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姐,不是我說,你若是在場,肯定也忍不住想打死他!” “我就知道,他肯定沒做人事才會挨了你的打?!绷_翠微正替他擦著衣襟上的酒漬,聞聽此言不禁將巾子捏得發皺。 頓了片刻,見jiejie確無責怪自己打人的意思,羅風鳴立刻笑得眉眼彎彎,“我姐就是這樣好,對錯分明……” “去去去,出息,”羅翠微將捏皺的巾子拍在他胸前,“你和高展都動手了?” 羅風鳴性子偏文弱,那高展瞧著也不像是個能打的,即便這兩人都動了手,羅翠微也不信張文平能被傷得多重。 她心中忍不住咬牙啐道,白白便宜那人渣,打輕了。 羅風鳴乖乖接過巾子,低頭繼續擦著衣襟上的酒漬,“嗯,都動手了。后來京兆府對我倆都判了罰銀,我就一并交了。他說,怕事情傳回家要被他公父家法伺候,就叫著我一同上聆音樓先喝些酒壯膽……” “你倒會替自己找補。若你當真只是陪他,為何不敢讓你的隨侍往家里帶個話,只是趕他先回去?”羅翠微橫他個白眼,心知肚明地“呿”了一聲。 這小混蛋羅風鳴,還特意交代了那隨侍,不許告訴家里他躲在聆音樓呢! “人家高展是公府的小公子,當街打人被抓有失賀國公府家門體面,這對他自然不是小事??赡愀苟闶裁??!” 羅家雖號稱京中首富,可說穿了也不過就是經商之家,富而不貴,與三教九流的往來都不算少,哪有公府侯門那樣大的體面講究?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過是家中子弟打架斗毆被京兆府抓了個正著,這種事便是傳個滿城風雨,最多被人當笑話在背后講上幾天也就過了,落不了羅家多大面子, 羅風鳴慚愧地撓了撓頭:“我這不是想著二姨她肯定會上家里鬧嘛,一時膽怯,就跟著躲了……往后絕對不再躲!” “原是張文平不做人事,打了他也是你占理,”羅翠微食指在他腦袋上重重一點,“若先裝模作樣向二姨道個歉,再大大方方將事情說開,她再護短也沒臉翻天。倒是你這一躲,多心虛似的,可算給她遞了梯子好上房揭瓦了?!?/br> 羅風鳴受教,頻頻點頭,越想越覺得長姐說得對。他并不是個張狂性子,今日的沖動之舉還是長這么大頭一遭,當下忍不住就慌了。 若他能早想明白這一層,今日這事也不至于鬧出這樣大動靜。 兩姐弟并肩在冬日的暮色中徐步歸家,初上的華燈將兩條身影扯得又細又長。 羅翠微正色望著前路,緩聲輕喚,“羅風鳴?!?/br> 羅風鳴一個激靈,腰背挺得筆直,轉頭看向她。 “你今日雖事前沖動魯莽,事后又沒有及時擔當善后,”她并未回視,邊走邊揚起了笑,“可你路見不平能仗義出手,這很好,沒錯的?!?/br> 羅風鳴怔在原地,眼中浮起淡淡水光。 片刻后,他笑著又追上她的腳步,邀功似地將臉往她眼前湊:“那你還是我姐不?還有我這種破弟弟不?” “列祖列宗在上,”羅翠微笑著伸手捏了捏他的臉,“我羅翠微的弟弟,那可一點都不破?!?/br> **** 姐弟倆回到家中時,天色已暗,之前去張家登門致謝的夏侯綾都回來了。 待羅風鳴好生沐浴梳洗一番,吃過晚飯,三人便在羅翠微院中的書房里就著熱乎乎的甜湯談話。 夏侯綾抿了抿唇,笑道:“我去的時候,張家表少爺就躺在那里哼哼唧唧的,我聽著那嗓子分明中氣十足,看樣子風鳴少爺下手還是輕了?!?/br> 方才吃飯時,她已聽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對張文平是半點也不同情。 羅風鳴舉著小銀匙在甜湯碗里攪了半晌,抬眼看了看長姐,又看看夏侯綾,尷尬地清清嗓子,“若不,明日我再去張家一趟?” 他自己惹出的事,卻連累無辜的夏侯綾登門去賠笑臉,他這會兒想想也覺得自己早前確實失了擔當。 