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戶部尚書裘新源與端王從來只論食道,兩個老饕對美食有著同樣的熱愛,但戶部的大小事情端王根本就不曾插過手,一直是個吉祥物一般的存在,直到程陶案發,她也只會帶著順義侯世女謝君平查看歷年舊帳,并未有什么切實的行動。 裘新源與周鈺都是太女的人,手底下的心腹在戶部盯著端王與謝君平,也沒瞧出什么不同尋常之處,這兩人聚在太女府邸向太女稟報近況,態度都很是篤定。 裘新源在戶部年頭夠久,勝在油滑老練,向太女表忠心:“殿下不必擔心,微臣試探過端王數次,不過就是個喜歡風花雪月的文人,跟在岑夫子身邊久了,染上了文人的清高,喜好游山玩水尋訪美食,查案只懂看舊帳。帳簿子上能瞧出什么來???真正的問題都藏在賬簿子之外呢!” 周鈺想起那一碟子糯米紅豆糕,心下也只是覺得端王隨性天真,完全不懂政治的殘酷性。 “端王殿下大概還不太清楚朝廷的運作與書本上寫的全然不同,到時候真要鬧出笑話,丟的也是她自己的臉,順便讓陛下瞧清楚她的能力,也算是好事,殿下也應該全力支持三日之后的審訊。不但要支持,還要大張旗鼓的動員陛下前去?!?/br> 好好看清楚端王的無能與想當然。 周鈺的提議深得太女之心,開審的前一日謝風華便帶著謝安華前往宮中上疏,奏請鳳帝前往戶部,理由都替鳳帝想好了。 “母皇,二皇妹初次經手這么大的案子,也不知道心里有多慌,母皇不如帶著我們姐妹前去為二皇妹撐腰,也省得下面的人弄鬼糊弄她?”謝風華擺出長姐的姿態來,著實回護了端王一把。 謝安華跟著敲邊鼓:“二皇姐久離京師,六部的官員都對二皇姐的能力有所質疑,若是母皇能夠坐鎮戶部,想來她們對二皇姐的態度也會恭敬些?!?/br> 鳳帝倒好似是頭一回才聽到朝臣對端王不甚恭敬的話,奇道:“這么說朝中這幫人對阿言很是輕看?” 謝安華從來都是謝風華的馬前卒,在謝風華的示意之下更是趨前道:“母皇有所不知,之前二皇姐在戶部學習,戶部那幫人各司其職,平日也無人與二皇姐講戶部之事,聽說她在戶部閑坐無聊,有時候去吃盞茶應個卯就走了,有時候閑來與裘尚書談談各地風物飲食,其余就沒干過別的事兒。也是后來程陶案發,才有機會接觸戶部卷宗?!?/br> “哦,居然還有這回事?朕怎么從來沒聽阿言提過?”鳳帝神色間滿是詫異之色。 謝安華倒很是為謝逸華考慮:“母皇您想,二皇姐是個多驕傲的人,被戶部官員不當一回事,她哪里好意思跑到母皇面前來哭訴?只能自己認了。這次審案可不同,是二皇姐在戶部打響的頭一炮,若是沒有母皇作鎮,那幫人不服二皇姐,這案子還能審得下去嗎?” 鳳帝欣慰的看著她,目光里難得露出幾分慈愛之意:“還是你們姐妹手足情深,都愿意為阿言考慮。被你們一說,朕倒確實應該去戶部看看,而不是等著阿言的審案結果?!?/br> 從御書房出來,謝風華情緒很是不錯,她拍拍謝安華瘦削的肩膀:“辛苦你了,三皇妹!” 謝安華方才在鳳帝面前不遺余力的搖唇鼓舌,竟然也說動了鳳帝親臨戶部,但在太女面前半點不敢居功:“都是大皇姐的計謀好,皇妹也沒做什么,當不得皇姐的贊賞,以后但凡皇姐有需要的地方,meimei一定鞍前馬后!” 謝風華眸中閃過一絲嫌棄之色,很快便換了熱絡的笑:“咱們是親姐妹,鞍前馬后那是臣子們做的事兒,我啊只愿你長久陪伴在皇姐身邊即可!” 謝安華:“皇妹求之不得!” 各方準備就緒,到了審訊的正日子,程陶被都察院副都御史早早就押了過來,本案的原告證人皆衣冠整齊來到了戶部。 