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羅家的司廚可是上昭王府展示過手藝的,比御廚都不差多少,花樣還多,有那樣一群司廚在,羅家的小姑娘豈會輕易貪嘴外頭的吃食? 她這舉動分明就是擔心他沒錢,也不愿貿然搶著著付賬傷他顏面…… 這個羅翠微,自打大半個月前突然登門,送錢送物送笑臉,原以為必定是羅家有所圖,可到如今她也沒有提過任何出格的要求。 只是三不五時地調戲他一把。 她的種種可疑行徑,怎么看都像極了某些富貴人家的子弟,在試圖接近心儀之人時才會做出來的事! **** 待羅翠微拎著兩盒子百果糕回到花燈鋪子,鋪子里的伙計們已將那些花燈成箱裝好,送去燈市街口外的馬車上了。 云烈原本正坐在鋪子里的茶幾旁等她,一見她的身影重新出現在花燈鋪子門口,便即刻起身迎上去,“要幫你拿嗎?” 他以目光指了指她手上的糕點盒子。 “又不重……”羅翠微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臨時改了主意,將那兩盒子糕點遞給他拎著,“也行,反正也有你的一份,你出些力也是應當的?!?/br> 云烈頓了頓,將已到嘴邊的那句“姑娘家才愛吃甜糕”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看,連去買個甜糕,都記得要給他帶一份! 兩人并肩出了花燈鋪子,穿過燈市主街擁擠的人潮走到街口外,上了那輛停在街口對面大樹下的馬車。 待車廂內的二人坐定后,車夫抖了韁繩輕叱一聲,馬車徐徐駛向昭王府。 “吶,你的錢袋?!?/br> 見對座的云烈伸出手將錢袋遞來,羅翠微笑笑接過,順手系回自己的腰間。 “你不用清點數額的嗎?”云烈抿了抿唇,抬眼看向車頂。 “往常我同我弟弟一道出門時,若我搶了他付賬時的那份威風,他要同我鬧氣的,”羅翠微避重就輕地笑答,“只是習慣了,殿下勿怪?!?/br> “我又不是你弟弟,”云烈仍舊一瞬不瞬地望著車頂,似有不滿地小聲抱怨了一句,唇角卻忍不住上揚,“沒少,我帶了錢的?!?/br> 以他開府王爵之尊,面對平民出身的羅翠微,即便是雙方以朋友的身份相交,他的自稱也不該是“我”。 可他不但自稱“我”,字里行間的態度也親和隨意,沒有半點居高臨下的樣子。 這是真的將她當做了自己人,讓她享有了與熊孝義及昭王府中那班臨川軍出身的侍衛同袍同樣的禮遇了。 心虛又羞愧的羅翠微忍不住眼眶發燙,半垂粉頰,滿面赧然發紅。 雖然她方才已在心中默默放棄了“借道臨川”的計劃,可那終究是她接近他的初衷。 他與他的同袍在臨川忍著饑寒戍守國門,風骨錚錚、俯仰無愧,她卻想拉他下水,做一筆鋌而走險的交易。 原本以為自己及時打住,沒有將那不厚道的交易說出口,就可以在他毫無察覺之時抹去自己最初那種不純的心思,從此以磊落、單純的面貌與他友好往來。 可此刻她忽然發現,那太難了。 若將來有朝一日,云烈忽然反應過來,參透這其中的玄機,明白了她最初是帶著怎樣的意圖接近他的,那他會以什么樣的目光看她? **** 羅翠微越想越難過,越想越不安,眼眶發酸,鼻頭也發酸。 她怕自己會忍不住掉眼淚,又怕抬起頭就會被云烈看出異樣,便裝模作樣地打開了一個點心盒子,隨意拿了塊百果糕出來。 紅唇才碰到那甜糕的邊緣,還沒來得及咬上一口,她的指尖驀地一空,甜糕就這樣憑空不見了。 羅翠微大驚失色地抬起頭,正瞧見云烈腮邊鼓鼓,滿臉理直氣壯地望著車頂哼道:“方才不還說是買給我的嗎?怎么當著我的面就吃起獨食來了?” “我吃的,是給我meimei的那盒……”羅翠微驚訝又委屈地眨了眨眼,這事原本蓄在她眼眶里的淚突然成珠滾下。 這淚是為著眼前心中沉重的郁結,與甜糕倒是半點不相干。 可云烈哪里知道她心中的曲折,只聽她嗓音有些異樣,便趕忙垂眸看向她。 見她面上有淚珠,他頓時也慌了:“同你鬧、鬧著玩的,不是真的說你吃獨食……你別哭??!那個,整盒、整盒都歸你行不行?” 羅翠微這才察覺自己的眼淚落出來了,尷尬地抬了袖子胡亂朝臉上抹了一通。 可許是她原本就心事沉沉,這淚既無意間掉了下來,竟就像個盛滿珍珠的斛被打翻似的,一顆接一顆連綿不絕往外滾落。 云烈手足無措,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半晌后無助地指了指自己鼓鼓的頰邊,“要不,我把這塊也還你?” 話一出口,他自己先呆掉了,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么蠢的話來。 整塊甜糕都在他口中,這要怎么還?難不成還…… “你腦子在想些什么烏七八糟的事?”羅翠微嗓音冷冷,帶著落淚后特有的鼻音。 云烈懷疑自己面上燙得能煎蛋。 不過,面對羅翠微那明顯帶著羞惱,卻又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神,他還是十分沉著地搖了搖頭,道貌岸然地挺直了腰板。 “沒有,什么也沒有想,一片霽月光風?!?/br> 絕對、絕對沒有浮現出類似“堵住她的小嘴”、“用舌尖將這塊甜糕遞回她口中”這樣的畫面。 