羅翠微小口喝著甜湯,對他這想法嗤之以鼻,“阿綾既去了,就算是我親自去過,你又再去做什么?張文平人渣一個,還不配咱們家給他那么大臉?!?/br> 夏侯綾也道:“翠微今日不過是體諒卓家二姨為母之心,也免得夫人在娘家人面前為難。我去賠個笑臉聽幾句抱怨,是給卓家二姨面子,可沒認咱們家在張文平面前有什么錯?!?/br> 不得不說,夏侯綾確實是很了解羅翠微心思的人。 羅風鳴茅塞頓開,高高興興地端起湯碗喝了一大口,拿手背抹抹嘴,又問:“姐,那你快說說,怎么再不落把柄的教訓他?花錢找人偷偷打他一頓?” “一頓?”羅翠微哼哼笑,“我找人連著打他三個月!不打死不打殘,偏就是追著打。只要他敢露頭,不打通他任督二脈不算完?!?/br> 她本就是個護短的性子,再加上這事若追根溯源,羅風鳴是沒錯的。 今日既被京兆府抓去罰了,又礙著情面向卓家二姨服了軟,算羅家吃了個小小悶虧,若不找補些回來白受下這口氣,她就不是羅翠微了。 羅風鳴哈哈笑得直拍桌:“這話說得,怎么跟個小地痞似的?你上哪兒找打手去?” 若是用羅家自己的人,那不還是有把柄么? “也是,必須是信得過又靠得住的人,下手要有輕重,若被京兆府抓住,也不會將咱家抖出來的那種,”羅翠微有些苦惱地抿了抿唇,放下甜湯單手托腮,“好在這事也不急在一時。你白天才和他杠上,若后腳就有人找他麻煩,任誰都想得到是怎么回事?!?/br> 三人合計半晌,一時也沒想到最恰當的打手人選,便只能先將這事擱一擱。 各自回房歇息之前,夏侯綾細心地提醒道:“翠微,你明日不是要帶司廚去昭王府嗎?跟廚院都交代了?” 羅翠微懊惱一拍腦門,趕忙轉往廚院去。 張文平那渣渣算什么?眼下羅家的頭等大事,是攀好昭王府的交情才對。 **** 翌日直到過午,羅家的七寶瓔珞暖轎都沒有出現在昭王府門口。 在后殿小校場練武的熊孝義神思不屬,見縫插針地往府門口跑了十幾趟,每一次都是失望地耷拉著大熊腦袋悻悻而返。 他頻頻來回穿梭的動靜惹得云烈也無端跟著心浮氣躁,在他又一次蔫頭耷腦地站回兵器架旁時,忍不住將手中的擦汗巾子砸到他喪氣的臉上。 “你很閑?”云烈冷眼瞥他。 熊孝義揭下頭上的巾子扔給旁邊的侍者,訕訕道:“我餓?!?/br> 云烈淡淡輕嘲:“午膳時有個人可是吃了整整半桶子飯的?!?/br> “rou太少……”熊孝義黝黑的臉龐上寫滿了難過與失落,接著就怒氣沖沖地從兵器架上拎出一根長棍,“這個羅翠微,太不講信用了!虧我還以為她是個好人!” 云烈也取來長棍擺出迎戰的架勢,濃長的睫毛輕垂,唇角勾起一絲看不出喜樂的笑:“她不過就隨口說說,誰叫你要當真?活該?!?/br> 像他多明智,根本沒有當真,也就完全沒有失望,哼哼。 沒吃飽rou的熊孝義與“完全沒有失望”的云烈沒再廢話,干脆利落地開打。 小校場上的一眾陪練侍衛都覺得,殿下與熊參將今日的對戰格外盡力。 原本點到即止的對練逐漸打出了金花四濺之感,使旁觀的侍衛兒郎們忍不住也跟著熱血沸騰起來。 “……熊參將!我兩個銅子兒押熊參將贏!” “呸!看殿下那沉穩中帶著凌厲、守勢中不乏刁鉆的架勢……我五個銅子兒押殿下!” 眾人一面緊張地關注著場中對戰的形勢,一面開起無傷大雅的助興賭局來,場面愈發熱鬧了。 大概因為熊孝義身形較云烈壯些,打法大開大合更顯得氣勢雄渾,看好他的人顯然多些。 開賭局的那名侍衛是云烈的忠實擁躉,見情形快要一邊倒,頓時氣惱地補了個新規矩:“若是殿下贏了,那你們這些押熊參將的人,須得再拿出同樣多的錢單獨送給殿下!” 這條新規矩與以往不同,眾人紛紛傻眼:“為啥?” “為了讓你們反省自己瞎了眼!”開賭局的那侍衛大手一揮,拍板定案。 眾人想了想,又看了看場上的局面,便七嘴八舌地點頭認下了這規矩。 這時,熱鬧的人群中冒出一道嬌嬌帶笑的軟嗓:“那我五十金,押熊參將贏。喏,這是銀票?!?