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昉,是啊,我剛回來?!庇萏K笑答,昨日匆忙,兩人到今天才逢面。 “我聽人說,你去給吉蒿送陶器?”任昉不能理解,吉蒿這樣一個寡言古怪的人,會和虞蘇有著不錯交情。 “嗯,給他送陶鬲?!?/br> “他要缺點什么,我阿父會叫束送去,你倒是不用專程為他跑這一趟?!?/br> “束經常會去落羽丘嗎?”虞蘇有點吃驚。 “五六天去一趟吧,他沒跟你說嗎?”任昉這句話,“他”可能指姒昊,也可能指束,但是兩人都沒和虞蘇提過。 虞蘇點了下頭,心里想,還好束偶爾會去看姒昊,要不他一個人出點什么事,也沒人知道。 “說來這位吉蒿,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風川湊過來打聽,讓虞蘇念念不忘的恩人,應該挺特別??上宦勂淙?,不見其貌。 任昉回道:“也就是一位來歷不明的牧人?!?/br> 虞蘇聽到來歷不明四字,本想辯解點什么,然而事實也是如任昉所說,他也不知道姒昊打哪兒來,家在哪里。 午后,任昉說祭祀在沿丘舉行,有點路程,最好坐馬車去。風川覺得自己是蹭了虞蘇的福氣,他還是第一次坐馬車。 任昉御車,虞蘇和風川坐在馬車上,虞蘇第二次乘坐馬車,沒有第一次那么驚喜,新鮮,風川則是一路興致勃勃。 迎風馳騁,路程上,任昉聽風川說:“這里好平坦,就適合跑馬?!比螘P說,“往那條路,能一路駕車去任邑呢?!?/br> 任昉指著途徑角山營地的一條寬闊土路,就在他們馬車的一側,真是綿延數里,一覽無遺。 “我一直在想,馬能馱物,那馬能馱人嗎?”風川也是個聰明人,當然類似的想法不只是他一人有,每每看著野馬群在山野里奔騰,角山牧民也會有這個想法。 “還真有人試過,把腿給摔斷了?!比螘P覺得他想法倒是有趣,這在他看來相當危險。 “我聽聞戎人中,有些人能騎在馬背上?!庇萏K聽秉叟說過戎人的故事,他們是車輛制造者,他們牧馬牧羊,據說也種點田呢。 “那需得是極為諳熟馬兒性情的人,否則輕則被摔下地,折斷腿骨,重則遭馬蹄踐踏身亡?!比螘P訓養過馬,知道馬的危險。 “看來還是讓它馱物就好,馱人就免了?!憋L川想,還好任昉提醒,否則他可能真去試一試呢。 “哈哈……”任昉爽朗一笑,不知不覺,他載著兩人,已來到沿丘腳下。 四周開闊,沿丘就在前方,遠看很矮小,近看,才發現它是一座人工夯實的土臺,這是一座祭祀臺。 見到沿丘,虞蘇想起落羽丘的土臺,恐怕也曾是一座祭祀臺,卻不知道祭祀著什么,幾時被遺棄。 祭臺四周站著不少牧民,一位年輕的男巫在祭臺上舉行儀式,祭臺正中,有三座牢,掘土而成,橢圓形,上方圍著木欄。牢中有兩匹馬,一頭羊。角山祭祀山澤之神的方法,一般是取牲畜的血,為血殉,有時也會將整只動物活殉。 男巫披著羽衣祈神,他腰間的鈴鐺聲,悅耳動聽,他赤腳踏出節奏,手舞足蹈,韻律盡在肢體上。這是一種通神的儀式,虞蘇還是第一次見到,看得入迷。 “他這樣會跳到什么時候?”風川對男巫的舞蹈沒什么興趣。 “等太陽落到那座山?!比螘P壓低聲音,手指西面的一座山丘,此時太陽還未偏西,等它落下,祭祀才會結束。 風川將目光投在西山上,任昉看著巫師的舞蹈,目不轉睛,虞蘇在鈴鈴的聲響里,覺得天地間,仿佛只剩四方的土臺,而這位通神者,獨居其間,和神明通達話語,神秘莫測。 終于,鈴聲停止了,巫師口中念著什么,他拔出匕首,緩緩步下土牢,此時圍土牢的木欄,已被牧人拆除。牲畜趴在土牢里,它們被囚多時,早放棄掙扎,巫師輕松割開它們的咽喉,逐一放血。 風川扼腕,覺得相當可惜。 虞蘇想,也許這樣比活殉好些,然而終究還是殘酷。不知道,那匹逃掉的牢馬,它去了哪里? 望著西淪的斜陽,虞蘇想象一匹健美高大的白馬,在林間水澤旁飲水,享受著自由和黃昏溫柔的風。 