戶部官員吏胥們皆翹首以待,先是迎來了各部尚書侍郎等人,緊跟著便是太女與齊王,最后連鳳帝都親臨了,諸人跪倒接駕,端王才帶著順義侯世女姍姍來遲。 她還是往日懶懶散散的模樣,只是今日身后長隨跟了十來位,各個端著漆盤,倒真有幾分前來辦差的架勢。 ☆、第六十七章 端王審案, 鳳帝與兩名皇女及各部重臣陪審, 陣容史無前例。 程陶被押解上堂, 見到這陣容不由愣了下,心中不免存了僥幸心理。 傳說中的端王殿下最擅長的是讀書做學問, 尋訪美食美景, 游歷四方, 沒聽說她在政治上有所建樹,況且戶部的情況最為復雜, 落在她手里反倒沒有那么可怕。 事實上端王也如程陶所想, 只生了一副聰明面孔, 審起案來卻是四平八穩, 翻著戶部的卷宗慢悠悠將兩州一府上年的稅收報了一遍:“……程陶,你可確定這便是并州、滁州、義陽府上年的稅收數額?” 程陶跪在堂上, 態度極好:“稟端王殿下, 下官確認正是兩州一府的稅收數額。只是殿下容稟,上年兩州一府秋收突發澇災, 莊稼秋收不及,百姓災情嚴重,稅銀嚴重不足,實屬無可奈何之事。也不知道下官哪里得罪了人, 卻要被誣陷貪污!”她面色沉痛:“下官一心為民, 真沒想到卻落得這般下場,實是讓人心寒!” 她復述的也是在督察院交待的口供,并無更改不說, 還隱隱有怪責朝廷不信任她之意。 端王笑瞇瞇道:“既然程侍郎交待了自己所了解的,諸位也應該聽聽狀告程侍郎的百姓們的供詞!來人吶,傳喚原告——” 她倒是一點也沒有被程陶的話所影響。 原告數名百姓上堂,見到一側明黃色的身影,皆是一愣,旁邊有衙差提醒:“見到陛下還不下跪?” 能夠有膽子狀告京城官員,這些百姓皆是不畏強權之輩,當下狂喜,對著鳳帝的方向砰砰砰狂磕頭:“草民叩見陛下!” 端王對著程陶是一副和氣面孔,對著堂下百姓倒很是端肅,輕拍了下驚堂木,提醒眾人:“今日本王乃是主審官,爾等向陛下叩頭也沒用。爾等既有膽子狀告朝廷命官,那必是有所見不公,可有膽發誓在堂上所做證言并無虛構污蔑之詞?” 堂下跪著的五名青壯漢子都不必互相交換顏色,齊齊叩首:“草民皆能保證今日在堂上所做證詞并無半句虛言,若有虛構誣陷之言,必將受朝廷律法嚴懲!” 這些人平日做些運轉流通的生意,來往各地,無論膽識或閱歷都是百姓之中拔尖的,不但熟知朝廷律法,還時常與各方官員胥吏打交道,不比鄉下不出村落的村漢村婦,張口發誓便是天打雷劈之語,無甚條理。 端王便讓他們幾人將自己見聞奏報,幾人分別來自于兩州一府,平日皆有些生意來往,這才能結伴越級上告。 據這幾人所說,并州并無澇災,滁州卻是在秋收過了大半,糧食大半入了糧倉之后才接連下了幾場雨,有個依山的村莊發生了泥石流,淹了半個莊子與十幾口人;至于義陽府……義陽府的情況比較復雜。 義陽府上游有座攔洪堤壩,用于防止山洪暴發之時的緊急情況。 上年秋天義陽府是秋收之后才下的雨,稅賦都已經收了上去,而雨量也并未大到堤壩攔截不住的地步,沒想到半夜堤壩卻無故垮塌,淹沒下游的良田。 索性義陽府城當年選址在高處,避過了這場澇災。 堂上眾人聽完原告所述,還有陪審官員提起異議:“……爾等當真不是受人唆使前來誣告程大人?” 原告幾人面上顯出氣憤之色,到底還是未曾與之爭辯,道:“我等原不欲告發上官,只是發生澇災之后,官府以賑災名義斂財,征召富戶捐銀捐糧,硬性攤派,我等氣憤不過,這才舉告!” 謝逸華審至此境,這才明白:“原來如此!” 民間百姓并不知程陶帳面作假,私吞稅銀,而是檢舉地方官員利用決堤之事大做文章,強行攤派捐錢捐物,損害了這些富戶的利益。 