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不、不可能,我親眼所見,我親眼所見……” 楊氏滿嘴里念著,神神叨叨地,手扒著身后的石磚,蹬著兩條腿不住地往后退。 她越往后,霍蘩祁越聽不清她在念什么,好奇地,面露微笑和驚訝地往她走去。楊氏大約是見了鬼了,霍蘩祁索性搖了搖頭,那散落的長發掩著蒼白的面容,白裳飄卷,清嫵的眉妝襯得臉頰分外妖艷。 楊氏怕得后退,霍蘩祁卻越來越近,她驚慌失措地抓住一塊石頭往霍蘩祁砸去:“不要過來!你已經死了!你已經死了!” 霍蘩祁被砸得腦袋一懵,但她不敢大叫,怕楊氏發覺不對,趁著她張皇地低頭去找石子,霍蘩祁閃身躲到了樹后,沿著小徑竄出幾步,跟著便徹底鉆入了櫻桃樹盡頭,那盡頭有一棵最大的桑樹,前門后門被堵死了,未免楊氏追來,她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樹。 楊氏撿起石頭,抬頭一瞅,只見那白影跑得飛快,一轉眼消失在了回廊盡處。 她驚駭不已,但與生俱來的多疑和敏感,讓她不由得不懷疑,人說鬼走路腳不沾地,不會像她還留下了一串腳印。楊氏驚駭地回去要取了燈籠再去,有了光更能壯膽,鬼是怕光的。 卻說霍蘩祁麻溜地竄上了樹,正是騎虎難下,要從樹杈上跳到外邊,難免不會被摔傷,要是楊氏追出來…… 她幼年時學過爬樹,當時幾個男娃笑她爬上去了下不來,鼓掌大笑,編歌謠嘲諷她,被誰家的阿娘一喚,便登時作鳥獸散,只留她一個人在樹上。 她怕極了,想找人來救,可是嗓子都喊啞了,也沒有人來伸出他的援手。 那會兒她就知道,除了病弱的娘,沒有人真把自己當一回事。她便死了心,從樹上一躍而下,摔斷了腿骨頭,傷筋動骨一百日,疼得她長了教訓,再沒爬過樹。 時間緊迫,霍蘩祁不敢耽擱,閉上了眼睛。這棵樹比小時候那棵矮不少,最多腿疼幾天,她現在發覺了楊氏的大秘密,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是個“活人”。 她提起一口氣,默念一聲:保佑。 縱身躍下。 意料之中的熟悉的摔痛感沒有來,霍蘩祁落入了一雙臂彎里。 輕巧地一個旋轉,她穩穩地被他擁入了懷里。 她心慌意亂,又無比鎮定,猛地睜開眼睛,起風的長夜里,男人的雙眸黑如點漆,是他,是他接住了自己。 那一瞬,她從小幻想的父兄的懷抱,從小求而不得的殘缺和遺憾,再也不復存在了。 “阿行!” 她捂住嘴巴,驚喜地看著他,“你怎么來了?” 他臉色微涼,“孤一直在?!?/br> 若不是見這樹晃得太厲害,他不會走到這邊來。他明明暗中跟來了,卻不能現身,幸得猜到她不會走大門,便等在此處一帶徘徊。 話沒有多說,只聽后門那傳來“吱呀”一聲,門開了。 楊氏提著一只燈籠,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地往這里來。 霍蘩祁一驚,“逃不掉了!” 楊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步微行微微蹙眉,耳梢一動,霍蘩祁急得要逃走,步微行摁住了的手腕,霍蘩祁一怔,不懂這時候唱什么反調,便被男人一把摁在了墻上。 他的肩胛骨撞在她的腦袋上,疼得霍蘩祁“哇”地低低抽了一聲。 步微行握住她的手,用身子嚴實地蓋住了她。 冰涼的墻面貼著脊背,身前是透著一絲灼熱的胸口,霍蘩祁被他護在方寸之間,僅有的心慌意亂,醞釀成意亂情迷。 漸漸地,臉頰悶得通紅,燥熱而羞赧。 男人抿著薄唇,一言不發。 