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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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靈怔住,語塞。 馮不羈繼續道:“我已經很久沒和人這么痛快說過話了。你說他敷衍,但有些人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呢,他坐在這里聽我講了幾個時辰,一直笑模笑樣,再不走心,于我看來也是難得的真心了?!?/br> 譚云山不語,只微笑輕擺手,那叫一個謙虛。 既靈討了個沒趣,又見譚二少如此,簡直想一腳踹過去。 馮不羈將二人的“眉目傳情”盡收眼底,好笑之余,又生出一絲感慨,便頗為語重心長地對既靈道:“你這個小姑娘啊,就是凡事太較真?!?/br> 既靈覺得這話好沒道理:“不較真,難道要糊涂過日子嗎?還有遇上厲害妖怪的時候,不較真,難道就打得過便打,打不過便跑嗎?” 馮不羈幾乎沒半點猶豫地點頭:“當然。人外有人,妖外有妖,我們不可能滅得掉每一只,留得性命在,方能多捉妖?!?/br> 譚云山也湊過來:“人生在世,別為難自己……” 既靈牙根癢癢:“這話你已經說過了……” 譚云山靜靜看了她片刻,補完后半句,“也別為難別人?!?/br> 屋里安靜下來,沒人說話,只一盤不知何時被何人擺在屋角幾案上的果子,發出幾絲清新的香。 馮不羈有點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譚老弟。 譚云山老神在在,給了馮兄一個“放心,她是一個非常文靜的好姑娘”的眼神。 馮不羈回憶起既靈站在池塘繩索上的凌厲身姿,總覺得譚老弟可能……過于自信了。 既靈垂著眼睛,思索著譚云山那最后半句話,她想得很認真,以至于對屋內氣氛的驟然轉變毫無察覺。 雖然文靜與否有待商榷,但有一點譚云山判斷得很準,那就是既靈沒生氣。 原本也沒生氣的理由。 甚至,既靈思索后覺得譚云山說得不無道理。 一樣米養百樣人,有急性子,有慢性子,有勇敢的,有怯懦的,有迎難而上的,也有順其自然的,她不能拿自己的做法去要求別人,就像之前生生讓譚云山餓了那么久,現下想來,若不是為了守護譚家周全,他恐怕也不會答應自己。 想是想通了,但難免有失落。 猶豫再三,既靈還是直截了當問出了口:“如果應蛇不是出現在譚家,而是出現在別的地方,你還會幫忙捉嗎?” 譚云山收斂起玩笑,緩緩搖頭:“不會。應蛇出現在譚家,形勢所迫,我只能以卵擊石,但若它出現在別的地方,壓根兒與我沒關系,難道我還要主動去找石頭撞嗎?!?/br> 既靈點點頭,踏實了。 自己想通和聽見對方直接說是兩種感覺,前者多少有些許憋悶,后者就比較讓人釋然了,雖道不同,但相識一場,彼此真誠,日后回憶起來這位有過一戰之緣的譚二少,也…… “既靈姑娘,我不會的!”馮不羈一拍桌案,打斷……不,生生攔路搶劫了既靈的思緒,“我會繼續尋找它,消滅它!一來,它是惡妖,為民除害是修行者的本職;二來,這是我第一次遇見真正的上古妖獸,更難得的是我竟然還可以同它搏上一搏,且勝算不低,那我怎么可能放過它,光想想那面對面的場景都激動?。?!” 既靈不自覺向后靠緊椅背,生怕被馮不羈的“火焰”給燎著。 譚云山卻眉目舒展,拱手抱拳:“馮兄,我是真羨慕你這股子世間少有的熱烈豪情?!?/br> 馮不羈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你說得這么……這么……” 馮不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譚云山貼心解圍:“不是客氣,是真心話?!?/br> 既靈看不下去了,伸手朝譚云山揮一揮,調侃道:“你也夸夸我唄?!?/br> 譚云山問:“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既靈看著他嘴角可疑的弧度,不自覺警惕起來:“先來段……假話?” 譚云山莞爾,隨即開口:“你很厲害,一個姑娘家習得一身本事已屬不易,你還能常懷一顆救人于危難的大善之心,更難得?!?