于是其中頗有閱歷又氣盛的年輕富戶們相約上京舉告,哪知道卻牽扯出了程陶貪污戶部稅銀一案,也算是天道循環了。 而原本只是義陽府決堤強行派捐之事,沒想到卻被地方官員與程陶勾結,將澇災上報擴大至兩州一府的范圍 此等大罪,程陶如何能認? 她在堂下大呼冤枉,端王一拍驚堂木:“堂下安靜!” 陪審的與原被告皆住了嘴,堂上只余端王一人的聲音,她道:“原被告各執一詞,沒有親自前往兩州一府,本王實不好做決斷,但本王身邊還有些別的證人,或可側面引證此事?!?/br> 她說:“謝君平何在?” 謝君平就候在她身后,聞聽此言出列立于堂下,向她深施一禮:“微臣在,但憑殿下垂詢?!?/br> 謝逸華久有此意,要將謝君平推向朝堂,今日正逢良機,當下道:“本王這些年跟著師尊四處游歷,已知天下商家千千萬,但有一家名喚朱記的商家天南海北各有分號,各種生意皆做,這朱記與你可有關系?” 謝君平長身玉立,身上穿戴配飾一如既往的奢華,透著一股子有錢的味道,她亦不負堂上眾人震驚好奇的目光,微一欠身,略帶謙虛道:“朱記正是微臣開的小號,給后院的夫郎們賺點脂粉錢?!?/br> 她這話十足十的狂傲! 天下誰人不知,朱記近年來崛起來南方,擴散速度極快,分號遍布大烈各大城池,做的生意從男人的胭脂首飾綢緞面料到糧食房產藥材奇珍玩物等等不一而足,既多且雜,唯有一個原則,但凡賺錢的買賣都要橫插一杠子。 都說順義侯府的世女是京中頭號紈绔,霎時在場眾官員共同的心聲皆是:這么會做生意的紈绔女兒,求來一打! 都在官場上打漂,無論是寒門官員,還是世家出身,總也有錢財不趁手的時候,但該撐面子的時候是堅決不能露出寒酸相的,家里若是有個點石成金的女兒,那可真是意外的幸運。 眾人心中都忍不住羨慕順義侯的福氣,想來他在領兵,背后有這么一尊財神立著,底氣也要壯上許多。 不過今日端王審的是程陶一案,卻拉了謝君平出來講朱記,著實有些沒道理。 謝風華驚訝不已,余光偷窺鳳帝神色,在她威嚴平靜的神色之中實是瞧不出端倪,心中猜測謝逸華此舉背后的深意,又為她多了個堅固的后盾而皺緊了眉頭。 朝堂是權利博弈的戰場,可是這背后也需要大量的財力運轉,從前還真沒瞧出來謝君平有這番能耐,實是小瞧了她。 謝風華從來都瞧不上謝逸華這位伴讀,認為她是個繡花枕頭,實則腹中空空,還真沒想到今日給了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謝安華近來郁郁不振,朱記的幕后老板被謝逸華推到了臺前,她面上憂心的遞了個眼色給謝風華,實則內心興奮不已——就怕端王處于劣勢,兩虎相爭很快露出敗勢,那就沒什么熱鬧好瞧了。 端王也沒給大家更多時間猜測,直接揭開了謎底:“朱記的生意遍布大烈各處,敢問世女,可有在并州、滁州、義陽府的分號?” 謝君平與之配合默契:“回稟殿下,朱記在這兩州一府皆有分號,聽聞殿下要查兩州一府的稅銀貪污案,微臣特意將兩州一府各商號的帳本與掌柜伙計抽調了一部分前來協同殿下查案?!?/br> 眾人皆是一臉問號,戶部尚書裘新源問出了諸人的疑問:“敢問殿下,朱記的帳本與兩州一府的貪污案可有關聯?” 謝逸華一拍驚堂木,堂上眾人皆靜,太子一派的不少官員心內吐槽不已,暗罵她不懂審案,拿驚堂木當玩具,當著陛下的面狐假虎威,但她今日是主審,此案未有結果之前卻是不好當堂插嘴彈劾。 “裘大人問的好,朱記的帳本跟兩州一府的貪污案看似毫無關聯,實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br> 程陶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這兩者之間的關系。 只聽得端王道:“地方稅賦皆來自于地方經濟的收入,正常渠道下一方面來自于田地稅收,另外一方面便是商號的稅收了。而兩州一府既不產鹽產鐵,正常的收入便是來自于這兩處。朱記在兩州一府皆有商號,抽調來的掌柜與伙計皆在當地生活,對當地的情況亦有所知,更何況空口無憑,數據為證。簡而言之,一個地方若是災情過重,必將影響地方的物價,最首當其沖的便是糧價。敢問謝世女,朱記在兩州一府可有糧店?” 謝君平早有準備,欠身道:“朱記在兩州一府的商號幾十家,考慮到殿下要審問的是稅收案,微臣召回的恰是糧店與酒樓的掌柜伙計。除了糧店的糧價在澇災之時有所波動,還有酒樓的菜價也會有所波動,而整個商號的收益也會有所不同?!?/br> 鳳帝唇邊帶出一絲笑意,眾人恍然大悟:端王這招好狠! 用朱記的盈利及糧價菜價來做比對,便能知道兩州一府的澇災到底有多嚴重,程陶有沒有說謊。 作者有話要說: 挖了個新坑,正在日更中,微博有轉發抽獎收藏的宣傳活動,正在進行中,歡迎大家參加。 ☆、第六十八章 但凡大災, 糧價必定大漲。 堂上朱記的幾家商號掌柜依次將去年秋天至年底的糧價, 酒樓物價報了一遍, 上至鳳帝下至重臣心中皆有所計量。 程陶面色青灰,還要狡辯:“殿下找的這些人, 誰知道是不是兩州一府的商家。就算是兩州一府的商家, 誰人不知謝世女與殿下交好, 還不殿下說什么她便做什么。帳目也能信?” 謝逸華一哂,反諷:“那你認為, 本王就為了給你扣死了罪名, 就偽造證人?你身在戶部, 都說帳目不能信, 那本王是不是可以認為你交上來的戶部稅收帳目也有假?” 程陶:“……” 謝逸華也懶得跟她做口舌之爭,審案本來就重在證據:“既然你對本王提出的證人有異議, 那就再傳喚幾個證人?!?/br> 堂上所有人都等著端王出后招, 果然早有計較,先是傳喚了朱記的各家掌柜伙計, 隨后又傳喚了兩州一府另外幾家經營糧食的商家前來做證。 她選擇前來作證的商家也不是隨意揪來的小店,每家店都是在兩州一府有口皆碑的老店,有的傳了兩代,有的傳了三代, 生意興旺經商有道。 另有兩州一府數十名當地耕田百姓作證, 當堂如實上報去年往官府所繳的稅賦。 等這一波人報完去年下半年的糧價,又有兩州一府的地圖以及田畝總數。 有些東西,如果非要查證, 總要實地勘察。 端王拿出的都是官府有記載的東西,她為了怕堂上諸人一時聽不明白,還有身邊跟隨的幕僚在下面做著記錄。 既有官府記載的百姓良田畝數,又有物價做證、百姓上交稅賦數額、還有前幾年的稅賦參照,端王便報出了個離程陶負責的兩州一府上年稅銀差距甚大的數字。 程陶汗如雨下。 堂上原來唱反調的都閉緊了嘴巴,生怕被端王咬一口。 內里不少人心中暗驚,沒想到素有讀書之名的端王審起案來也是有理有據,另辟蹊徑,卻一舉戳破了程陶的謊言。 雖然沒有當堂定罪,可是卻也與定罪無異,等于從側面拿出了程陶貪污的鐵證。 只是其后定罪多是要查清楚她到底貪了多少,才能量刑。 鳳帝此刻滿目驕傲,雖然未夸一言一句,可是注視著端王慈愛的眼神卻是做不了假。 此案結果昭然若揭,程陶與一眾證人被帶了下去,滿堂皆靜,彼時眾人皆作聲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