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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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這個時代,始終缺少完全融合進去的感覺。對于宗法禮制,更是從根子上就有逆反心理??蛇@些東西,恰恰是帝王家的統治基礎,平時的思想上有些偏向沒關系,正式啟蒙教導,把這種思想灌輸了進去,那不是要害了沂王嗎? 沂王撅著嘴巴,道:“可是,這些舉子,也不一定就真的多有才學??!” 孫繼宗連忙道:“殿下放心,能被選出來的舉子,都是有真材實學,品性不錯的人。您也別急,臣先去跟人說說話,再看看,好嗎?” 沂王想了想,說:“舅爺去看看,要是人家脾氣不好,您就不要理他,用不著為孫兒受受委屈?!?/br> 孫繼宗眼睛微紅,哈哈笑道:“臣省得。殿下還小,不知道。臣年輕的時候也是武將呢!誰敢委屈了臣,臣就讓他見見什么叫沙缽大的拳頭,錘死他!” 沂王眼睛頓時一亮,嚷道:“舅爺好威武!就這樣!” 孫繼宗走了后,沂王還興高采烈的轉臉對萬貞道:“貞兒,舅爺剛才可真威風!” 萬貞笑道:“是??!舅爺好威風的。殿下,你喜歡舅爺,那往后就跟舅爺多親近?!?/br> 這孩子與父親相處的時間,從出生到現在怕是加起來都不夠一個月。父親的缺位,對孩子的成長,是必然有影響的。以前她還沒察覺,現在看到沂王對孫繼宗的態度,卻意會過來了。 男孩子天性里就藏著向往孫繼宗剛才那種男人的粗豪氣魄,需要學習的榜樣。她是女子,或能代替母親的角色;但梁芳身體殘缺,性情陰柔,卻無法勝任父親的角色。 找個合適的蒙師,或讓沂王換個不是全由內侍宮人仆從組成的環境,勢在必行,并且時間緊迫。再聯想一下徐溥剛才的話,她心里一個模糊的念頭逐漸清晰起來。 孫繼宗從后院回來時,臉色復雜得很,說不清是好還是不好。 萬貞奇道:“侯爺,幾位先生怎么說?” 孫繼宗嘆了口氣,道:“何舉人想要一個大縣知縣的位置;蘇舉人是想讓我們幫著一起游說朝廷重開泉州市舶司;另外一位鄭舉人,卻是想見見殿下,與殿下說完話再決定?!?/br> 萬貞沉吟不語,三位先生要求各不相同,但要認真說來,最有誠意的,反而是開口最兇的何舉人。舉人若能中進士,授任地方官,一般都是知縣或者縣丞。何舉人冒著不進科場的風險,求個大縣知縣的位置,雖然有些貪心,但也在正常范圍內。 至于蘇舉人那個要求幫著游說朝廷重開泉州市舶司,看著簡單,其實是完全不具備cao作性的。因為朝廷不開海關,海商貿易就控制在有數的人群手里,游說開關,會觸動利益集團的根基,引來反撲。沂王現在縮都縮不及,還跳出去跟人掰手腕子,那不是找死嗎? “咱們先去見見那位鄭先生?!?/br> 孫繼宗也最滿意鄭先生,當下領了沂王和萬貞一起去西跨院見人。 沂王以前很少直接見到外人,又知道這人很有可能成為自己的蒙師,心情有些緊張,拉著萬貞不敢松開。 鄭舉人見狀心中不喜,雙方見禮后,便問沂王:“殿下日常做何游戲?” 他問游戲,沂王能答的就多了:“踢球、捶丸、捉迷藏……” 鄭舉人等他答完,又問:“平時也有人教過字嗎?” 沂王回答:“萬侍和梁伴伴教過一點兒?!?/br> 孫繼宗和萬貞聽著問答,都覺得這人有點做先生的樣子,心中滿意。等鄭舉人問完,萬貞便問:“先生意下如何?” 鄭舉人顯然也和剛才的徐溥一樣,看出了她是女子,她問話,他卻不回答,反而向孫繼宗問:“侯爺,學生聽說,王府目前既無長史,又無親長,由中官把持門庭?” 