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原本想和裊裊做親家,但轉眼五年了,裊裊至今未婚。即便現在她現下起八百里加疾成婚生子,生出的兒子比安安也小了太多,年齡上便不合適了。 一些王公大臣的兒子霍蘩祁是左右看不上,只得云娘家的小胖子,還生得有幾分喜慶,雖然平庸了些,但勝在乖巧,又會哄人,同安安相處得倒很愉快,霍蘩祁便將寶押在小胖子身上,想法子撮合青梅竹馬,讓他們時常有機會聚一聚,讓安安也有個玩伴。 但步微行堅持認為,安安看不上小胖。 霍蘩祁問原因,原因居然是她父皇太優秀,對比之下小胖子黯然失色。 “……” 總之,竟無法反駁。 安安日日跟著步微行,對著這個張臉看久了,小胖子不論美貌、眼界格局都似乎稍顯不夠,這樣安安很難動心。 霍蘩祁也跟著猶豫起來。 她夫君是個有點自負的人,談及將來安安的婚事,從沒擔心過,“兒孫自有兒孫福,安安的緣分還要等幾年?!?/br> 他自己也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成家立業,有了一雙兒女,步微行漸漸體諒得幾分當年的文帝。 循己是要繼承大業的太子,他不能偏斜,不能驕縱,不能妄為,步微行在教導兒子時花費的心思其實遠比安安要多,即便心里再疼愛,也必須對循己嚴苛教導。 霍蘩祁見他忽然沉默了下去,有幾分詫異,步微行望向了窗外。 一晃眼,二十五年。 他已不是當年行事蠻戾的太子,不是當年懵懂無知的少年。 霍蘩祁悄然握住了他的手,素凈柔軟的皓腕,不緊不慢地圈住了他的手腕,霍蘩祁微微含笑,“阿行,其實我覺得你什么都很好,就是,有時候……需要拉下臉來一些?!?/br> 他沉默不言,霍蘩祁順勢從身后抱住了他的腰,“阿行,人活一世,但求心安。我很心安,可你心里,有一塊地方始終不敢碰,也不讓人碰,連我也不行。如果它一直存在,你只會更為難?!?/br> 步微行抬起手籠住了她的手,嘆氣一聲。 堅持了很多年的孤傲,只要她一句話,如今,便可盡數瓦解。 霍蘩祁從他身后探出一只腦袋,嘻嘻微笑,“老夫老妻了,還有什么說不開的,我現在可把你摸得一清二楚?!?/br> “是么?” “嗯哼?!彼亲右缓?,“你身上每個地方我都摸得很清楚?!?/br> “呵?!彼购艿靡?。 步微行抬手,揉亂了她新盤好的發髻。 第96章 番外:圓滿 太上皇身子不大好, 阿朗不敢攪擾他歇憩,但父皇病了,他沒法再跟著小循己一起溜到太學里去找老師, 就一個人坐在石階上丟石頭玩。 三顆小石子, 漸漸地在他手心里翻出了新鮮花樣。 身后沒有宮人侍立,他一個坐在稍有些涼意的地板上, 將石頭扔起來,又接住, 周而復始, 玩得很無聊。 直至眼底拂過一道緇色繡著紫金龍紋的華服, 阿朗詫異地抬起頭,只見步微行正探身俯視下來,便一個激靈, 忙跪起來行禮,“參見、參見皇兄?!?/br> 步微行一把將他從地上拽起來。 小阿朗生得骨瘦如柴,吃再多也養不胖,不像他家的大胖小子, 步微行一只手便能將他拎起來,聲音淡淡:“一個人在外頭做甚么?” 說罷看了眼阿朗手心里被汗濡濕的小石頭,蹙了眉。 阿朗背過手, 小心翼翼地回道:“父皇……病了。他們不讓我進去,怕被傳染?!?/br> 太上皇病了不稀奇,這兩年來,小病生得不少了。 步微行挑眉, “你怕朕?” 阿朗搖頭,“不怕。