楊氏拎著燈籠,緩緩悠悠地從他們身后經過,卻探頭探腦地往南邊繞過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了,步微行才松開了她。 她一身白,在夜里太刺目,他常年一襲緇衣,卻是絕佳的隱蔽色,楊氏眼神兒又不大好,竟完全沒有察覺,輕巧地便避過了一劫。 霍蘩祁長長地呼出幾口氣,“幸好幸好?!?/br> 步微行拽住她的手,拉她進了巷子口。 一面走,他沉聲道:“為什么偷摸著進門,不讓楊氏察覺?” 說到這兒,霍蘩祁才奇怪,“她見了我,像見了鬼一樣,說什么我已經死了,還拿石頭砸我……” 男人要轉身回去,霍蘩祁拽住他的手,“干什么去?” “拿石頭砸死她?!?/br> 霍蘩祁“噗”一聲,“今日先算了,反正只是一顆小石頭,沒怎么樣,我看她要搬大的,就先溜了?!?/br> 說罷,見男人抿著薄唇,怒火未消,霍蘩祁笑瞇瞇地抱住他的胳膊,“你說,她的反應是不是很有意思?” 步微行冷笑,“意思是,她便是那個雇傭山賊將你浸豬籠的幕后主使?!?/br> 這個霍蘩祁倒是不知道,微微一怔,“什么?” “她們母女狼狽為jian,一個害了你母親,一個又要來害你性命,孤要說得更明白,你才聽得懂么?再要胡鬧,孤收回那些話,立即出面殺了她們?!?/br> 霍蘩祁哽住了。 她討好地搖了搖男人的手指,“別生氣別生氣,我不胡鬧了,真的真的,你讓我自己再玩一會兒好不好?” 步微行不同意。 她拉長了臉,“那我保證,下一步做什么都告訴你好不好?” 她做了這般保證,他就權且再縱容她一回。這個女人皮厚,竟敢從樹上往下跳,若不是他放不下心跟來看,真不知該被她鬧出什么禍端。 霍蘩祁把臉貼著他的胸口,嘿嘿傻笑,“其實我也不是第一次跳了,一回生二回熟?!币娔腥说挠l沉得可怕,她趕緊摸摸他的臉,“你接住我了嘛!” “……” 她是個遺腹子,從小沒有阿爹,方才在樹上,明知不會有人來,卻暗暗許愿,要是有人接住她了,她就……對他好一輩子。 然后,他就來了。 是不是天意霍蘩祁不知道,反正,他是賴不掉的了。 第59章 鬧鬼 步微行不滿他現在不能露面, 這個女人顯然是不愿在人前承認他,這倒罷了,他順著她的心意, 后到了幾日, 卻聽她念了一路,聽意思, 是要讓他晚到個十天半月怕才能甘心。 聽了半路,他冷哼一聲, 抽開了手。 霍蘩祁一愣, 只見男人轉身進了一條深巷, 吱呀的開門聲,然后,修長的玄色身影, 被夜色吞沒。她揚起頭,只見一樹瑩光粲然如月,輕紅淺白,隔著數進的院落, 里頭有潺湲而過的溪水聲,她微微凜然,原來他住在她的隔壁。 費盡心思, 卻不愿教她察覺,僅是為了全她的心意。她一門心思要找楊氏母女報仇雪恨,卻讓他受委屈了。 霍蘩祁張了張嘴,啞然地望著那一堵攔住她去路的青墻, 心頭漫過難以言說的澀然。 是她不好,是她不對,倏忽了他的感受,一見面便從樹上跳下來,還讓他擔心了……霍蘩祁檢討半晌,聽自己門前的開門聲,侍女在里頭應著,一呼一答。 霍蘩祁急急忙忙溜到后門,閃身鉆了進去。 侍女出來開門,只見一個軒然若朝霞舉的年輕男人,拎著一只竹籃,候在檻外,侍女詫異地問:“公子是誰?” 桑田赧然,“實不相瞞,在下是這家原主人的舊交,數月之前她便失蹤了,我也派人找過,一直沒有音訊,聽聞此宅有了新主人,所以特意來問問。不知道您家的新主人,方不方便見我一面?!?/br> 侍女疑惑道:“您與舊主人關系密切么?” 桑田“嗯”一聲,頷首道:“是總角之交?!?/br> 侍女點頭,“待我去問詢,不過男女有別,見面最早得等到明日?!?/br> “應該的?!?/br> 侍女進門,問了霍蘩祁的意思,再出來答話,“我們主人說,她近來身體抱恙,不便見客,煩請公子您等上數日,她也有些話想對您說?!?