中官在士林中就沒有名聲可言,他這話雖然偏了,但萬貞也沒有動怒。孫繼宗皺眉道:“先生這話有些偏頗,王府內侍長與大伴,是太后親自選拔出來,奉監國旨意支應府務的,如何能用‘把持’二字?” 鄭舉人嘿然一笑,也不回孫繼宗這話,道:“學生既為王師,斗膽要求參贊王府事務,侯爺允否?” 沂王府地位微妙,這事孫繼宗不敢直接答應,轉眼來看萬貞。 萬貞笑道:“只要先生不嫌辛苦,自當如此?!?/br> 鄭舉人終于眼角夾了她一眼,冷聲道:“侯爺,牝雞司晨,不是吉兆;以仆凌主,更是兇險。殿下年歲已長,乳娘保姆都應退走榮養。像這種代主判事之舉,往后更是絕不能有?!?/br> 孫繼宗愕然,萬貞更是一臉懵。明朝規矩雖然嚴,但京師是經濟繁華之地,很多女子都能找到合適的工作養活自己,參與到社會活動中去,得到一定的地位。能“守禮”到明明女子站在面前與他交談,卻連話也不搭一句的人,不說京師沒有,可真的是少之又少。 何況萬貞也是正兒八經有品有階的女官,這種當面被啪啪抽臉的事,更是從未遇到,一時都不知道應該怎么回應。 屋里安靜了一下,旁邊的沂王忽然尖聲喝問:“你是在罵萬侍?” 鄭舉人皺眉道:“殿下,我只是說理而已!” 沂王小臉漲得通紅,怒道:“你有什么理?萬侍從小陪我長大,為我出生入死,盡心竭力!沒有她,我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你的理,是教我忘恩負義的嗎?” 鄭舉人愕然,京師的流言,會說王府有些什么人,卻無從得知是什么樣的人。他只是見萬貞竟能在會昌侯面前判王府大事,照士林的常識判斷萬貞越權凌主而已。怎么也想不到這其中還有別的曲折,一時尷尬無言。 孫繼宗趕緊打圓場:“殿下,鄭先生是誤會了?!?/br> 沂王大聲說:“才不是誤會!他根本就是瞧不起人!” 這話太實在了,鄭舉人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孫繼宗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萬貞勉強勸道:“殿下,莫要失禮?!?/br> 沂王拉著她的手說:“禮是給有禮的人行的,無禮的人他就不配受禮!貞兒,這樣教人無禮忘恩的人,我才不要他當先生,更不想跟他學!” 萬貞沉默了一下,對孫繼宗欠了欠身,道:“侯爺,今日累您白辛苦一場了?!?/br> 孫繼宗苦笑,擺手道:“萬侍客氣,累殿下空跑這一趟,我才慚愧?!?/br> 鄭舉人臉色陣紅陣白,但剛才沂王、會昌侯、萬貞禮遇他,是尊重他可能的老師身份。如今已經確定此人不適合為師,屋子里哪個的身份都不必對他客氣,留下侯府的管事收拾場面,就結伴離開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雛鳥初學試飛 連年紀最小的沂王在內,都是經歷過大風雨的人。出了院門,便不再想剛才的事,萬貞問:“侯爺,那位何舉人住哪?咱們過去看看吧!” 這次卻是孫繼宗擺手道:“這位何舉子太會看眉高眼低了,我怕他以后做出盧忠那樣的事來。讓他見殿下,只怕不好?!?/br> 盧忠本是看守南宮的錦衣衛,為了媚上邀寵,出賣朋友。炮制出了“金刀案”,幾乎以復辟謀位罪名,將太上皇朱祁鎮置于死地。 孫繼宗一提到盧忠,萬貞頓時悚然。沂王渾然不知自己的父親正面臨的險境,只是聽說自己不用再去見先生,便問:“那我們現在回去嗎?” 