第14章 眼前的羅翠微看起來與以往全然不同。 才被淚水浸潤過的雙眸瀲滟瑩瑩,羞惱透紅的粉頰似胭脂暖艷,雖正在瞪著人,卻一點氣勢都沒有,倒像晨曦之下盛放的嬌花,上有殘留的夜露凝珠盈盈欲滴。 “你別總這么瞪著我啊?!痹屏遗ゎ^面向車簾,弱弱出言。 他實在很擔心,她若是繼續用這副模樣瞪他,那些“霽月光風”的畫面,大概就會不受控地從他腦子里蹦出來,當場成為現實…… 停止,不能再繼續想下去了,要做一個正直的好兒郎。 羅翠微紅著臉翻了個白眼,輕輕吸了吸鼻子,倒也沒心思當真與他計較什么,只小聲嘀咕,“信了你霽月光風的鬼話!這也就是你,若換了旁人,我早就一巴掌甩過去了?!?/br> 畢竟她接近他的初衷絕稱不上厚道純良,即便她今日在臨門一腳時懸崖勒馬,他對此根本毫不知情,可她終究心中有愧,此刻在他面前本就心虛自責,哪還有臉盛氣凌人計較他腦子里小小的唐突。 可她這話落在云烈耳朵里,卻又是另一番解讀了。 她這分明是猜到他腦子里都在“霽月光風”些什么,雖羞惱卻又不舍得與他計較。 她還說“這也就是你了”! 換了旁人敢在她面前滿腦子“霽月光風”,那是要挨巴掌的! 她果然……對他……是吧? **** 滿心里偷著美滋滋了好一會兒,云烈忍不住又轉回來看著她。 見她低垂著眼簾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再出聲,便將長腿略伸出去些,拿腳尖碰碰她的。 “你方才為什么哭?” 先前乍見她掉眼淚,他慌亂之下也沒來得及過腦子,此刻定下心來想想就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以她平日里的行事做派來說,明明是個爽利嬌辣又大方的姑娘,怎么可能因為被搶了一塊甜糕就掉眼淚? 羅翠微哽了哽,勉強扯出個笑臉:“不好吃?!?/br> “你壓根兒就還沒吃著?!痹屏颐碱^蹙緊,對她這明顯敷衍的托詞毫不買賬。 沉默良久后,羅翠微才盯著自己的腳尖,輕聲開口,“明日我家中會有許多事要忙,就不到王府來打擾了?!?/br> 若沒有他先前天外飛來那一筆打岔,這話原本也是要說的。 方才那瞬間,她本想索性向他坦白了自己最初的打算,或許能得到他的理解與寬宥,她也就少些自責自厭。 可她到底開不了口。 她終究還是不夠勇敢,不能在發覺自己險些行差踏錯的第一時間,及時坦蕩地承認自己曾有過那樣卑鄙的念頭。 還是趁著新年將近,先好生在家反思自省,攢足勇氣,想好怎樣向他坦誠自首之后,再去面對他吧。 也順便想想放棄走臨川這條路之后,來年開春該如何彌補羅家在北線商路注定會有的損失。 各地掌柜還在等她通知開春后是否備貨呢。 哎,真是一團亂麻。 **** 云烈嚴肅地板起了臉:“方才我一時恍神,無心失言唐突了一句,你就氣得要斷絕來往了?” 她調戲他那么多回他都沒有計較,她就不能講點公平公道、禮尚往來? “???”羅翠微茫然地看他好半晌,這才明白他想岔了,趕緊解釋,“殿下誤會了,真的是因為過年事多,不好再成日往外跑,家中父母要責怪的?!?/br> 云烈眉頭皺成了小山。 這都氣得又叫回“殿下”了,他再不做點什么就顯得太沒擔當了。 “是我不對,”他傾身過去,堅定地隔著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舉到自己臉頰邊,“你要打便打吧?!?/br> 羅翠微被逗笑:“你這個人……” “我這個人,很識時務的?!痹屏疫@話接得流暢又坦蕩。 “真羨慕你這么敢作敢當,”羅翠微沒好氣地笑睨他一記,收回自己的手,輕聲道,“我真的沒慪氣?!?/br> 云烈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確認她當真沒有耿耿于懷的跡象,這才稍稍放了心。 也是這下他才想起,自己接了黃家的拜帖,還讓人家明日到昭王府一敘……這事若被羅翠微撞見了,弄不好才真要慪到斷絕往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四下飄忽:“也好,正巧明日我也有事要忙?!?/br> **** 黃昏時分,羅翠微回到家中后,立刻將羅風鳴與夏侯綾都叫到書房,對他們說了今日的種種。 “……先前我是被黃家逼急了,才想出這鋌而走險的昏招?!绷_翠微雙肘支在書桌上,滿面痛苦地抱頭。 夏侯綾見她這么難過,于心不忍地寬慰道,“這也不全是你的責任,大家都急慌了,全指著你一個人拿主意,即便你這主意欠妥當,那也強過我們什么法子都想不出來。反正咱們是跟著你同進退的,若是有錯,那也是大家一同錯的?!?/br> “姐,不怕的,本來咱們也沒天真到以為昭王殿下一定會答應,”羅風鳴也道,“既這話沒說出口,那咱們對昭王府那頭就當什么事也沒有,再想想別的法子吧?!?/br> 反正最慘的結果,無非就是羅家自明年起徹底退出北線商路。 之前羅翠微與羅風鳴曾盤算過,若云烈最終不同意借道臨川,松原又被黃家卡著過不去,那就只能先放棄北線,避開黃家的鋒芒,嘗試去開辟新的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