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她側過身,熠熠燈火之中,他修長的身姿如竹似松, 唇邊噙了一縷笑, 看起來溫朗而俊雅,霍蘩祁傻傻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阿行,是我……我們?” 步微行眉心微凹, “你不愿意, 孤讓人撤了雙喜?!?/br> 霍蘩祁瞪眼睛嚷嚷, “哪有布置了還撤走的!” 他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有些微的涼意,但霍蘩祁知道這個時候不能看他的臉,她飛快地伸出手, 猝起不意地繞過了他的脖子,他本來便不躲,霍蘩祁一下揪住了他的耳朵。 頃刻之間,男人的身體變得僵硬似鐵, “……” 他的耳垂……霍蘩祁大喜過望似的揉了揉,唯恐別人不知似的,大嚷:“燙的?!?/br> “……” 霍蘩祁是徹底鬧羞了某人, 以至于他袖手便走,轉眼便消失在了門后。 她還沉浸在驚喜里,嘿嘿傻笑,然后跳上臺階, 手摸摸銅環上百纏千繞的同心結,緋紅的流蘇,似一簇墜落的火焰,擱置在掌心,有種紅彤彤的暖意。她緩慢地,又碰了碰自己的臉,其實,燙得不比他好到哪兒去。 霍蘩祁一進門,江月便拉著她往后院里頭走,她心下雖詫異,但卻無暇再想這些事了。 今日的府邸,臥于紅妝彤云籠罩之下,滿院墨梅挨挨擠擠地簇擁著一座正樓,抄手游廊兩旁,所有疏淡的枝椏,被套上一根一根緋紅的綢子,乍一眼,猶若滿天霞彩,尤似火燒云墜落入如畫林中。 霍蘩祁被江月帶至房內,軟紅羅帷,漆紅金盤,如意秤并著數十種干果、鮮果灑滿長桌,江月抿嘴兒吃吃地笑,趁著霍蘩祁目不暇接之時,將一條大紅的繡凰描金的海棠襦抽出,石榴裙鮮妍如火,纏紅綃紗的長飄帶輕盈墜地,霍蘩祁“啊”一聲,江月已經將嫁衣捧到了面前。 “阿祁,太子妃娘娘,吉時快到了?!?/br> 霍蘩祁還仿佛在云霧里頭,“今日……你們沒同我說過……太突然了……” 江月笑道:“殿下說給你驚喜的。這些東西我和他們一幫男人準備了整整兩日了,今兒才開始布置的,幸得他們手腳麻利,而且明日是年節,后日是殿下生辰,這不三喜臨門么!” 霍蘩祁愕然點頭,“是,是這樣,但是阿月,我怎么……突然覺得自己被逼婚了?” 江月微挑細眉,“可我聽他們說,是阿祁你自己說要嫁給太子的?!?/br> “……” 霍蘩祁輕輕咬了下唇,“是這樣,可是……我還是有點兒……沒準備好,我怕……” “放心,不用怕的?!苯聦⑺频界R臺前頭坐下來,“今夜一切都已備好,只欠吉時了。阿祁,其實你知道殿下讓我們喚你太子妃意味著什么對吧……” 霍蘩祁還沒緩過來,江月的手已搭在她的兩肩,“其實我有一事瞞了你,你先前招侍女的時候,我是奉了殿下的命親近你的?!?/br> “什么!” 她要扭頭,江月摁住她,江月是習武的,手勁兒大,霍蘩祁犟也沒用,忍氣吞聲地咬牙大恨,江月拍拍她的肩頭,“你不要怪他,殿下自幼謹慎,越是看重的東西越是看得嚴,你是他的心上人,自然更是著緊。與其讓個不知底的人跟著你,不讓挑選我們,阿月可是自幼習武,有我在你身邊,他也可安心些?!?/br> 霍蘩祁放棄了抵抗,認命地托住了下巴,擱在菱花銅鏡前,長吁短嘆道:“明明是他無理取鬧,到了頭來好像他全占著理兒?!?/br> 江月替她取了發髻間的一支鏤牡丹穿花攢珊瑚珠的鴿子紅簪花,青絲一瀉如水,披拂肩頭,她取了嫁衣來替霍蘩祁換上,質地輕薄,蓬松而輕柔,修繕得霍蘩祁纖細的小蠻腰若約素。 瑰紅的雙魚佩系于腰間,大紅的外裳罩住纖巧的嬌軀,江月替她換了紅裳,又描上遠山眉,抹了淡朱紅胭脂,額間點上鳳凰花的三瓣,精巧的明月珰在耳尖瑩瑩閃光,映著滿堂高照紅燭,花冠上的珠璣瓔珞微微碰撞,發出悅耳的錚璁嗡鳴。 江月道:“雖是謀劃已久,但還是欠了些……殿下說,以后還會補上的?!?/br> 她一通鼓搗已經讓霍蘩祁腰酸背痛,聞言,瞪眼睛道:“還要再成一次婚?” 江月抿嘴笑道:“嗯。殿下的婚事是國之大事,這次是輕率了些?!?/br> 霍蘩祁努嘴,“那何不等回了銀陵一次辦全?” 江月沉吟道:“屬下這群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為了給你一個太子妃位,為了順理成章萬無一失。