萬貞想了想,停下腳步,蹲下身來平視著沂王,問道:“殿下,既然我們請老師去沂王府上課這么難。那咱們干脆不備西席了,就在京中選個蒙館讀書好不好?” 沂王分不清這其中的差異,孫繼宗卻道:“這怎么行呢?京中開蒙館的,都是些沒前程的窮秀才。咱們殿下,怎么能交給這樣的人啟蒙?” 萬貞笑道:“剛才徐溥先生不是提醒過嘛?偌大的京師,總有些丁憂、罷官、遭貶的老臣,不想再涉官場,就在家里開館授課的罷?咱們去訪這樣的學館?!?/br> 孫繼宗皺眉道:“有是有,但這樣的老翰林,一般只教自家子侄,不會讓外人附學的。何況咱們殿下身份不同,他們恐怕……不會收?!?/br> 萬貞已經翻來覆去的想了好幾遍了,微笑道:“那咱們找愿意教殿下的人,先使錢開館,讓他廣招蒙師童子,給別人授課,半途咱們再不露身份的送殿下過去求學。這樣做,總能為雙方免除后顧之憂罷?” 以沂王的身份,正常情況下應該由翰林學士啟蒙。被逼得連先生都不敢往王府請,只能跟普通人家的蒙童一樣,送去蒙館啟蒙,景泰帝就是再心狠,也不至于連這也不許罷? 孫繼宗醒悟過來,喃道:“咱們這是要私下貼錢開蒙館,借著給別人啟蒙的名頭,為殿下延請名師??!這么做,上面的猜忌是小了。但要花的錢,可就海了去了!”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只要是花在教育上的錢,再多我也出!”萬貞在宮里的時候裝癡做傻,被人打臉還要笑迎,但現在出了宮,在根本利益相同的會昌侯面前,卻忍不住流出了一絲真意,狠狠地說:“別的皇子能得到什么樣的教育,我的殿下,也要得到!” 孫繼宗平日再低調隱忍,也是國朝有數的侯爵世貴,孫太后的親兄長,怎么可能沒有一點狠勁?點頭咬牙道:“好,咱們就花錢,建館!我就不信,堂堂皇子,會沒有學士啟蒙!” 七月,僉都御史劉儼上章彈劾大學士陳循用人以私。劉儼為正統七年狀元,總裁修編《寰宇通志》、《宋元通鑒綱目》。官運雖然不顯,文才卻力壓同僚,且立朝正直有德。 陳循因cao持廢太子,立新儲之事倍受景泰帝寵信,在朝中實權僅次于謙。受到彈劾惱羞成怒,將劉儼黜為翰林修撰。劉儼心灰辭官,在京中與幾位老友開館授徒,以教育蒙童為樂。 萬貞領著沂王登門求教,劉儼一口拒絕:“我教育蒙童,是為國育才,不是給王公貴胄玩耍戲樂的?!?/br> 萬貞分辨:“先生,夫子有教無類,不以門第身份而存偏見。您都未見過學生,怎能斷定我家小主人是戲耍作樂?” 劉儼啞口無言,隨即擺手道:“招滿了,不招了!” 王誠聽過東廠番子的回報,立即當笑話向景泰帝學舌,哼道:“這劉儼老兒還算識趣,想來萬侍吃了這扎扎實實的大碗閉門羹,以后應該不會去了?!?/br> 景泰帝失笑:“這你就錯了,她的脾氣跟一般人可不一樣,她要是認準了的事,那是一定是要辦成的。哼,劉儼既然被她看中了,早晚是要收了濬兒才罷的?!?/br> 王誠有些不信,景泰帝道:“你沒見過她以前的樣子,那時候她有求于清風觀的守靜老道,纏了差不多兩年,將清風觀里里外外,包括附近的民居都翻修一新。守靜老道雖然還是不肯,他的兩個徒弟卻已經對貞兒惟命是從了。若不是因為那杜箴言,她躲在宮中不再出去,守靜老道也是逃不出她掌心的?!?/br> 王誠有些吃驚的問:“皇爺,那要不要奴婢派番子去警告劉儼一番?” “劉儼已經辭官歸隱,算不得朝臣。何況又不是請他入王府就西席,只是來蒙館入學而已……由她去吧!” 景泰帝想到了清風觀,沉默良久,忽然問道:“你在外面見過萬侍,她過得怎樣?” 