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張文平的父親過世已十余年,他母親憑著京郊幾畝薄田獨自帶大他,自少不得嬌慣些。 早前他也讀了幾年書,后來不知怎么想的,書袋一撂就回家當米蟲,到如今已游手好閑好幾年了。 雖說羅翠微此刻還不知羅風鳴為何會動手,但她用腳趾頭想都能猜到必定是張文平沒干好事。 羅翠微強打起精神進了正廳,見卓家二姨正坐在地上拍著腿哭,卓愉蹲在旁邊流著淚勸著扶著,不由得一陣頭疼。 “二姨,這寒冬臘月的,坐地上涼?!?/br> 一聽羅翠微的聲音,卓家二姨背脊略僵,哭聲漸止。 這幾年羅淮養傷不大出面理事,卓家人仗著卓愉性子軟,在她面前的言行比從前張狂許多。往常無事時都能找些茬到羅家來打打秋風,何況今日確是羅風鳴當街毆打了張文平,卓家二姨自然鬧得理直氣壯。 不過卓家人都清楚,羅翠微這小祖宗可不是卓愉那樣的糊涂軟性子,誰若在她面前撒潑耍橫,她渾起來比誰都兇。 眼見羅翠微伸手來扶,卓家二姨抽噎著搭了她的手站起來。 卓愉怕羅翠微還不知曉內情,趕忙擦了面上的眼淚,解釋道:“大姐兒,今日也怪鳳鳴不懂事……” “守興叔跟我說了,”羅翠微對卓愉點點頭,又轉頭對卓家二姨道,“羅風鳴沒臉回來呢,轉頭我就帶人去打斷他的腿?!?/br> 這當然是場面話,可她把話都說成這樣,卓家二姨也就沒什么詞兒了。 “我讓阿綾去取銀子和藥材,晚些她隨二姨一道回去,替羅風鳴向張家表哥道個歉?!绷_翠微又道。 誰都知道夏侯綾很得羅翠微器重,此時讓夏侯綾去登門向張文平道歉,跟羅翠微親自去沒區別,這面子當真算是給得足足的。 卓家二姨拿絹子擦了擦臉,點頭謝過。 可到底是她兒子挨了打,她自忍不住滿心忿忿,又對卓愉抱怨:“風鳴如今這般不像話,該請妹夫好生管束一回?!?/br> 聽出她話里話外還有向羅淮告狀的意思,羅翠微面上一寒,笑得冷冷的,“二姨慈母愛子我能理解,今日氣不過來找母親傾訴,我也不攔著。二姨若想打羅風鳴一頓討回這公道,我親自去替您將人逮回來;若還不解氣,連我一并打了我也絕不吭聲?!?/br> 這幾年下來,誰都看得明白,在主院養傷的羅淮,是羅翠微心里碰不得的命門。 就說眼下,羅家最重要的北線商路被黃家卡得死死的,羅翠微寧愿自己舍下臉面出去奔走折腰,也不許誰在羅淮面前提半個字難處,足見她對自家父親有多維護。 卓家二姨見羅翠微此刻的神情,已明白自己挑錯話頭了,訕訕看了卓愉一眼,指望她能幫忙找補兩句。 或許是羅翠微的眼神實在冷得嚇人,卓愉半晌也沒發出聲音來。 羅翠微直直望進卓家二姨的眼底,看得她頭皮發麻,弱弱垂了眼簾。 “事是羅風鳴做出來的,您想怎么撒氣、怎么索償,我這做人jiejie的都陪他擔著,任打任罵任開價,絕不還嘴半個字,”羅翠微字字清晰,擲地有聲,“可若是有人驚擾了我父親安養,這個年就不用過了?!?/br> 凡是耳朵沒聾、腦子沒壞的,都能聽出她有多認真。 **** “聆音樓”在南惠坊已矗立近百年,在此地眾多的酒樓中也是“資歷深厚”的老字號,平日里迎來送往的達官貴人甚至王公貴族不知凡幾,漸就成了京中大小消息匯集之所。 此刻聆音樓內偌大的廳里已客似云來,脂粉燃煙的喁喁交談中,自少不了一些小道趣聞。 聆音樓的掌柜娘子素來是個長袖善舞的,抬眼見羅翠微帶著兩名家仆進了門來,忙笑著迎上前去:“今兒吹什么風?羅大姑娘可是許久沒有……” “來找羅風鳴?!绷_翠微笑著抬起手,打斷她的寒暄。 掌柜娘子見她眼底似有山雨欲來,頓時躊躇為難:“這開門做生意的難處,羅大姑娘一定能體諒?!?/br> 聆音樓內的消息本就躥得快,白天羅風鳴當街打人被京兆府拿了去,他一只腳才跨出京兆府大門,消息就已在聆音樓落了地。 之后羅風鳴來聆音樓要了間雅閣關起門喝悶酒,這會兒羅翠微又氣勢洶洶上門來,掌柜娘子看這架勢就知道自家這是要遭池魚之災。 羅翠微拿出一張銀票揉進掌柜娘子手中,“待會兒的任何損失都算我賬上,多了不用退,少了我再補?!?