希望——太子妃體諒?!?/br> 她說話的口吻倏爾沉重下來,霍蘩祁細一忖度,便想到,其實還是陛下那關難過,說到底她是個平民女,娶她難以服眾,陛下的旨意遲遲不會下達。他們一番先斬后奏,看著像是胡鬧,但婚禮已成,良緣已結,太子的所有勢力人馬都在山呼“太子妃”時,便在逼著陛下下旨賜婚。 可是,霍蘩祁按住下唇,猶豫地問:“這不會冒險么?我不想在這種關頭,讓陛下對阿行有任何不滿,我知道阿行是想要這個儲君的,我不希望他因為我讓繼承大統這種事有了任何差池?!?/br> 江月考慮不到這個,思忖著道:“殿下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這個,阿月也不能明白,不如等會兒見了他,你親自問?” “我會找機會問的?!?/br> 霍蘩祁一襲緋紅紗衣,鳳冠霞帔地邁入正堂時,團扇之后,她緊張的小臉忍不住左右顧盼。 今夜所有暗衛齊出,墻頭滿院,烏壓壓的都是人。 但沒人無一例外地,今夜都綁了紅色頭繩,連同阿二他們,也系了紅綢帶,將劍擺在桌椅之下,平素在這種場合,他們都是一臉肅容,但今晚不同,眉飛色舞地喝酒敬酒。外頭的暗衛嚴裝以待,里頭的近侍飲酒助興,倒很是一番不同。 霍蘩祁微微驚訝,江月拽著她的衣袖,低聲道:“太子妃,舉好扇子不許落了?!?/br> 這是婚禮的習俗,霍蘩祁不敢不從,但是、但是怎么不見今日該與她一同拜堂的夫君呢? 正如此想,霍蘩祁滿心焦慮之際,她的左手被一只恍然伸過來的手掌,穩穩地握住了掌中。 那只手修長有力,有熟悉的微涼感,指腹之間略有粗糙,是陳年的繭子,摩挲過她的手背?;艮榔畹男奶幌卤牡搅松ぷ友蹆?,羞窘得瞬間忘了江月的交代,在良辰吉時出聲了:“好突然,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不答應該怎么收場呢?!?/br> 滿堂鴉雀無聲。確實,他們從未想過有不答應這個可能。 畢竟從家世、樣貌、才學上論,他們殿下絕對是人中龍鳳,是稀罕物,霍小姑要配他們殿下,他們可是花了老長時間才接受,但他們之所以膽大妄為,也因著還是霍蘩祁自個兒說要盡快嫁給他的。他們開始思忖起來——霍小姑這是真的不答應? 步微行道:“撤了雙喜,留著明日過年?!?/br> 霍蘩祁:“……” 好省啊。 她瞬間就明白了進門前他說那句“撤了雙喜”,原來是這個意思。 反正他心思縝密,很壞就是了。 霍蘩祁又羞又緊張,卻扇的手微微顫抖,本想看看今日的高堂是誰,但是不敢放下絹花扇,便被江月引著又邁出了門檻。 此日沒有月光,唯有朗星如水。 紅綃卷起的晚風里,有墨梅濃郁的草木香。 霍蘩祁被他牽著手,一步步走向門外,她時時低頭看著腳下,怕被絆一跤,步微行發現了,伸手替她拿了團扇,江月驚呼一聲,“殿下,這怎么可?” 霍蘩祁也是一怔,只見他臉色淡淡,倨傲地揚唇,“她不喜歡?!?/br> 然后她就滿足了,偷偷地笑開。原來除了她,他也換了喜服,滾紅的裳在他身上,絲毫不顯艷俗,反而收得腰更精瘦,身材更頎長,襯得眉眼如畫,讓她看得不舍得移開眼睛。 江月也不再多勸。 霍蘩祁看著秋千架后頭,一徑濃綠之間,黑衣暗衛簌簌如雨,一個一個從墻頭翻下,她這個本來就不算小的院子,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這群人,每一個步伐、每一個手勢都是一模一樣的。 她不禁駭然,步微行的右手握住她的左手,而在霍蘩祁驚訝的目光里,他的左手伸出拇指、食指與小指,比劃了一個動作,她不解其意,跟著便是齊刷刷地跪地聲。 “參見太子妃!” 霍蘩祁嚇得往后一跳,原來弄這么大陣仗是來嚇唬她的? 他們已經面對面了,霍蘩祁更是不敢看他,但是又不能躲避,步微行唇角一揚,“以天地為證,與日月同誓。從今以后,你是我的妻。若你答應,眼前的人,盡歸你所有?!?/br> 霍蘩祁滿心震撼,卻笑著眨眼,“真的,真的都歸我?” 他緩慢地點頭,仿佛立了一個盟約般慎重而莊嚴。 “我答應!” 霍蘩祁露出貝齒,笑盈盈地撲入他懷里,在眾人呆如木雞時,她不顧禮法,跳到太子殿下身上,狠狠地親了他一口! 那一聲“吧唧”聽得人雞皮疙瘩直掉,江月捂眼睛不敢看,阿二手中的果子隨著手一抖撒了滿地,下巴都合不攏,驚見太子殿下那如玉如瓷的俊臉上,被燭火燈籠一照,那鮮紅的唇印刺目如血! 