簡陋的木棍已經斷了,就算不斷,也看得她眼睛疼,好歹是個皇子,總該用個趁手的家伙什。 她再生趙蠻的氣,該盡心的地方也會盡到責任。 汪慎應下。 她想了想,記得汪慎應該是識字的,又將白天畫眉給她的折子也遞給了他。 汪慎打開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了:“公主需要屬下做什么?” 輕城很滿意他的靈醒,淡淡道:“你去核實一下,上面的內容是否屬實?!?/br> 汪慎慎重應諾,這才倒退著退下。 入寢的時間還沒到,輕城不想回去和趙蠻大眼瞪小眼,索性又去了東暖閣。 東暖閣已經布置得差不多了,窗邊換上了和架子床一套的雕花案幾,供了一只冰裂紋雙耳曲頸瓶,中間的四仙桌上擺放著同樣冰裂紋樣的茶具,架子床上鋪上了冰絲團花軟玉簟,擺上了青玉枕??瓷先タ偹阌悬c能住人的模樣了。 杜鵑正幫著錢小二一起歸置行李。輕城想了想,終究不放心,告訴錢小二趙蠻的拐杖斷了,打發他去接人。 錢小二才應下,輕城身后傳來氣鼓鼓的聲音:“你不是說懶得管我嗎?這又算什么意思?” 輕城回頭,便見趙蠻不知從哪里又找了一根兒臂粗的樹枝,支撐著站在不遠處。小少年形狀漂亮的唇緊緊抿著,深邃明亮的眼眸中滿是怒火,灼灼看向她。 輕城覺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小家伙明明顯得那么憤怒,她卻居然從中看到了——委屈? 然后,她沒忍住,不厚道地笑了出來。 第24章 喜歡 在不該笑的時候笑出來,后果是十分嚴重的。 輕城被憤怒的小家伙直接趕了回來,任她再怎么好聲好氣地哄他,他也堅決不原諒她。 她只得灰溜溜地回到寢宮,自己趴在錦被上笑了半天,隨即深刻反?。好魈爝€是給小家伙道個歉吧,不然的話,他還不知道要氣多久呢。 百靈帶著幾個小宮女魚貫而入,一列排開,恭敬地道:“公主,奴婢們服侍你梳洗?!比雽嫷臅r間到了。 輕城收了笑,起身去了盥洗的耳房,看到畫眉,忽然想起:“今天由畫眉守夜吧?!敝形绲臅r候被賴嬤嬤打斷,她和畫眉的談話還沒有完成。 對于賴嬤嬤,她暫時還沒有一擊必勝的把握,但多做點準備總是沒錯的。 等到與畫眉談完,天色已晚。她打了個呵欠,習慣性地翻出竹簡。今天發生了太多事,碰見了許多人,也不知竹簡會不會給她驚喜? 她先瞄向左上角的數字,一百九十。營養液的數量才漲了十瓶?一天下來,趙蠻明明都幾次氣得蹦蹦跳了,居然才漲這么一點點營養液? 輕城覺得問題有點嚴重,是趙蠻生氣的方式不對,還是營養液到后期本身就會獎勵得越來越少? 如果是前者,她還有點指望;如果是后者,只能說竹簡的坑人程度又上了一個新臺階。姜玉城那邊的調查不順利,營養液又越漲越慢,她要什么時候才能找出那個桀帝璽? 還有今天在順安宮外遇見的舊人…… 她又看向后面。讓她失望的是,竹簡上依舊是關于太子趙昶的那則預言,旁邊則仍是“是否需要升級”的提示,沒有絲毫變化。 關于那人,竹簡上竟沒有半點信息。 輕城在睡夢中都覺得不開心:這個破竹簡越來越雞肋了,需要它的時候全不頂用,真是氣死人。 更讓她不開心的是,她做了一個遺忘許久的夢。 *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棟山間小屋。 濃蔭茂密,溪流環繞,鳥鳴蟲吟聲此起彼伏。小屋就建在兩棵大樹之后。那本是獵人廢棄的屋子,有一明一暗兩間,年久失修,好在房子還算牢固,里面的床和桌椅修一修也還能用。 她和含霜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屋子打掃干凈,將唯一的床讓給了受傷的少年。 含霜手巧,又用藤條編了兩張吊床供她們休息,而她則忙前忙后,請大夫,熬藥,親自照料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一天天好轉,卻沉默寡言,氣質冷峻??v是兩人日日相處,也很少和她說話。