父皇說,讓阿朗不要怕皇兄?!?/br> “為什么?” 阿朗揚起頭,毫不退縮,“父皇常說,他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以前沒有對皇兄好,就因為這個,他一點不了解皇兄,可他也是用了很久才明白,皇兄是一個仁善的人,不會欺負阿朗?!?/br> 步微行訝然,“小小年紀,可知欺君之罪該如何罰處?” 阿朗擲地有聲地回道:“阿朗不說謊的?!?/br> 他看了眼小阿朗,生得倒是一副端嚴正派容貌,將來必有丈夫氣概,反而循己稍有不如。步微行沉聲道:“朕帶你進門,沒有人敢攔?!?/br> “多謝皇兄?!卑⒗市﹂_,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兄弟倆一前一后進了雍和宮,皇后不在宮中,宮內只點燃了幾只蠟燭,燭光也很顯慘淡,近乎蒼白,一個滿頭華發的身影席地而坐,手里撥著幾只棋子,卻不知與誰對弈。也許是與自己。 阿朗發憷,輕輕喚了聲,“父皇?!?/br> 太上皇一怔,不知誰這么大膽放他進來的,但一扭頭,只見步微行長身而立,他瞬間背脊僵硬,還怕是眼花,又用力看了好幾眼,確認無誤之后,卻又因著欣喜而重重咳嗽了好幾聲。 只在一宮之中,雖是父子,但前前后后也快五年未曾謀面了。 太上皇只能聽到朝堂上的聲音,當今的皇上如何來創造一個太平盛世的,如何勵精圖治,如何使得這大齊百姓人人歌功頌德的,他聽得后,便也滿足了。他一直不覺得自己選錯了人,即便阿朗早降世二十年,這個帝位依然是步微行的。 步微行垂眸,地上攤著一地黑白子,擺得錯落有致,黑子已呈頹勢,再落五手,必會被盡數斬殺。但他看得出來,黑子是自己的棋路。 他沉默一瞬,啞聲道:“上一回與父皇對弈,是十年前了,如今朕已不是吳下阿蒙,再與父皇手談一局吧?!?/br> 太上皇睖睜地看著他,宮內似照進一束明媚燦爛的光,晃眼得令人眩暈,他直是看了許久,才點頭,滄桑地笑了起來,“好啊,好啊?!?/br> 連說了好幾個“好”,阿朗乖巧地跪坐下來,將黑白子都分了,看父皇和皇兄弈棋。 照老規矩是太上皇執白,步微行執黑。 太上皇一面應敵,一面留心步微行的動作,也許真是太長了,五年轉瞬即逝,他長大了,褪去了棱角的鋒利,漸漸多了積雪融冰的柔色。 他不知該說什么,執棋落下,鏗然一聲,小阿朗忽然抬起頭來,“父皇,你哭了?!?/br> 步微行也跟著抬頭。 太上皇眼底有晶瑩一片,他拿衣袖擦拭了一會,唬阿朗,“看錯了,你皇兄就沒看到?!?/br> 阿朗天真地轉過頭去看皇兄,他微微斂了唇,摸了摸阿朗的頭發,“嗯,你看錯了?!?/br> 阿朗嘟嘴,捧起了臉頰默默不語。 太上皇見他吃癟,心不甘情不愿的小模樣,樂呵呵不語。 步微行也不說話,心中卻有千頭萬緒。 他明白,不能讓循己成為第二個自己。 太上皇落棋迅捷,殺伐凌厲的棋路如今已變得穩重,穩中求勝,始終險占上風,步微行的黑子被壓制得寸步難行。他看了眼棋盤,露出一個笑容,“棋藝還是沒長進?!?/br> 步微行道:“是父皇又進益了?!?/br> 無論多少年,他也追不上父親的棋藝,始終隔了數十年。他也明白。 太上皇承認了這一點,笑容明朗了不少,一盤局落,步微行輸了兩子。 雖然步微行被他一路嚴防死守,始終無法突破,但棋風穩健,也不急功近利,只輸了兩子,算是雖敗猶榮。 