/br> “羅家大姑娘實在是個痛快人?!闭乒衲镒涌戳丝淬y票上的數額,眉開眼笑地點點頭,指了指二樓某一間雅閣。 **** 那間雅閣的雕花門扉被人從里頭閂了,羅家家仆叩了叩,里頭傳來羅風鳴微醺的聲音:“誰???” 羅翠微使了個眼色,那兩名家仆當即齊齊抬腳,竟將門給踹開了。 這動靜可不小,連樓下原本熱鬧喧囂的場面也立刻像被凍住,眾人目瞪口呆地抬頭望著這處。 而雅閣里的羅風鳴更是呆若木雞。 羅翠微抬腳進去,外頭的兩名家仆立刻將門重新拉上。 “姐,我……”羅風鳴斯文俊秀的面上薄醉酡紅,眼中卻已清明大半,忙不迭地站起來。 羅翠微見狀,氣不打一處來,幾步過去拎起桌上一個酒壇子就潑他滿臉。 “你是殺人越貨了還是放火燒城了?!不過惹了指甲蓋那么大點事,就不敢回家?!我羅家兒郎就這點破出息?” 酒香霎時溢滿整閣,羅風鳴的眼睛被酒漬辣得生疼,紅通通直泛淚。他有些慚愧地抹了一把臉,小聲道,“我想說二姨她……” “二姨怎么了?表哥又怎么了?家里是沒給你錢還是沒給你骨頭?打就打了,該道歉道歉,該賠錢賠錢,人家要打要罵你受著就是了,有什么好躲的?!” 羅翠微眼中也是泛紅,恨鐵不成鋼地將那酒壇子往地上重重一扔,“羅家又沒倒!你惹這點破事羅家還扛得起,怕個鬼??!” 聆音樓的雅閣地上都鋪了厚厚的絨毯,酒壇子落地只砸起悶悶的聲響。 羅風鳴趕忙沖上去抱住她的手臂,語帶哽咽:“姐,你消氣,我知錯了……” “區區一個張文平,就值當你親自動手還被京兆府尹抓個現行?末了連自己善后都不敢!”大顆的淚水從羅翠微眼中滾落,她抬腳往他腿上一踹,將他推得遠些,“別叫姐了,沒你這種破弟弟!” 她已許久沒有發過這樣大的脾氣了。 此時的羅風鳴已明白過來,長姐氣的不是自己惹事打人,而是氣他惹事之前沒籌謀落人把柄,惹事之后又沒有擔當善后的勇氣。 自從父親羅淮受傷后,這幾年羅翠微肩上的擔子有多沉,羅家上下除了夏侯綾,就數羅風鳴最清楚。 又趕上這兩年黃家將羅家壓得有些緊,羅翠微面上看著鎮定從容,可到底只是個年輕輕的姑娘,心中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而自己作為她的親弟弟,在這種時候,不但沒能幫她多分擔些,還讓她生氣、失望。 羅風鳴抬手使勁抹了一把臉上的酒漬,屈膝就要跪下。 羅翠微立刻抬起腳尖朝他膝頭一踢,甕聲嬌斥:“我還沒讓你氣死,跪什么玩意兒?!” 羅風鳴身形微晃,穩了穩站定后,才開口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今日我與……” “叫人打盆水來洗把臉,坐下慢慢說,”羅翠微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抹去自己眼眶中的殘淚,“不就是打個張文平嗎,恃財行兇都不會?說清楚怎么回事,你姐教你怎么惹是生非還不落人把柄!” 墻角屏風畔驀地響起一道幽幽帶醉的沉嗓:“羅風鳴,你jiejie……怎么這么好啊……” 羅翠微傻眼,慢慢轉過頭,這才注意到那屏風下靠墻歪坐著一個醉醺醺的錦袍青年。 這誰???! 第7章 “在下……高展,”那人似乎醉得厲害,歪歪靠坐在墻與屏風之間,軟綿綿地笑了笑,口齒有些含混,“幸會?!?/br> 見羅翠微滿臉發懵,羅風鳴趕忙附在她耳邊,輕聲道:“賀國公府的小公子?!?/br> 賀國公不姓賀,姓高,“賀”字是國公爵的榮封。 說來也奇,賀國公夫婦共育有六個孩子,卻全是兒郎。高展在家中最小,既是老來子,上頭五個哥哥又都較他年長許多,想來該是被一大家子捧在心尖尖上寵著哄著長大的。 可羅風鳴與他年紀差不多大,也不是個多會照顧人的性子;加之惹了事怕回家要挨罵,煩亂之下就沒顧得上周全,任由這樣一個矜貴嬌養的小公子醉得跌坐在墻角傻笑。 見他姿態略顯狼狽地歪坐在那里,醉眸中茫茫一層水氣,卻又極力想撐起風雅貴公子的笑模樣,羅翠微心下覺得好笑,卻又有些許不忍。 