她也不在意,她救人,原就只是順從自己的心意,每天看著對方俊逸的容顏便已覺得賞心悅目。 銀錢日漸減少,她心中發愁,猶豫許久,將母親留給她的一支赤金攢珠芙蓉簪典當了,換來幾人的口糧和少年的傷藥。 回來時卻發現對方不見了。她正當著急,卻見他頎長的身影在山林間出現,手中拎著幾只野兔雉雞。 她氣急,從來好脾氣的人,第一次出口責怪他。傷還沒好,就去打獵,他是想讓傷口崩裂,讓這幾天的湯藥費白用了嗎? 他黑眸沉靜,安靜地聽她數落,等她罵累了,情緒平息下來,才道:“別怕,我心里有數?!甭曇糁蟹路鹩幸环N力量,低沉而堅定,叫人不由自主便要信任他。 可,她怎能不怕?她孤身上京投親,盤纏將盡,前途難測,當初救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前幾日他一直在生死間徘徊,她衣不解帶,通宵服侍,好不容易救回的人,若有萬一,豈不是全做了無用功? 他究竟知不知道,他這么不知死活有多過分!她不求他的回報,不問他的來歷,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打算告訴他,只求他快點好起來,這個要求難道過分嗎? 委屈一下子涌上心頭,豆大的淚珠越掉越多。第一次,她失去控制,在他面前毫無形象地大哭起來。 少年拎著獵物不知所措,忽地福至心靈,將手中的獵物扔掉,笨拙地將傷心欲絕的她輕輕攏入懷中,無措地拍著她??沙朔瓉砀踩サ摹皠e哭了”,“對不起”,什么別的詞也不會說。 她氣得用力推他,試圖掙脫他,他無計可施,又不擅長說話,解釋的話說得結結巴巴的。 他只是看出她的艱難,想幫她分擔一些罷了。他的衣服飾物,都非凡物,若要典當變賣,只怕要為她惹來麻煩。能做的,只有這個。 她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接受了他的解釋,可也與他約定:養傷期間,他再不能這樣自說自話,無論做什么,都要得到她的同意。 他顯然不慣受人制約,顯得為難。卻在她的眼圈再一次變紅時,丟盔棄甲,全盤答應。 自那日后,兩人中間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隔閡消失了。他依舊沉默寡言,卻對她如承諾般異常順從,往往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便知道她的意思,做得妥妥帖帖。 她那時是真的有點喜歡他了。 直到那一日,他將劍架在了她的頸項間,劍鋒銳利,寒涼徹骨,毫不掩飾的殺意將少女的一縷綺思徹底斬斷。 輕城猛地驚醒,摸到了眼角的淚。 她并不是個喜歡糾纏過去的人,度過最初一段夜夜噩夢,心塞難忍的日子,她其實已經許久沒有夢見過他了。今日乍然重逢,勾起往事,曾經的煎熬仿佛已隔了一層霧,不再刻骨銘心。 可到底是她第一次差點喜歡上的人,她曾經為他那樣傷心過,終究做不到風過了無痕。 天色是濃墨般的黑,外面隱約傳來更漏聲。她翻了個身,臉貼上冰涼的青花瓷枕,情緒終于一點點從夢中的喜怒哀樂中抽離。 恍若隔世,恍若隔世,他和她卻已當真隔了一世,無法回首。姜輕城已死,前世的這一段離奇際遇,恨也罷,怨也罷,也該隨風而逝。 她又翻了個身,這次動靜有些大,睡在外面榻上守夜的畫眉迷迷糊糊地問:“公主,可是要喝水?” 她悶悶地說了聲“不用”,仰面向天,再無睡意。 畫眉的呼吸均勻起來,再次沉沉入睡。她小心地翻身坐起,穿上繡鞋,隨手抓起一件綠地纏枝蓮紋的杭綢褙子披上。 外面起了風,將夏日的悶熱吹散稍許,搖曳的樹枝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彎彎的月牙在沉沉黑云中調皮地鉆進鉆出。 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