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一人一犬,往東繼續前進,來到并不遠的狗尾灘。 狗尾灘是角山唯一的一處聚落,住著三十多戶人,這里就像虞地的南洹一樣,是雜居所,里邊即有虞人也有任人,還有緡人。在百八十年前,角山常有穹人出沒,還不那么安全時,狗尾灘就已經有人居住了。 這里土囊肥沃,適地勢平坦,適合漁耕,由此成為了居住的良所。當地的居民大多半漁半耕,也有人家以制陶、鍛造或制革為生。角山的牧人,生活所需的器物,往往會到狗尾灘備置,所以此地是角山最熱鬧的去處。 姒昊第一次去狗尾灘,便是由扈叟帶他前去。他在扈叟的教導下,以幾個禽蛋和兩只羊角換來陶鬶和谷物;第二次去,被荊棘扎傷腳板,瘸腳多日的姒昊,在這里用一枚石貝幣換到一雙羊皮鞋。本想和他以物易物的皮革制造者,驚詫于他的富有。 在任邑長大的姒昊,以為石貝幣是相對尋常的,因為在貨幣中,它次于海貝幣和玉貝幣。然而角山是遠離都邑的地方,在這里就是石貝幣,對平民而言也很罕見。因著這次的疏忽,姒昊后來再沒敢用他的石貝幣。從任邑來角山,姒昊身上可是帶了不少錢財,但幾乎毫無用處。 這趟過來,姒昊臉龐瘦削,模樣憔悴,他的左手臂纏著布條,看起來病懨懨。他身后還跟著條禿毛的老狗,看起來挺落魄。 狗尾灘的人們,對于角山的牧人,態度不親熱,也就那樣,他們最多瞅兩眼這個帶病容的少年,便又各自去忙手中的活。 姒昊徑直前去鑄造工匠家,他先拿出彩陶珠問工匠肯不肯換他一柄青銅長矛,工匠理都沒理他。就是在任邑,青銅器也是昂貴品,任地很少銅礦,任人對開采它們的能力也比較不足,大多是經由貿易得來。 如同扈叟所言,一顆彩陶珠確實換不了,姒昊這才摸出石貝幣。他不忘說:“此是我救一位虞人性命,他贈我之物。用它足以換矛吧?!?/br> 工匠接過石貝幣,用粗壯的手指拿在眼前端詳,他對姒昊說:“把珠子也加上?!?/br> 簡直是洗劫,然而角山就他一人會鑄造青銅矛,這人可以坐地起價。 “我這有塊鹿皮,珠子我要換米糧?!辨﹃粡膽牙锾统鲆粔K鹿皮給工匠,一塊鹿皮加一枚石貝幣,姒昊猜測是足夠了。 果然工匠看了看皮子覺得不錯,把皮子也收起,拿給姒昊一柄青銅長矛。 將長矛握在手上,姒昊用拇指輕蹭矛刃,割出一個淺淺的口子,相當鋒利。這長矛的做工算不上好,自然和任邑的沒法比,但在角山,它是最好的武器。 姒昊執著長矛,離開工匠家,他去附近找人家換米糧。 換米糧需挨家挨戶問,問到一戶人家有存糧,姒昊跟著這家主婦到儲倉里看米糧。新收的粟米,顆顆飽滿,姒昊還滿意。主婦力氣很大,搬運裝米糧的一口陶缸,她到石磨上,將米糧研磨成粉。 研磨過程緩慢,姒昊只能等待。姒昊在這戶人家的院子里坐了一會,起身四處瞅瞅,他看到婦人家土造的雞窩上擱放一只粗陶釜,陶釜口沿有一處較大的缺口,屁股上都是煙炱,顯然曾用來煮食,只是老舊,給裝了谷殼。 最終,姒昊肩背兩小袋面,執一根青銅矛,矛柄上掛著一只舊陶釜,他就這樣離開狗尾灘。他跟婦人討要陶釜,婦人說不過是件破陶器,你要就拿走吧。 一顆彩陶珠能換兩大袋面,傷了手臂的姒昊提不動,他便和婦人一家約好,下趟過去再取剩余的糧。 從狗尾坡返回扈叟家,是正午,姒昊將一袋半的面倒進扈叟的陶罐里,自己只留半袋。他跟扈叟辭別,扈叟打量他執青銅長矛的英武模樣,說他:“莫要以為有件利器,便去打熊打野豬,若是受傷,找我也救不了你?!辨﹃还碚f:“謝扈叟,我記住了?!?/br> “這是給你的藥,你去吧?!膘枸艑⒁淮蟀幏圻f給姒昊。 姒昊將藥粉揣入懷,再次對扈叟行禮,感謝扈叟救他,而后才轉身離去。 扈叟看得出姒昊的敬重發自內心,他想恐怕他猜測到姒昊的身份,姒昊也知道他的來歷吧。 