王誠鄙薄的撇嘴道:“這萬侍一離了宮,就全然沒了在宮中的矜持尊重,和市井女子一樣,每天出入市坊,不是尋路子,就是找生意。四處鉆營奔波,還每天瞎樂呵,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高興的?!?/br> 景泰帝忍不住微笑起來,道:“日子過得苦的人,世上哪里都不缺。像她那樣,無論什么環境,都能把日子過得開心的人,才叫少見?!?/br> 他有些恍惚地嘆了口氣,忽然又問:“金刀案你和商輅查得怎樣了?” 提到正事,王誠立即斂了臉上的嘻笑表情,恭聲回答:“阮浪和王瑤這兩個月受盡拷掠,仍然不肯認罪。奴婢幾次細搜了他們家中所有產業,也確實沒有找到除了南宮所贈金刀以外的兵器甲胄。反而是首告的盧忠,在商學士面前自承前段時間是臆癥發作,南宮復辟純粹他病中之語?!?/br> 景泰帝雙眉一揚,五指在御案上輕輕叩了叩,沉吟問道:“商學士預備如何結案?” 王誠答道:“商學士的意思是再細察一遍,若此案確屬盧忠臆癥病語,便就此了結?!?/br> 景泰帝森然道:“如此大案,豈有輕易了結之理?把阮浪和王瑤斬了!至于盧忠,看在他本意不壞的分上,姑且饒他不死,降官三級,給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br> 至此,太上皇朱祁鎮最危險的一次殺機,終于平安渡過。雖然余波未息,但好歹沒有了性命之危,事情也沒有擴展成對朝廷重臣的大血洗。 景泰帝最后時刻收手,終于讓朝野中關注此事的上下人等松了口氣。 而劉儼,也終于在萬貞堵門的第一百天開口:“好,我可以讓他入館!” 萬貞大喜:“多謝先生!” 劉儼道:“且慢歡喜,老夫還有要求!” 萬貞連忙道:“先生請講,我洗耳恭聽!” 劉儼道:“入我學館,無論士庶貴寒,都是同學。貴上須得微服來往,不得暴露身份,恃貴凌人!” “此為應有之義,我等聽憑先生吩咐!” “其二,遵守館中制度,不得無故違背?!?/br> “也是應當?!?/br> “其三,貴上入館啟蒙,乃是你以仆從身份擅做主張,并非父母親允。老夫授課可以一視同仁,卻不算老師,明白嗎?” 劉儼愿意為沂王啟蒙,但卻不愿意承認師生關系。也許因為他還守著曾經的君臣之別,不得朱祁鎮允許,不敢托大;也許是怕景泰帝秋后算賬,連累家族;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然而,不管怎么說,劉儼終究還是擔著干系,答應為沂王啟蒙了。 萬貞沉默片刻,彎腰行禮:“全憑先生做主?!?/br> 劉儼嘆息:“如此,你明日起,將貴上送來罷!” 萬貞點頭道:“先生,我主可以不在同學中暴露身份,然而出于安全考慮。還請您同意我在館中安排值守,每日上學下課,按時接送,可否?” 劉儼道:“只要不影響館中學序,隨你?!?/br> 萬貞再三致謝,劉儼哼了一聲,自踱回館中去了。 次日清晨,萬貞便護送著沂王前往學館,將沂王送到劉儼面前,躬身道:“一切拜托先生了?!?/br> 劉儼不承認自己是老師,沂王便省略了拜師的禮節,向至圣先師孔圣像行過禮后,被安排到了甲一班。萬貞不放心,直將人送到教室門前,才停下腳步。 沂王紅著眼眶,但看著萬貞,卻咬著嘴唇露出一個笑臉來,說:“萬侍放心,我會好好讀書,不叫你和舅爺他們失望的?!?/br> 萬貞心軟得一塌糊涂,用力點頭道:“好,我就在館外等著。待你下學,就進來接你,聽你說說都學了些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