/br> 既靈被夸得臉上一熱,旋即反應過來,假的,都是假的……這簡直是她遇見過的最讓人酸楚的夸贊。 “那真話呢?”已經被重傷了,就不差最后一下了,既靈覺得必須死個明白。 譚云山顯然很滿足她的反應,連聲音里都帶上笑意:“你真的很好看,粉雕玉琢,靈動秀麗,眉如青黛,目若星辰……” “謝謝?!奔褥`無情打斷譚二少飛揚的文采,起身出屋,“我找點吃的去?!?/br> 離開房間很遠,既靈才用力揉臉,終于把那忍不住往上的嘴角給壓了下去。 幸虧跑得快,再聽下去,她容易走路都飄。 從古自今,人都是喜歡聽贊美的,既靈以為自己能免俗,遇見譚云山,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譚二少不僅夸得真誠,還能一口氣不重樣地夸,辭藻花樣翻新層出不窮,真乃古今第一捧。 難怪馮不羈愿意和他聊上幾個時辰,既靈想,若譚云山早拿出這本事,她可能就腦袋一熱,放他一馬,自己下池塘去當誘餌了。 這廂既靈飄飄然,那廂譚云山則意猶未盡。 實話實說,招架不住的既靈比運籌帷幄的既靈有意思多了,也更可愛。 馮不羈看看“戀戀不舍”的譚云山,又看看因某位姑娘離去得匆忙而沒有完全帶上的門板,難得起了惻隱之心,遂拍拍譚云山肩膀道:“老弟啊,差不多得了,萬一人家小姑娘當真了怎么辦。再說你講的雖然都是好話,可畢竟也是撒謊,違心話說太多可是損德行的?!?/br> 譚云山好笑解釋:“說她修得一身武藝不簡單是真話,只是想逗她,才說那是假話?!?/br> 馮不羈嘆口氣:“我說的是后面的,你夸她好看的那些,哪個姑娘會因為你夸她本領高強而羞澀??!” 譚云山一臉無辜:“后面的更是真話啊,我是真覺得她好看?!?/br> 馮不羈愣了,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繼而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懂了,雖然才幾天,但患難見真情,嗯,也是段佳話!” 這回輪到譚云山蒙了:“馮兄,你這是何意?” 馮不羈笑容定在臉上,似乎在猶豫繼續展開還是戛然而止:“你不是相中她了嗎?” 譚云山終于弄明白為什么他和馮不羈一直講不到一處了:“馮兄修行之人,應是見過廣闊天地的,怎么所思所想還總拘泥于兒女情愛呢?!?/br> 馮不羈這叫一個冤:“是你先把人家姑娘夸成了花,說你真覺得她好看的?!?/br> 譚云山點頭,坦然承認,可又不盡認同:“我是真心覺得她好看。世間萬物皆有其美,一枝花,一朵云,一片葉,一汪水,各有各的美。人亦如此,但無關風月?!?/br> 這話說得太文縐縐,又頗有深意,馮不羈覺得自己需要時間去領會…… “就像馮兄,也因這錚錚男兒氣而帶有一種雄壯之美……” “多謝譚老弟我明白了!” 生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馮不羈,及時悟了。 譚云山點點頭,拿過清茶淺喝兩口,還是那副老樣子,優哉游哉,怡然自得。 “也不知道該說你有心還是沒心?!瘪T不羈揶揄一句,起身活動筋骨,卻在走到窗前的時候,不動了。 這是一扇二層閣樓的窗,抬頭可望無盡天邊,低頭可賞中庭花園。 而現在,天邊初生的日頭在云后露出了小半張臉,花園所有草木現出全貌,池塘邊沿也清晰可見。 ——天晴,水退。 ☆、第 11 章 旭日初升,整個槐城歡天喜地,那喜慶的鑼鼓聲一直從城門口傳到譚府,偶爾晨風還送來人語歡笑。 不同于前幾日,今晨的水是一下子退了個干干凈凈,原本就露出的濕潤地面變得清爽干燥,原本還有殘留的水洼干涸殆盡,仿佛夜里來了什么神怪,一口氣喝光了槐城每一個角落的水。 譚府亦然。 整個府宅恢復原貌,若不是花園池塘上空還懸著破了的麻繩網兜,既靈真的會以為先前的所有都是一場詭異迷幻的夢。 “應蛇走了?!?/br> 去后廚弄了兩碗素菜湯的既靈,回到房間,就見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馮不羈轉過身來,幽幽說了這四個字。 既靈端著湯碗回來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內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鑼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曉暴雨為何來,洪水又為何退,只管高興就好。 