當年扈人起兵反對姒昊的曾祖父——帝邑的建城者,帝邦第一位君王。遭姒昊曾祖父打敗,扈人族群由此散播四方,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雖說是久遠之事,然而扈人與洛姒是有世仇的。扈叟照顧了世仇的后代,足以見他的開明和寬厚。 姒昊背著糧,用矛提著一只陶釜,穿過林叢,返回落羽丘,已是午后。 他趁著天還沒暗,把放養在外頭一夜一天的羊趕回野麻坡,羊竟是一頭沒丟,這是大黑和頭羊的功勞。 夜晚,姒昊的小屋燃起炊煙,他用破陶釜煮面片湯。 姒昊坐在火塘邊,給自己的傷口換藥,原本發膿的傷口,已經在愈合。多虧扈叟的及時搭救,還有就是姒昊畢竟年輕,身體壯實,沒有因為這樣一處咬傷而丟掉性命。 面片很快煮熟,咕咕沸騰,聞到面食的清香,姒昊提起陶釜,顧不得它滾熱,拿著木勺舀著吃。一大鍋的面片湯,除去分大黑的份,其余他全呼呼吃下。他沒去想自己也有煮飯的陶釜,如果虞蘇還在,應該會挺高興吧。姒昊很少想起虞蘇,除去他病得迷糊那時。想他又如何,相隔遙遠,相見不易。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昊總和魚酥下章就見面了。 第22章 相逢 風家父子皆來過角山, 以往和他們易貨的是牧人而非牧正, 這趟他們想找牧正, 跟牧正換兩條上好的黑羊皮子,并將一張鼉(揚子鱷)皮出手。 一行人在葫蘆渡下船,船委托當地漁民看顧, 以免無人照看遭風浪卷走,或為附近的漁人偷竊。開來葫蘆渡的是風家的大船,風家最貴重的財產。 當雙腳踏上任地, 虞蘇的心中, 就不禁喜悅,不到一月, 他回來了。他離去時,因分離而沮喪不舍, 這趟過來,心情全然不同。 對于風家父子而言, 角山他們再熟悉不過,風川的祖父便是經葫蘆渡離開任地,前往虞城。風家本是任人, 風氏也是任方的一大姓氏。上代人離開任地的記憶, 用言語傳承下來,讓后人得以追溯。 風家用木車拖運陶器和食物,貴重之物,則隨身攜帶,那件鼉皮, 便背在風葵身后。鼉皮價昂,在虞城就能換三枚貝幣,若是拿到任方還要更值錢。 虞蘇一路幫風家父子推車,相當勤快。三人匆匆趕路,半途,在前拽車的風川回頭問他:“小蘇,還走得動嗎?要不要歇息?” 風家父子攜帶足夠的水糧,中途不停歇,直往牧正家。他們是常年勞作的粗人,不覺得累,就擔心虞蘇體力跟不上。 “我走得動?!庇萏K抬起的白皙臉龐,臉上有汗跡,雙頰被太陽曬得紅撲撲。 “不遠,前面就是?!憋L葵手指著前方,陽光穿透林間,山坡上,一座木構瓦頂的建筑出現在眼前。 還只是午后,風家人,便就從虞城來到角山牧正家,他們走的是一條捷徑。虞蘇曾聽風川說過,他們本是任人,也難怪對角山這么熟悉。 抵達牧正家,虞蘇才知道原來風葵認識牧正,聽到奴仆通報,牧正親自出來會見風葵。兩位一家之主在院中交談,虞蘇和風川在一旁歇息,喝著奴人遞來的湯水。 任葭從外頭捧著一束野花野草走進院子,她看到院中一群人在,過來觀看,她認出虞蘇,她對他笑著,還分給他一支野花。她對風川顯得很好奇,不時拿眼去瞅風川,風川對她扮了個鬼臉。兩人大概以前也曾見過面吧,他們相識,虞蘇想。 十三歲的任葭,有著和年齡不相符的稚氣,心智像個七八歲的女孩。任葭長得美,她的美貌,使得大部分人,第一次看到她,都為她的美貌吸引,而沒去留意她的孩子氣。 牧正瞅見虞蘇,笑問他:“我看你文文靜靜,怎得腿剛好,又往角山跑?!坝萏K低頭,羞赧笑道:“和鄰人一起過來?!?/br> 風葵把風川喊上前,指他對牧正說:“這是我兒子川?!蹦琳哪抗馀驳斤L川身上,看他長得精神,高大結實,說是漁家子,倒有著營衛的氣度。 