被襲吻的太子殿下猶如一截木樁杵在那兒,許久許久,他的手掌托住霍蘩祁的脖頸,臉色恢復一貫的清冷,壓低了聲音道:“越來越大膽了?!?/br> 霍蘩祁看著他一連的口脂印兒,便想發笑,忍不住抱住他的腰,臉頰在他的胸口蹭蹭,“嗯,反正你最好了,也不會罰我?!?/br> 步微行呵了一聲,卻不知是不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今夜的戲尚未開場,勝負尚且未分。 他將她的腦袋掰過去,阿大捧著香爐,稽首端來,阿五遞上兩根已燃的香,霍蘩祁見他接了,自己也拿了一支,不知為何,旁人成婚是拜天地然后夫妻交拜,他們卻是,點兩支香,敬告天地? 不過,能讓他這么別扭的人說出“以天地為證,與日月同誓”如此rou麻的話還是很不容易的,霍蘩祁小小地竊喜了一番,然后在身后一片笑鬧聲之中,插上了香,裊裊青煙一騰,這簡單的婚典已算是完畢。 江月微微臉紅,“阿祁,要入婚房了,你準備好了么?” 這話猶如一股熱水,澆得霍蘩祁滿腦子猶如燙熟了的漿糊。她羞著看著他,眼睛猶如碧天深海之中璀璨的星子,被一顆一顆拾入心尖,他驀然溢出一絲笑,那笑容在一瞬間點亮了四面風似的,華彩大作,滿堂紅燭都不及他半分風采。 暗衛垂著眸不說話,心中卻有巖漿滾過,阿大退了去,也合不攏那幾乎欲掉落在地的下巴,和碎了一地的老母心。 從他被陛下支使,來守護太子殿下伊始,到如今,終于將殿下托付出去了。他也是老懷大慰,即便是違背了陛下的暗旨,但能得償心愿,也值了。 江月先陪著霍蘩祁入洞房,一路上她幾乎是踮著腳走的,一邊走一邊問,“阿月啊,我怎么辦,我什么都不會的!” 江月到底也是未出閣的,紅著面頰道:“其實成婚是給陛下看的,你要是不答應,殿下應該……不會強迫你?!?/br> 這話說了如同不說,霍蘩祁愁眉不展,“可是我……”她沒不想答應啊。 婚房與霍蘩祁換裝的房間又格外不同,布置得極為精巧,罩紗的婚床,掛著喜帕的簾鉤,四角垂香囊,繡裙外罩的嫣紅紗衣被取下,深深嗅著房中的溫軟的熏香,骨頭都仿佛酥了。 江月見她坐在牙床上,擺著兩只腳丫,單純地打量著四周陳設,不得已說了一句,“阿祁,我對不住你?!?/br> 霍蘩祁“啊”一聲,“怎么了?” 江月赧然道:“這間房,是我親自布置的?!?/br> 見霍蘩祁還不解,她捂住了臉,道:“我聽人說,新婚夜最好在房間里點上合歡香,女孩子初次是會疼的,聞了這個就不會疼了,我也是為了以防……就點了,我也不能多聞的,我……先走了!” “阿月!回來!” 人已經溜之大吉,霍蘩祁咬咬牙,被人算計的絕望讓她賭著一口氣,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褥子里。 怪不得,才聞了這么幾口,已經四肢疲乏…… 除了江月,就只有個稍顯笨拙的丫頭夏槐,她素來只做些庖廚的活兒,一說到吃,霍蘩祁還真餓了,她見桌案上擺著幾樣點心,聞著便知是夏槐的手藝,便坐下來耐心用了幾塊,吃到一半,身后的門便開了。 霍蘩祁手臂一僵,一口杏仁酥塞在嘴里,正嚼了一半,她訕訕地回頭。 “圓圓?!?/br> 霍蘩祁吃了一會,又聞久了熏香,腦袋暈暈乎乎的,被他一把抱了起來,再跟著,好像便已經什么都不清楚了,只記得什么被抽開,微涼的空氣拂過來,撫平了自身的干燥,一張極其清峻、輪廓精致的臉在上方影影綽綽地晃著。 他的身上有好聞的清酒的甜香,霍蘩祁深深嗅了一口,覺得自己深深醉了過去。 在溫柔地疊覆之間,她的高地被占據,霍蘩祁極其被動地悶哼了一聲,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的人,模模糊糊說了一句,“我好困?!?/br> 步微行皺眉,直到過了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那熏香里有什么。 “圓圓,不是困?!?/br> 霍蘩祁迷糊地問:“那是什么?” 今夜的太子極其有耐心,循循善誘地問:“你在喜堂上,答應過我什么?” 喜堂上?理智崩斷了一根線,霍蘩祁慵懶地揉著額頭想了想,然后眨著清澈的眼波看著他,傻兮兮地笑起來,“你是我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