觀看過祭祀,三人坐著馬車返回牧正家中,已經滿頭星辰。 夜晚,吃過牧正招待的食物,虞蘇回房,把行囊收拾。他和風葵父子兩人同一間房,睡得就是他之前住過的那間房。 虞蘇折疊衣服,聽風川在和風葵說他乘坐馬車的事,虞蘇微微一笑,想著難怪人們都羨慕大貴族,有輛馬車多便捷。大貴族們的視野,比其他人都來得寬闊,他們行程,也比其他人都來得輕松。 夜深,虞蘇和風川睡在地上,鋪著席子,木塌給風葵睡,他畢竟是年長者。聽著父親的鼾聲,風川說虞蘇:“牧正兒子給你雙羊皮鞋,你沒給他送東西,怎么反倒給那個吉蒿送了那么多陶器?!?/br> “我送不了昉東西,他家不缺日用的陶器?!倍Y器虞蘇不會燒制,而且他的燒陶技術也還比不上老陶工,確實沒有拿得出手,饋贈任昉的東西。 “川,我有事問你?!?/br> “什么事?” “就是……你會想朱云姊嗎?” “現在嗎?” “嗯?!?/br> “會想她?!?/br> 虞蘇仰頭望向窗外的月亮,手心揣著珠子,他也想一個人呢。 “怎么突然問這種事來?”風川很了解虞蘇,虞蘇根本不會去問男女之事,對這種事他很靦腆。 不對,風川直覺有什么不對,他這人直覺很準,可是老漁夫的那種準度,他半開玩笑說:“你該不是也在想著什么人?你喜歡誰?” “沒有?!庇萏K搖頭。 “老弟,你可別嚇我啊?!憋L川起身看虞蘇,他見虞蘇把身子側躺,顯然是不想再說什么。 風川在一旁躺下,想自己大概是想多了,虞蘇這人重感情,制作陶器,迢迢送來任地去感謝照顧他的恩人,實在很正常。像他們這些虞蘇的伙伴們,平日不也常能用上他制作的陶器,碗摔壞了,直接跟他說:小蘇,給我做兩只碗來,家里沒碗吃飯。他就是忙,也會抽空去挖陶土,連夜趕制。 黑暗中,風川見虞蘇一動不動,以為他睡著,他自己挺無趣,沒個人聊話,于是閉眼遐想和朱云成親的事,樂呵呵摟著兩張黑羊皮子睡著了。 虞蘇有些難入眠,一合眼,就會見到落羽丘,也許是因為看了一場祭祀的緣故。虞蘇做起夢來,夢見在很遙遠的時空里,人們在落羽丘上祭拜神明,那是太陽。 夢中落羽丘的晨曦升起,比以往都耀眼,仿佛有無數個太陽,在同時升起。虞蘇感到眩暈,他失去了意識,等他醒來,四周的人們都已不見,而落羽丘上,只有一座高聳的土臺,沒有樹木,沒有那間小屋子。 虞蘇在土臺上,找到躺地一動不動的姒昊,他在土臺正中,他雙手的手腕處,各有一道割痕,流著不多的血,他穿著一件黑色長袍,有一頭長發。 醒醒,你醒醒。夢里,虞蘇跪坐在地,搖動姒昊。 “小蘇,快醒醒?!憋L川搖動虞蘇肩膀,將虞蘇晃醒。 虞蘇揉揉眼睛爬起來,發現風川和風葵已經穿戴好,各自都背著行囊,顯然自己睡晚了,虞蘇頂著一頭蓬亂的發,呆呆說:“我醒了?!?/br> “做噩夢了吧,看你滿頭汗?!憋L川輕拍虞蘇肩,安撫著。 虞蘇起身,整理衣服和頭發,將行囊背起,跟著風葵父子出門。外頭才剛亮,任昉出來送行,虞蘇見任葭在院子里逗一只鳥兒,那只鳥兒,羽毛長豐,關在籠子里,居然是一只有著漂亮翠羽的鳥兒。 “昉,我回去了?!庇萏K跟任昉辭別,他覺得這趟過來,對任昉實在有些失禮。 “過幾天東陶就要來了吧,你還會跟來嗎?”任昉也覺得有點匆促,因為各自有事,都沒怎么聊上話。 “應該還能再過來?!庇萏K回道,對任昉行了下禮。 “多謝招待,昉,我們也走了?!憋L川跟任昉話別,用力揮了揮手。 “路上小心?!?/br> 任昉將三人送至院門口,便就留步,看他們結伴離去,越走越遠。任昉想虞蘇自不必說,人物溫雅,那位風川也挺有趣,他開始有點理解,父親為何喜好結交友人,無論貴賤,都能促膝而談。 第27章 獲馬 翠羽的鳥兒, 腹部黃褐色, 長得很鮮艷, 叫聲也相當悅耳,它被關在一只大竹籠里,拍動翅膀, 啄食陶食器里的蟲子。