太上皇笑問:“聽說循己很聰慧,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朕也想瞧瞧?!?/br> 步微行淡淡道:“有些小聰明?!?/br> 說到底是自個兒孫兒,他長到三歲了,太上皇也未曾一見,始終覺得遺憾。 幸得霍蘩祁一早察覺步微行來了雍和宮,比起步微行,她對老人心思的了解到底要多些,便牽著兒子入了宮門,太上皇面色一喜,小孫兒比阿朗還小得幾歲,走路卻頗有幾分乃父的風姿和老成。 霍蘩祁從后退拍了拍兒子的背,他便像被摁了什么機關似的,甜甜地喚道:“皇爺爺?!?/br> 步微行沉眉不言,有隱然笑意。 太上皇有些激動,手緊緊地顫抖著,要起身,激動之下竟踉蹌了一步,幸得步微行先下手將父皇攙扶住,循己便奔到了步微行眼前,又喚了他。 太上皇看著小孫子,他生得像他娘,有股聰明機靈勁兒,他看著很喜歡,拄著手杖微微彎腰下來,“聽人說,你能過目不忘?” 循己不謙虛,“皇爺爺要考什么,只要循己讀過的,都會?!?/br> 太上皇大笑,“好,皇爺爺問你,《論語》,共多少篇,多少章?” 這是步微行幼年時最憎惡的書,太上皇對此曾感到很是失望,他想知道,步微行是否也教孫兒走上了歪路。 但循己不假思索地答出來了,“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br> “好,好!”太上皇很激動,也很驕傲,三歲熟四書,倘若當年步微行像這個孩子,他想必會更疼他一些,不至于鬧成后來那般的僵局。 步微行還攙著他的手,沉聲道:“父皇?!?/br> 他扭頭,眼底已因為上了年紀而泛出渾濁,臃腫的眼泡,如銀的發,比五年前何止蒼老了五歲,垂垂朽已的老人,想必在雍和宮日日與妻兒相伴,也不快活。 步微行懊慟不已,“是兒子不孝?!?/br> 這五個字,一個一個地往外吐出來的,恁的艱難。 太上皇愣了很久很久。 他想得到兒子的原諒,想了很久很久,可歲月里,卻早將應該給他的父愛遺忘得不知該如何倉皇撿起,不知該如何妥善安放。 霍蘩祁偷偷背過了身,不忍見老者噙淚,她不敢打擾這片刻。 “沒有?!碧匣蕮u搖頭,用他那還算清晰的吐字,重復了一遍,“沒有?!?/br> 漆黑的雍和宮,火燭微微搖曳,滅了,一團冷光籠罩過來,除卻蛙鳴和知了聲,殿內空曠安謐得猶如一潭死水,步微行頓了許久,才松開了扶住太上皇的手,“阿朗大了,再過得幾年,朕會封他為親王。父皇倘若愿意,可隨著阿朗去?!?/br> “不?!碧匣蕮u頭,“不要給阿朗太多的權力?!?/br> 步微行知道太上皇的心思,他不愿意阿朗對他產生任何威脅。 他頷首,“也可。盛夏暑氣濕氣重,避暑山莊已經落成,朕已打點上下,父皇可先行入山莊避暑,也方便養病?!?/br> 久居深宮,到底是令人郁郁,太上皇這病,恐怕就是在宮中悶得太久了的緣故。 太上皇看了眼阿朗,釋然地笑了,“也好?!?/br> 父子心結盡解。 霍蘩祁背過身,在一旁聽著,她覺得,其實也沒有那么難。 只要一個低下頭,另一個自然而然順著臺階下了。 只是這么多年,這兩個人一個賽一個地倔,倘若不是為人父的溫柔歲月磨了些步微行的棱角,他也許抱憾終生。那是霍蘩祁最不愿看到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