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那也要先決定好,要去哪個地方居住,你總不能渡過任水,去虞地到處流浪吧?!奔A知道姒昊的話有道理,他現下過不了舒坦的日子,因受傷送去營地救治,還有營兵緝捕弓手一事,角山的人或多或少知道有他這么個人,只差不知曉他身份,也猜不出來。得益于角山偏僻,居民稀少,消息不通,人們對遠邦的事很茫然。 “姚屯?!辨﹃煌鲁鰞勺?。 數日前,姒昊房中,出現一位探訪者,一個老頭子,脖子上有傷,駝背,此人是扈叟。 姒昊在牧正家養傷不久,扈叟就找來了。那時,扈叟說話還比較困難,他不知道姒昊離開營地后的蹤跡,他來找牧正反映情況。 他告知牧正他遭遇晉夷弓手,那兩人明顯在找姒昊,很可能是晉朋派出的殺手。牧正自然知道這些事情,見扈叟已獲知姒昊身份,便也就不瞞他。 后來,扈叟得以見到姒昊,并且和他商議了日后之事。 當時吉華也在場,扈叟闡述他的看法,頗有啟發。扈叟認為姒昊有兩條路走,一條是丟棄帝子的身份,藏匿一世,同時他必須和任邑斷去所有的聯系;另一條,則是復國,這是極其艱難的一條道路,除非有天助,否則絕無可能,然而一旦成功,他將為父母報仇,奪回屬于他的東西。 這兩條路,姒昊其實也看到了,而且他很務實選第一條。 “扈叟,可有折中之法?”吉華恭敬詢問。 “我已經有五十歲,帝子不過才十六之齡。我十六歲時,洛姒族何等興盛,可謂風雨所到,日月所照,無不臣服?!蹦菚r帝邑的盛景,扈叟不曾窺見,但他見過絡繹不絕的南國進貢大船,像巨大的水鳥般,揚帆于大河之上,駛往帝邑。 “那時,晉夷不過是東夷一個小小的部族,它的首領才剛在帝邦任職射師,為帝邦君王效力。誰也想不到,有天,洛姒族會被驅逐出他們營建的帝邑,而晉夷會成為帝邦的統治者?!?/br> 五十年間,扈叟看到許多興亡之事,他的智慧,來自他的生活閱歷,源自他家族的歷史。 “帝子,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十五年之后,這天下之事未可知,你勝在年少,可以潛匿起來,尋找時機?!?/br> 扈叟這句話,讓吉華點了點頭,姒昊則仍是沉默,他自然也思考過時局變遷,然而事事難料,也許隨著時間流逝,晉夷越發強大,而不是走向衰落。不過,將未來寄托于時運,也算還有一絲希望。 “我不想背負這身份而活,若它讓我不堪重負,我會舍棄它。如扈叟所說,天下之事,興亡本是尋常?!?/br> 姒昊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并且去面對它已有數年。在一次次的思考中,他想了很多,切實地去想,他心中隱隱有一個奢望,但他腳踏實地,知道那不過是倒映在水中的月兒。 “也是,人生短短不過數十載,從心所欲?!膘枸艣]有對姒昊感到失望,他以前就覺得姒昊不同一般,很豁達,今日更是如此覺得。沒有少年意氣,深思沉著,像個飽經滄桑之人。這也許不是壞事,他身份特殊必須保有性命,才有后面之事。 “扈叟,阿昊若是隱居于虞地呢?”吉華熟悉姒昊,所以姒昊這些話,他是清楚的,也很理解。他立即問起隱居之事,可見他對姒昊的關心。 扈叟畢竟生活在任虞兩地,虞地,他會比在任邑居住的吉華熟悉。 “虞君家族古遠,為人高傲,不肯臣服新興的晉夷,且任虞兩國交好,帝子留虞地會比在寒方和緡方安全?!膘枸诺目捶?,和吉華及姒昊相同,可見選虞地是正確的。 “扈叟覺得南洹如何?”姒昊詢問。 “可以去住,然而最安全之所,還是要離任水而居,我這里倒是有一個去處:姚屯?!膘枸盘岬倪@個地方,姒昊和吉華都不曾聽說。 “那是怎樣的去處?”姒昊問。 “在虞城的西面,有座及谷,及谷里有一個大湖,喚為紫湖。紫湖之濱,有一處山地,就是姚屯。我女婿便是從姚屯出來,已有二十年,在姚屯仍有他家舊宅,可以居住?!?/br> “是處聚落?”吉華思索。 “只有五六民居,他們住得散。他們耕種莊稼,也捕魚,也打獵?!膘枸呕氐?。 姒昊沒說好或不好,只是點了下頭,他還需考慮,紫湖離虞城很近。 枝頭的一片葉子在秋風中擺動,眼睜睜地看它掉落,它掉落時,正是吉華聽到姒昊說出:“姚屯”兩字。吉華沉思了一會,大概也就枝頭掉落兩片黃葉的時間,他頷首,覺得姚屯可以去住,就是日后和姒昊聯系沒有那么便捷,不過少去聯系,也多份安全。 “我喬裝跟你過去,將你安置好,我再回任邑?!奔A想去看看那邊的情況,讓帶傷的姒昊,去全然陌生的地方居住,他還是有些擔心。 “不可,你明日便回去任邑?!辨﹃挥X得完全沒必要,他不會獨自一人去,扈叟會讓他女婿帶路。 “唉,我就這么回去,可怎么跟嘉說?!奔A搖頭,聽那姚屯就挺荒涼,還是個山地,野獸什么的估計也少不了,姒昊這么個傷員獨自去住,怎么說都挺危險。 “你不必跟他說我幾時動身?!焙伪乩蠈嵏f呢,“華,我在任地生活十六年,早將自己當任人。我離開任方,日后若無機緣不會回來,你好好輔佐嘉,保護任方,我的事,勿牽掛?!辨﹃坏难哉Z真切。他這些話,聽得吉華感慨,可也無可奈何。 對吉華而言,他也一向該怎么做,就怎么做。離開任地,到外邦去,對姒昊而言更好,能歷練他,再說日后說不定會有什么機遇出現呢。 這一個早上,兩位好友,站在窗前,把該決定的事都決定下來。 一日后,吉華乘馬車,返回任邑;又一日后,姒昊搭上渡任水的小舟。 姒昊離開角山時,在凌晨時分,大宅中的人們大多在沉睡。 在院門外,姒昊辭別牧正父子,他對牧正行跪禮,驚得牧正連忙將他攙住。這一拜,其實牧正受得起,姒昊幼兒時,就曾受過牧正庇護。 姒昊登車,大黑跟隨來,在車下嗚嗚,姒昊輕聲喚它:“大黑,上來?!贝蠛谔宪?,歡喜趴姒昊腳旁。束揚鞭,馬車移動,在牧正父子的目送下離去。兩人一犬,黑夜行車,前往葫蘆渡。 綁在車上的火把,照明前方的路,而后方之路,隱入沉沉夜色中。這次辭別的,不只是角山,而是整個任方。離開生活十六年的母家之國,日后是兇險,是磨難,唯有自己一人面對。 十六歲的姒昊,心里有些許悲涼,但無恐懼,他深信天下之大,總有他容身之所。無論日后是隱姓埋名終身,還是走上復國之路,這一夜,都是它的起始。 葫蘆渡上,水畔的漁家融入漆黑夜色,唯有蘆葦叢中有盞小小的光,那是姚營停泊的船。聽得馬車聲,姚營出來迎見。 姒昊下車,對束淡語:“你告知牧正,我已安然上船?!笔隈R車上,回語:“好?!彼麚P鞭離去,馬車快速消失于夜幕。 束從不知曉姒昊的身份,只是猜測他非同一般人,至于他是誰,對身為奴仆的束而言也不重要,在這位老仆人的心里,重要的事,唯有牧正的命令。 “今晚風向朝南,過任水很快,等到南洹,天估計還沒亮呢?!币I提著燈,悠然說著話語。 “多謝?!辨﹃还?,心懷感激。 “不必說這些,人嘛,誰人沒個麻煩事,我正好能幫上,這才幫你?!币I登上船,將帆揚開,小船順風,慢慢飄離河岸。 姒昊幫忙拉繩索,手齒并用,將它拴系,他的左手還無法系綁東西。姚營過來,見他將繩索綁住,綁得還挺牢固,也沒說什么,鉆進船艙去。 等他再出來,提出一籃東西,他打開,姒昊一看,是煎魚還有羹湯。他朝姒昊招手:“來來,這夜長著呢,吃點東西好消磨?!?/br> 姒昊落座,拿起煎魚食用,不忘分一小塊給大黑,大黑會水,倒是不暈船,吃得很開心。姒昊話語少,差不多都是姚營在說:“當年我父過任水,離開虞地,也是被仇家逼迫,要不姚屯可比狗尾灘好,那里離虞城近,還有一座大湖,可以捕魚?!?