/br> 拋開各自財力不說,昭王府小校場的這種賭局不過圖個熱鬧助興,從來沒出現過這么大的賭注。 當那輕飄飄的銀票被放到開賭局的侍衛手中,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中午沒吃飽,手上竟沒什么力氣。 小校場正中的云烈與熊孝義雖一直在激烈對打,可兩人都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警醒之人,對場邊的動靜自然也不是不聞不問的。 對羅翠微的到來,云烈是滿場頭一個察覺的。 當下他也不知怎就心中一松,唇角莫名飛起,就連閃神間險些挨了熊孝義一棍也沒覺得氣惱。 可當他隱約從七嘴八舌的押注聲里聽清楚她說了什么,唇角才揚起的笑頓時凝固。 古銅色的俊朗面龐漸漸發黑。 越來越黑。 下手也越來越黑。 這個羅翠微,不但居心叵測、jian猾狡詐,還眼瞎心盲! 受死吧,熊孝義! 第8章 臨川軍的防區地處大縉西北邊境,主要防御的是北狄部族。 這個部族不事農耕,數百年來都以游牧及滋擾劫掠大縉邊境為生,對攻城侵地之事毫無興趣,總是仗著兵強馬壯,三不五時沖過邊境打上門來,打贏后就盯著錢財、糧草、姑娘一通搶,完了調轉馬頭往回跑;若是打輸,就空手往回跑。 北狄人是個讓大縉軍方無比頭疼的宿敵。他們以身形魁偉著稱,戰法粗糙無比、謀慮一竅不通,打起仗來全憑蠻力,打法極其兇殘,與臨川軍對峙百余年,雖輸多贏少,但到底也有他們贏的時候。 由于北狄人有“見姑娘就搶”的習俗,臨川軍在募兵請將時絕不考慮女兵女將,從源頭上避免此類禍事。 這就導致臨川軍不可避免地成了聞名遐邇的“和尚廟”。 因臨川軍中全是血氣方剛的兒郎,平日若閑來無事邀人對戰練手,在一班同袍兄弟面前切磋,勝負之事不過添些熱鬧笑談。 可一旦旁觀者中陡然多出嬌嬌滴滴的姑娘,或天真懵懂的稚子,那對戰雙方的心里就很容易旁生出微妙枝節。 這種微妙的心緒其實未必關乎男女情愛,有時甚至未必拘于某個特定對象。更像是突然被激發出的野放天性,沒來由地就是想展示自己強悍的力量,爭先恐后要做勝利那一方,以博取嬌小旁觀者的崇敬與注目。 當然,這種只有他們自己才心照不宣的慣例,在尋常人眼里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自打羅翠微出現在小校場邊,圍觀的侍衛們很快就察覺到場中那兩人的這種變化。 幾乎不需要什么過渡,云烈與熊孝義雙雙迅速進到一種“恨不能將十八般武藝全使出來”的狀態。 云烈的突然爆發,源于聽到羅翠微重金押注熊孝義,那種“被人看得扁扁的”滋味實在憋屈,當下卯起勁就想讓她認識到,她的判斷有多荒唐; 而熊孝義自然也聽到了羅翠微的押注,立時得意到氣焰高漲,不愿辜負這份慧眼識珠的“知遇之恩”。 此刻兩人雖心思各異,可一招一式間不再給對方留半絲余地的兇殘調子,卻是非常一致的。 昭王府的侍衛多是從臨川軍解甲歸來的士卒,對場上這種略顯古怪的變化自然心領神會,紛紛擠眉弄眼地怪笑起哄,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推波助瀾。 羅翠微并不習武,對這種臨川居特有的“風俗”一無所知,只能茫然望著場中那兩個不知多大仇的男子,深深反思自己對云烈與熊孝義之間的交情是否有什么誤會。 **** 這場切磋的激烈程度在昭王府內實數罕見。 云烈與熊孝義多年同袍,一道出生入死,二人于武藝、經驗上可算不相伯仲,對對方的路數又了如指掌;此時雙方毫無保留地全力以赴,總體自是打了個旗鼓相當,場面看起來那叫一個精彩紛呈、痛快淋漓,讓人目不轉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