雖說她時常與自家弟弟meimei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正經事上偶爾也會兇巴巴吼上一頓,可到底是做人jiejie的,遇著弟弟meimei委屈、狼狽的時候,還是少不得要去關懷照拂。 此時瞧著高展那模樣,羅翠微不免推己及人,想著若是被他的父母兄長們見了,不知該有多心疼。 若換了平時,她定然就上前去關懷了,奈何她才剛當著人家面兇巴巴沖弟弟發完脾氣,又吼又踹又砸東西,還大放厥詞說要教弟弟怎么惹是生非、不落把柄…… “丟人現眼”這個詞,完全不足以形容羅翠微當下的窘態。 羅翠微滿臉僵笑,敷衍了一句:“在下羅翠微,幸會幸會?!?/br> 說完趕忙將頭撇回來,接著與羅風鳴面面相覷,徒留個尷尬的后腦勺給那醉公子看。 “我坐馬車過來的,待會兒讓人用馬車送他回賀國公府,咱倆走回去,你的事正好在路上慢慢說?!绷_翠微壓低嗓音對羅風鳴道。 此刻的羅風鳴自然是“jiejie說什么就是什么”,聞言忙不迭讓人打來熱水,匆匆洗去滿面酒漬,簡單整理了儀容,又讓門口的兩名羅家家仆幫著將高展扶起。 因著高展的身份,加之他此刻爛醉如泥,實在不宜再惹人側目,羅風鳴便領著大家走側邊小樓梯下去,再從聆音樓后院繞出來。 出了聆音樓,兩名家仆費半天勁將醉到無力的高展扶進馬車里躺了。 哪知高展發現羅家姐弟沒跟著上車,竟掙扎著從門簾縫里探出腦袋來:“羅……羅微微?!?/br> “是羅翠微?!绷_翠微笑哼一聲,隨口糾正。 “哦,小微微,”高展瞇著眼笑得賴皮兮兮如頑童,口齒含混,“你那惹是生非,又、又不落人把柄的法子……也、也教教我,好不好?” 羅翠微心道,醉成這鬼樣子,跟你說得著什么呀?口中卻笑著胡說八道,“這是羅家祖傳秘技,不便向外透露,還請見諒?!?/br> 高展虛著眼睛歪頭想了想,醉臉上綻出一抹略顯天真的笑:“那,我、我可以……可以,入贅?!?/br> 一旁的羅風鳴沒憋住,低頭悶笑出聲。 滾你的吧,個死醉鬼!蘿卜丁點大的小孩裝什么風流公子。羅翠微翻著小白眼,膽大包天地伸出食指,戳著高展的額頭將他的臉推回馬車里去。 “將人送回賀國公府。別多話,不管賀國公府的人問什么,你們都說不清楚就是了?!睂嚪蚝蛢擅移徒淮旰?,羅翠微便帶著羅風鳴舉步回家了。 羅風鳴邊走便覷著羅翠微的尷尬臉色,帶著三分試探地勸道:“無妨的,他醉成那樣,估計明日醒來就不記得你方才的……英姿了?!?/br> “也是,”羅翠微無奈笑笑,拿出巾子順手替他擦拭衣襟上未干的酒漬,“他醒來若是還記得,對咱們家的印象可能會不太好,你想要與他深交,只怕是難?!?/br> 賀國公府小公子高展的新朋友羅風鳴,有個jiejie悍如市井潑婦、渾似地痞流氓——真是個催人淚下的故事。 人與人之間果然不能強求,隨緣吧。 “姐,你別往自己頭上攬,這事不怪你……”羅風鳴見她有些低落,忙訥訥寬慰。 羅翠微沒好氣地瞥他一眼,氣哼哼地強掩尷尬,粉腮都鼓圓了:“當然不怪我!” **** “……上回我同你說過,有個朋友家是當壚賣酒的,就在南惠坊的東二巷里,”羅風鳴一邊邁開步子,一邊詳細解釋著今日之事的來龍去脈,“高展常到她家買酒喝,我就時不時也來晃晃?!?/br> 今日不是他頭一回與高展遇上了,兩個年紀差不多的兒郎,接連在此“偶遇”幾回,隨口搭上幾句話也算順理成章。 之后他們一道從東二巷出來,卻正好碰見張文平正借酒撒瘋,在巷口調戲一個拎了小籃賣果子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瞧著比羅翠貞還小些呢,讓他嚇得縮墻角里哭得直抽氣,連句整話都說不出,把我和高展都氣壞了!”羅風鳴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忍不住又怒到滿眼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