牧正將眾人請到屋中,落座交談,在席位上,風葵說起購黑羊皮,還有出手鼉皮的事。聽說帶來張鼉皮,牧正讓風葵打開看看。 鼉任地也有,只是少見,這種大嘴森森,皮革刀矛不入的龐然大物,會將人拖下水溺死,用它們鋒利的牙齒撕啃,吞噬,人們懼怕它。但鼉皮是極好的東西,往往被送往都邑,進獻給君主,據說用鼉皮蒙鼓,能發出通達神靈的聲樂。 風家父子展開鼉皮,皮子新鮮,完好無損。牧正觸摸鼉皮,看是很滿意。 “這是在哪里捕得?”牧正的職務之一,便是給任君提供皮子,不管是牛羊貂熊的皮子,他都有,一張好的鼉皮更是上品。 風葵講述和兒子如何在沼澤捕捉大鼉,到那驚險之處,牧正聽得扼腕。虞蘇心思全然不在他們這邊,他想著落羽丘,不時朝窗外看,留意外頭的陽光。不知道此時趕往落羽丘,歸程可還安全?回來必然得是夜晚,但是等明早再過去,又心心念念。 “小蘇,我陪你去落羽丘?!憋L川看虞蘇坐立不安,過來和他說話。一旁,牧正聽得落羽丘三字,抬頭看他們,問道:“你們要去落羽丘?” 那地方,就住著一位姒昊,難道這位虞家子,是專程過來看他嗎? “是,我想給吉蒿送幾件陶器?!庇萏K不清楚牧正為什么問去落羽丘的事,只是坦然告知。 “我護小蘇去?!憋L川點了下頭。 “讓束帶你過去,路上有個照應?!?/br> 牧正話語剛落,束便就過來,他是位老奴仆,身材瘦小,臉上的皮膚皺得跟老樹皮似的。 “多謝牧正?!庇萏K道謝。他想有束在,路途更安全,此時他還不清楚,牧正是要用束換風川。 “川,有束陪他去,你留下,我還有事問你?!蹦琳幸庵ё唢L川,他不希望再有其他人去接觸姒昊。 風川以為牧正還想問他殺鼉的事,他看向虞蘇,虞蘇對他輕點了頭。于是風川被留下,虞蘇跟著束離開牧正家,前往落羽丘。 牧正常差遣束去探看姒昊,有時還讓束送去米谷,未免引人注意,牧正很少和姒昊直接接觸。落羽丘的信息,都由束傳達,只是報個平安而已,姒昊已經適應了角山的生活,無需牧正再掛念。牧正自然知道姒昊的身份,并且是任君將姒昊安置在他的地頭上,他對姒昊的安全負有責任。 這些事,虞蘇并不知道。 虞蘇從木車上解下陶器,總計四件,交由束捆綁,搭在馬背上。有馬負責馱去落羽丘,可比人力攜帶便捷多了。 上次和姊夫一群人從牧正家去落雨丘,扣去避雨的時間,也有差不多半天路程。這趟輕裝上路,虞蘇覺得他還沒怎么走,只穿過兩處林叢,蹚過條小溪,落羽丘就出現在了眼前。 虞蘇驚訝問:“束,這趟來得好快,我們上次好像走得不是這條路?!?/br> “沒過小溪吧,你們走了彎路?!笔鴮巧降囊磺辛巳缰刚?,不過他也不清楚,若是去角山營地,怎么會途徑落羽丘。束不知道邰東和虞蘇避雨的事情,因為避雨,陰差陽錯,來到落羽丘。 “嗯,當時沒過小溪,這下我記住怎么走了?!庇萏K很高興,以后他要是再過來落羽丘,他自己一人就行,路途很短。 束牽著馬,對眉開眼笑的虞蘇,他沒再說什么。他是牧正信賴的老奴,他覺得自己似乎無意間做了不好的事。 越靠近落羽丘,虞蘇腳步越快,他跑到束跟前,邊跑邊用眼睛搜索落羽丘下的草地,他在找姒昊的羊。這個時候,姒昊一般在草場看羊。 在落羽丘東側的一處小草坡,虞蘇先是瞧見一頭站在坡頭吃草的白羊,接著他看到了坡上的五六頭羊,還有只黑犬,正是大黑。 有人靠近,大黑最是警覺,它奔到坡頭,見是虞蘇,它沒有兇悍地吠叫虞蘇,而是跑到虞蘇身邊搖尾巴。虞蘇特別開心,他蹲下身,摸著大黑的狗頭,大黑用舌頭舔虞蘇的手掌,很是親昵。 第二次來大黑“領地”的待遇,和第一次真是天壤之別。 束在虞蘇身后喊:“虞家子,別走遠了,我到野麻坡等你?!庇萏K回頭應聲:“好!” 大黑在虞蘇腳旁轉悠,虞蘇低頭看它,無意發現,大黑的背上有一處毛發禿了。虞蘇想檢查是怎么回事,手剛碰觸到狗背,大黑就扭頭像似吃疼要咬他。 “乖,我輕輕地?!庇萏K蹲身輕語安撫,他輕輕扒開大黑柔軟的毛,仔細察看傷口,覺得像是被什么東西咬傷。好在傷口已經在愈合,而且還撒有藥粉。 是不是你太兇了,去招惹林中的什么動物,反倒被它欺負了?虞蘇拍了下大黑的頭。 虞蘇起身,朝草坡下走去,下面見到更多的羊,可還是沒找著姒昊。虞蘇沒感到失落,他覺得姒昊沒在這里,就是在落羽丘上。他這就趕往落羽丘,不知道姒昊看到他邁著輕快的腳步,會感到吃驚嗎? 虞蘇想,自己留給姒昊的印象,大概就是一個拖著傷腿,給人添麻煩的人。心中又覺得不該是,應該不會啦,他又沒嫌棄過。 羊群對于虞蘇的到來,紛紛表達了好奇,它們湊到虞蘇身旁,顯然把虞蘇當無害,不知道它們是如何判定安全和危險。虞蘇加快腳步,登上山坡,他聽到身后咩咩的羊叫聲。 就在群羊的叫聲里,虞蘇走向通往野麻坡的小道,束已經在上頭等待他,把馬拴在野麻坡道口的一棵大樹上。 虞蘇快速登上野麻坡,眼前所見,還是讓他有點失望,野麻坡上空蕩蕩,只有束和一馬,還有卸下放在地上的陶器。虞蘇仰頭,手指著上頭的落羽丘,對束說:“我上去看看?!?/br> 束坐在樹蔭下,他看到虞蘇臉上的汗水,也聽到虞蘇因為奔跑,喘息的聲音,束平淡說:“人要么在上頭,要么去溪邊捕魚,林子里打獵,跑不了,你先歇一歇?!?/br> 虞蘇根本沒留意聽束說了什么,他徑自走,已經登上山道。通往落羽丘的山道陡斜,但短,虞蘇一口氣沖上去。一爬上落羽丘,虞蘇就喊開了:“吉蒿!” 落羽丘,只有林風穿葉的簌簌聲,無人回應。 虞蘇登上土階,朝土臺上的小屋走去,他的腳步凌亂,兩步并作一步。他瞅見屋子里的火塘有煙,他屏住呼吸,邁過矮門,落目的卻是空無一人的房子。 火塘旁放著一件破陶釜,陶釜里邊有米湯,虞蘇用手捂一下,已經涼了,可能是早上的。虞蘇心中難免失落,可同時又感到欣慰,房子的主人,他還在。不知道為什么,會怕找不到姒昊,再見不到他,明明已經來到他家里了。 虞蘇坐在熟悉的草泥土臺子上,他發現上面還放著自己留下的葛被,葛被疊得整整齊齊,很干凈,不知道屋主用過它沒有。虞蘇往草泥臺上一躺,想起十多天前,他因腿傷被困在落羽丘,在這里躺了好幾天。不管是這睡覺的地方,還是墻上的土龕,屋正中的木梁,甚至是燒烤用的石板,看起來都特別親切。 很奇怪,先前并不覺得這般魂牽夢縈,此時虞蘇心就像被充盈了,想著:我回來了。 虞蘇在草泥臺上躺了一會兒,想起野麻坡的束,他起身,他得下去跟束說一聲,吉蒿不在,他們等他回來。時候尚早,虞蘇不著急,他可以等。 用自己的兩條腳,不憑借外物,虞蘇走出屋子,感受腳踏地面的平實,他興致盎然,他邁開腳步,像丈量距離那般,走到土階前,然后他抬起腳,輕松地登下土階。有一雙行動自如的腿真好,虞蘇不禁這么想,就仿佛他剛從傷殘中恢復那般,喜不自勝。 這份喜悅,是因為他終于可以用自己的雙腿,走遍落羽丘的各個角落,他當時在這里因腿傷多受挫敗,此時便就多么自在恣意。 虞蘇離開落羽丘,返回野麻坡,束已經離開乘涼的地方,他在解草繩扎系的陶器,將它們一個個分開。束聽到腳步聲,頭也沒抬,便問:“人沒在上頭嗎?” 虞蘇說:“沒在,我們等他回來?!?/br> 虞蘇去取馬背上掛的陶壺,他舔舔干裂的唇,此時才覺得好渴,迫切需要水分補充。 水壺里有半壺水,虞蘇端起小口喝,就在喝水時,他眼睛的余光瞅見一個身影向野麻坡走來,正是姒昊!虞蘇連忙放下陶壺,朝坡下喊:“蒿!” 這一聲“蒿”,絲毫未掩驚喜的心情,那么激動而熱情。 野麻坡下的人應聲抬頭,顯然很驚訝,他看見站在道口的虞蘇,他和他四目相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