/br> “好?!鄙L飳⒅窕@給侍女,便告辭退了。 侍女拎著竹籃,將東西交給霍蘩祁,霍蘩祁把眼一瞅,竟然是杏仁蛋酥,她從小最愛吃的東西,只要她一哭鬧,桑田哥哥便給她買糕點吃,原來他不辭辛苦大晚上親自送東西來,是猜到她回來了? 不過—— 她從小喜歡感激桑二哥,可現下霍茵成了他的妾室,要找霍茵麻煩,難免驚動桑田。到時候萬一他護著霍茵,她豈不是要同桑田也刀兵相向了? 霍蘩祁微感懊惱,怕是要將步微行和桑田一并得罪了,今晚真讓人頭疼。 侍女輕輕抿唇,笑靨如花,“女郎,是為了太子殿下的事煩擾?” 霍蘩祁撐著手肘,聞言揚起眼瞼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侍女江月笑道:“殿下來了之后,囑咐婢子不能說出去,不讓您知道,分明是想哄著您高興呢。婢子也清楚,他就算答應了您什么,也放不下心的,您何必為了一點點小事與他鬧不愉快?” 霍蘩祁苦澀地捂住了臉,“我沒想與他鬧不開心啊,我本來……” 本來想帶著他回祖地,祭告父母雙親的,告訴他們,她找到喜歡的人了,他是她的如意郎君啊。 她是不想他插手她的家務事,因為只要他一經手,這案子頃刻便能結了??山Y得太輕易,楊氏母女惡事做盡,不吃點苦頭怎么能行。 聽著她嘀嘀咕咕說了大串,江月掩住紅唇,眼波流轉,“那我將您這番話轉告他一聲可不可以?” 霍蘩祁揮袖,“隨意罷,哎,最多我認錯,我服輸!” 楊氏戰戰兢兢過了一晚,提著燈籠出門,一無所獲之后,便又提著燈籠折轉回來,一進門,霍老大卻已經睡了,鼾聲如雷,楊氏不耐煩,氣得踢了他一腳,出門去換了廂房睡。 這一晚可算是匆匆忙忙過了,可這事沒完。 霍茵始終得不到桑田的垂青,加之近來心火浮躁,內火旺盛,請了大夫,看診之后開了藥方,誰知藥拿到霍茵手上,她看到那刺眼的“野薔薇”三字,便駭得扔了藥包。 “老匹夫!作弄我!” 桑家的侍女自是大惑不解,那藥方上確實沒有寫野薔薇,許是抓藥的人記錯了?不過是個小病,抓錯了藥也沒有大礙,何況這薔薇用在此處未為不可,她們自是不懂霍茵的焦躁和恐懼。 除此之外,那桑夫人命人從外頭購置了一些盆花,命人擺著院里頭,霍茵由侍女攙著出門,原本柔柔順順,想問婆婆安,卻扭頭見那一盆一盆的薔薇花被搬入府苑,勃然變色。 桑夫人見她臉色蒼白無比,擔憂她身子不好,讓她回去歇憩。 霍茵聲音發抖,“娘,您這是……” 桑夫人笑道:“有人在外頭低價賣花,尤其這薔薇,又好看又便宜,正巧桑田也喜歡,我讓人搬了一些進你的院子,興許他看了,能多顧著你幾眼呢?!?/br> 桑夫人因不知桑田被人暗算一事,以為兒子是歡歡喜喜要抬了這房小妾,卻不曉得為何進門后桑田對霍茵冷眼交加、不予理會,自然心急,桑田這個年紀還未留下子嗣,是她心里的一塊心病,這些年老大的身子骨又不好,桑家以后自然是要落在老二的頭上的,桑夫人便盼著霍茵身子好了,即便是生個庶子,也比現在好,他們又不高門富貴,嫡庶之別雖也計較,卻也不是大過天的事。 說罷,桑夫人唉聲嘆氣起來,“阿茵,你臉色不好,早些回去歇著罷?!?/br> “是,多謝娘?!?/br> 霍茵覺得自己多心了,暫且不愿想野薔薇的事,但沒過得兩日,楊氏又來了,這回便是來訴苦的。 “女兒,家中怕是生了邪祟?!睏钍蠞M眼青黑,仿佛幾日不眠不休了,也是實在走投無路,才來叨擾霍茵,“娘能不能同你在桑家住幾天?” 霍茵怔愣,“阿娘,您說什么,這是我婆家,我也不過是個小妾,您怎么能住這兒?再說您來了,阿爹該上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