/br> “我看你去姚屯,別人問你,你就說是我兄弟。你們洛姒族是倒了血霉,可不能告訴人真姓氏?!币I只從扈叟那邊知道姒昊是逃難的洛姒族,并不知曉他是帝子。 “多謝,日后便以姚蒿為名?!辨﹃徊痪行」?,化名方便實用就行。 “像這么回事,那屯子里,也才五戶人家,我兩年前還去過一趟呢。他們認識我,知道我們家就是從屯子里搬出去,你姚蒿又給搬回去,不正好?!币I話還挺多的,不過他說的這些,確實挺合理。 “要我說啊,你就在那邊娶個妻子,住一輩子都沒事,這虞城的女子,多美啊?!币I笑著,呼呼喝起羹湯。 “先安定下來,種田捕魚,填飽肚子再說?!辨﹃幌敕▌諏?。 “還是得有個人作伴,我看你長得不錯,又年少,討個妻子不難?!币I真是覺得姒昊一表人才,還認為他說不定日后會是什么大人物呢。 姒昊笑笑而已,沒說什么。 風帆鼓動,燈火忽明忽暗,姒昊聽著水聲,看著天空的一輪明月。真是夜還老長,任水寬闊,望不到邊,但姒昊知道,他在不停地接近虞地,也接近虞地的那個人。 虞蘇從營地離去,至今將近一月,他過得怎樣?說不想他,實屬自欺欺人。 他很想他。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昊總啟程去虞地了。還有一章,第一卷 就完結了。 坐了馬車和船的大黑:“汪汪?。ㄩ_心?。?/br> 第43章 神木之下 虞城的人們起新居, 往往建在東北區, 那兒開闊, 居民少,以致邊沿地帶草木叢生。虞城人有男子成年,另起屋舍的習俗, 所以風川在那兒有一座“毛坯房”,粗陋的木土屋,門窗未安, 墻面粗糙, 先占個地。 “毛坯房”的土階上長滿雜草,被一只大手粗暴割去, 房子的四周被人們清理出來,零散樹立木柱, 圍成院子的范圍。雜草堆在一起,被放在院中, 一把火燎去。秋草枯黃,容易燃燒,很快就成一堆灰。 風川在屋后挖一處淺坑, 倒水入坑, 攪拌草泥土。他將拌好的泥土,裝上竹筐,由風澤提往小屋。小屋里,虞蘇和妘周涂抹墻體,他們跟著風葵學涂墻, 拿著一個小泥板刷墻,兩人頭臉都是泥。 他們日后也需要營建屬于自己的房屋,人們總是這樣互相幫助,并且得以學到必備的技能。風澤將一筐泥土放在父親身旁,他用袖子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風夕看大哥滿頭大汗,倒來一碗湯水,遞給他。風澤喝下水,轉身又去屋后提泥,他得往返許多趟,實在非常耗力氣。 風川將泥土裝上兩只竹筐,他跳出土坑,把糊在小腿上的泥土蹭掉,他提起一只竹筐,往屋里去。他沒停歇過,一直在干活,還是干最累的活,建的是自己的屋子,他很投入。 虞蘇將一面墻抹平,爬下木梯端詳。草泥土的墻面,自然不如抹上細膩白粉的漂亮,不過平民的墻一般也不那么考究,大抵是這樣。這屋子還算不錯了,有地基,有木制的屋頂,看著寬敞明亮,不像貧民們的屋子,半地xue式,窄小潮濕,屋頂上蓋著草。 虞蘇的墻平平整整像那么回事,再去瞧妘周負責的那堵墻,實在不像話,他這家伙做事毛躁,沒耐心。風葵自然不會說他什么,他能來幫忙已是情誼。風葵拿著泥板,來到墻根,從邊角修修補補。 風夕給每人都遞過水,才去忙她的事,她在院中拼竹條。制作圍院子的材料,需要大量的竹板,夠她忙的。風夕有雙勞作者的手,她諳熟地編制,不畏竹條毛刺的邊沿會將手割傷。 虞家兄妹過來,風夕已經制作出五塊竹板,她聽到虞圓聲音,抬頭看見他們兄妹,露出笑容。虞圓留在風夕這邊幫忙,她也就幫遞下東西,她有雙細皮嫩rou的雙手,這雙手還笨拙,干不了這種活。 虞允朝屋子走去,他見大伙都在忙,他挽起袖子,彎身提起一只空竹筐,打算去運土。風葵瞅見,說他:“川會來提,允你會涂墻嗎?” 