但對于她和馮不羈,這樣的結果只能算圓滿一半。 斬草不除根,來日又是禍害,當年九天仙界不愿費勁再去捉這幾只妖,結果三千年后,害苦了槐城,如今應蛇重傷而逃,誰知道百年后,哪里又要遭殃。 “要不……”既靈把素菜湯放到桌案上,看向馮不羈的眼睛炯炯放光,“咱們再去護城河那邊探最后一遍?” 馮不羈萬沒料到自己等來這么一句邀請,哭笑不得之余,又有些佩服既靈的執著。 應蛇逃回護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如今的它妖力虛弱,已不能隨意傷人,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選擇躲在人跡罕至處乖乖集天地靈氣、吸草木鳥獸精華,回護城河里,對它沒有任何意義。 但既靈顯然要親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們這樣永遠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離開槐城,而既靈話中的“探最后一遍”,其實就是在離開之前,想幫這一城百姓最后再吃顆定心丸。 “行?!瘪T不羈應得干脆,義不容辭。 譚云山知道這里面沒自己什么事,很識相地一言不發,只若有所思地看著桌上的兩碗素菜湯,心里琢磨,一碗肯定是既靈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給馮不羈的還是給自己的? 正想著,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沒等他反應過來,已聽見“呼?!薄昂魢!钡暮葴?,然后就是馮不羈一聲滿足感嘆:“哎,好喝!” 譚云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沒吃東西的既靈爭了,只能失落地看著桌上的最后一碗,悄悄多聞幾口香氣。 “二少爺——二少爺——” 窗外忽然有人喚他。 譚云山意外,心說譚府的下人都離開避難去了,哪又來個人喊他二少爺。疑惑間,他已來到窗前,就見慣常伺候他的小廝站在后宅前院之中,四下張望,邊望邊喊。 “這里——”譚云山大聲應。他現在既靈處,小廝八成是去他的房間尋他,沒尋到,才只能呼喚起來。 小廝如一陣風般跑到閣樓之下,仰頭道:“二少爺,老爺回來了——” 譚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來襲,譚府被淹,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澤,譚員外會客也好,處理譚府的大事小情也罷,只能在后宅茶廳里講究,如今坐上久違的正堂當家椅,看著兩邊墻壁上掛著的列祖列宗畫像,心中十分妥帖愜意。 槐城人敲鑼打鼓慶祝天晴退洪,他們一家三口便也踩著這鑼鼓點速速而歸。 哪里都不如家里舒坦,相比槐城人,他們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連日頭都出來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師把妖孽降服了,那還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當然,譚員外也掛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回來看看有沒有被法師弄成斷壁殘垣——畢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隨行家仆轉了一圈回來報——除池塘上面懸著破麻繩外,再無不妥。 譚員外放下心來,及至“法師”踏進正廳,已然滿面春風,起身恭迎:“有勞法師了——” 既靈剛一只腳邁進正廳門檻,見狀連忙回禮:“不敢,最終還是讓那妖星跑了,既靈實在有愧?!?/br> 譚員外身體僵住,笑容硬在臉上:“跑、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