任葭雙手提著及膝長的大籠子,走到院門口,t她兄長身旁, 她對虞蘇和風川兩人的背影揮了下手, 她剛顧著玩,忘記和他們道別了, 她還是挺喜歡他們,希望下次還能見到。 “兄長, 我帶翠翠去竹湖邊玩?!?/br> 遠去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任葭提累鳥籠, 將它用兩條瘦手臂抱住,她抬頭對任昉說。竹湖就在竹林那兒,其實也就在家門口不遠。 “年, 你陪葭去竹湖?!叭螘P回頭, 將在院中打掃的一位女奴喊上。 任葭在心智上的欠缺,幼年時,沒有明顯體現,隨著她年齡增長,便逐漸明顯, 她獨自去湖邊玩,怕她出事。只有這么個meimei,長兄又是早夭,任昉很照顧她。 喚年的女奴匆匆過來,牽著任葭的手,幫她提鳥籠子,兩人往竹林走去,任葭一路蹦蹦跳跳,相當雀躍。 竹林蔥郁,翠鳥啼鳴,真是不錯的一天。 任昉望眼離去的meimei和女奴,往屋子里走,他剛邁進屋門,還沒走向自己的房間,突然聽到院外一陣喧嘩。 大清早,牧民很少會到牧正家來,除非有特別的事情,任昉想趁著父親還沒被吵醒,自己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任昉耐著性子走出院子,見是三位牧民神色慌張前來,他們身邊還圍著兩位奴仆,在激動說著什么。 “怎么回事,大清早在外頭囔囔?!比螘P認出其中一位牧民叫右,是沿丘附近的牧民,另兩位年紀輕,大概是他兒子。 ”死了個人,被人殺死,在姜溝旁那片林子里!“右見到昉后,聲音說得很響,看得出他挺驚慌。 自從很多年前,穹人被趕出角山,角山就很少有人死于非命,相當罕見。 任昉問:“死的是誰?你認識嗎?” “趕豬的人,侖城那兒過來,給營地送豬?!庇疫€真認識死者,雖然也只是幾面之緣,不過已足夠讓他驚恐了。 這倒是有點意思,誰膽子那么大,敢在角山殺人。角山的牧人不牧豬,侖城那兒有一處聚落叫豕坂,生活著一群牧豬人,為將豬賣個好價錢,偶有人會不辭辛苦,將豬趕往角山營地。 “束,去備馬車,我過去看看?!比螘P命令束,也不是凡事都要他父親出面,他也能解決事兒。 束領命到馬廄里牽馬套車,他將馬車拉出來,對任昉說:“要不要帶兩點人過去?” “怕什么,任銘的人肯定在那兒了?!比螘P輕笑,登上馬車,揚鞭而去。 任銘是角山營地的駐營武官,他出身高貴,由任君直接任命,任昉平素和他有交情,也常往來。 束想這事得稟報牧正,他雖然是位老奴,但也是牧正心腹。他正打算進屋去稟報,抬頭,見牧正已經出來。 “束,出什么事了?”牧正瞅眼兒子馳騁而去的身影,掃視下院中的三位牧民。 “主父,姜溝那兒,殺死了個人?!笔鴮⑹罗D述。 “是啊,死得很慘,在胸口有一個血口子,血流了好多,都爬滿了蒼蠅?!庇覔屩卮?,他見到牧正,特別積極。 “胸口一個血口子?知道是被什么殺死嗎?”牧正多留了個心。 右的長子說:“是箭殺死?!?/br> 右的幼子說:“又沒看到箭,他被矛捅死?!?/br> “束,你和他們過去看看,有什么情況,跟我稟告?!蹦琳牭揭粋€“箭”字,就警惕起來,雖然他覺得也沒可能,純屬想多,然而不免也要小心謹慎。 “是?!笔鴳?。 束把三位牧民帶走,四個人前往姜溝,一路上,這仨父子還在興致勃勃討論這樁謀殺,猜測是有歹人,為了搶豬倌的豬,才把他殺了。 牧正留在院中,拂動袖子,將雙手背在身走。他想任邑傳遞來的消息,那兩位逃脫的弓手,始終沒有追捕到,不過姒昊來角山三月,角山也沒有晉夷弓手的身影出沒,實在不必聞“箭”色變。 午后,任昉的馬車先回來,牧正聽得馬車聲,讓小奴仆,一位喚莢的小男孩,出去傳任昉。 任昉進父親房中稟報,他說:“豬倌大概是死于矛,矛頭得非常鋒利,一矛扎中胸口,銘懷疑是士兵所為,正在營地里搜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