于是妘周的涂墻工具給了虞允,妘周樂得往屋外跑,去陪風夕編竹板。風葵看著他湊在自己女兒身旁,殷勤的樣子,也只是搖搖頭。他不嫌棄妘周家窮,只是女兒對他沒意思,風葵看得出來。 一伙人忙至午時,聽得外頭一陣人聲,虞蘇從屋中探出頭,見到四五位年輕氣壯的男子,為首的是虞正。他們手上帶著伐木、挖土的工具,衣服上都沾有泥土,看樣子是干完活。 “虞正,你們這是干么去了?”妘周跟虞正熟悉,迎了上去。 “矮周,我們這是幫老正營建新屋呀?!?/br> 虞正的友人七嘴八舌,看他身邊還跟著風羽,妘周有點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還挺意外呢。 “小周,我房子建在林澤那里?!庇菡氐闷届o,手一指,老遠,在虞城聚落的壕溝之外了。 屋中的人們,此時都出來了,虞蘇見是虞正和風羽,特別在意,聽得虞正將屋子建在壕溝之外,虞蘇心中頗詫異,但又明了。 “怎得建到那邊去了?太荒涼了?!憋L葵不清楚原由。 “這邊也接近林地了,林澤那邊好打獵?!庇菡聪蝻L川,抬了下下巴,問:“風川,要幫忙嗎?” “不用啦,我們墻快抹好了?!憋L川笑語。 “這木門不還沒裝上嘛?”虞正用眼睛測量木門,他待人挺熱情,樂意幫忙。 “走走,去拖兩根木頭過來,做個木門?!庇菡D身跟伙伴們說,他這人還挺有號召力,他一聲令下,帶著人往林子里去。 “那謝謝啦?!憋L川道謝。讓跟上虞正,妘周也跟去。拖運木頭可不是輕松的事,人多好干活。 一伙人離去,等他們再回來,還真運來兩根木頭。木頭用繩子拴牢,兩根綁在一起,六七個男子齊力抬來,揮汗如雨。 得虧虞正的協助,黃昏收工時,風川家的木門給安上了,窗戶也有了。風川雖然和虞正沒什么交情,到今日,才知道這人真不錯,值得結交。 風川的木屋營建完畢后,離他和朱云的婚期也不過兩天。 迎親當日,虞蘇、虞允和妘周陪伴風川前去朱云家,此時已是黃昏。朱云家中熱鬧,都是來幫忙的鄰里。朱云的身邊,聚集著她的女伴們,女孩們盛裝帶花冠,難得一見。朱云戴著牙笄,身上穿著染有紫紅紋飾的細布裙子,真是漂亮。風川第一次穿上一件短袍,平日凌亂的頭發挽起,系髻,是位英氣的好男兒。 風川背起朱云,人群里起哄,歡歡喜喜跟在后頭。無論是風川的伙伴,還是朱云的女伴,他們都一路陪伴,心里也都止不住喜悅,這日是風川和朱云的喜事,它日便是自個的,他們都已到適婚的年紀。 迎親隊出北區,圍觀的人漸漸少了,始終跟在風川和朱云身旁的,也只有雙方的親友。風川背著朱云,一口氣走出北區,他也是臂力驚人。朱云心疼他,捶他肩讓放下,風川這次才把人放下,直起酸麻的腰身。妘周湊過去豎拇指,他真佩服他的川哥,對朱云也熱情喚著:“嫂子?!敝煸拼蟠蠓椒綉?。 從朱云家,到她和風川的二人小屋,路途算不得遠,不過一路走走停停,等眾人抵達時,天色已暗。他們見到屋前燃起的篝火,還有聚集在此的鄰里。 風川家只是普通人家,婚宴無酒飲,提供了一些粗飽的食物。風川和朱云人緣不錯,來客眾多,相當熱鬧。 人們要么圍著篝火起舞,要么聚集在屋中,看婚禮的主持往雙連壺里倒酒。風川的雙連壺,要比別人家的漂亮,色彩艷麗。風川捧住它,和朱云將頭湊在一起,共飲雙連壺里的酒水。這是一個神圣的時刻,眾人安靜無聲,小年輕們瞪大眼睛,好奇看著。 雙連壺飲酒儀式完畢,眾人又都一哄而散,跑去篝火歡慶。 屋中,只剩風川和朱云,風川自然喜不自勝,朱云臉上笑意盈盈。屋中陪伴他們的,是親友贈送的東西,虞允的漆箱,虞蘇親手制的陶器,妘周的鹿rou干,虞正的骨刀,還有風羽蒸的糕點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