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步微行乜斜了她一眼,非要潑她一盆冷水不可。 “直覺告訴孤,這是個蠢女人?!倍? 長得很圓。 真如此, 他還偷偷藏起她的肚兜?霍蘩祁不信。 步微行沒有解釋。 有些話,他說不出口。 從看到那塊肚兜之后, 足足一整晚,他近乎魂不守舍。 他從沒見過自己的母妃, 誕下他的那一晚, 她便已經魂歸黃泉, 那個瘋了的老嬤嬤在告訴他實情之后,也曾經偷偷塞給他一塊肚兜。 那是他母妃在孕期為孩子縫的,也是大紅大綠的綢子鋪底, 渲染了嬌艷的并蒂蓮花。母親的針腳細密溫柔,一針一線都是期盼與愛??上麑M的父親不肯讓這唯一一件信物存留于世,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皇后的針線也不錯,但她是中宮之主, 已鮮少親自動手,宮中綾羅如云,他卻沒穿過母親親手縫制的衣裳。 后來, 索性省了麻煩,便到哪兒去都是一襲玄裳。 教人單單瞧見他一襲玄衣便敬畏,不敢褻瀆便好。 他負著手,姿態萬千的晶瑩雪枝蔓延過他的發冠, 一滴融化的水澤落入了他的墨發里?;艮榔畈幌朐儆嬢^肚兜的事兒,將他的衣袖拽住,兩人一齊退到溪水邊,她躊躇半晌,但所有決定,還是想與他說,“我同你商量個事?!?/br> 步微行看向她,長眉微挑。 霍蘩祁咳嗽一聲,小心翼翼地微笑,“那個,我想單獨回芙蓉鎮一趟,就不和你一道走了?!?/br> 她說完便捂住了額頭,本以為男人會勃然大怒,至少也該生氣一下,但是他不動顏色,只反問道:“為何?” 霍蘩祁解釋,“是這樣,這次我帶了二十兩金,足夠排場了。我是想親自將霍茵她們母女嚇唬一下,然后你再跟來,將她們繩之于法好不好?” 殺人者償命,到底是要按大齊律來處決。這點霍蘩祁拎得清,她只希望,能憑著自己的手段,讓霍茵嘗到教訓。 “好?!?/br> 他答應得極快。 霍蘩祁一時怔然,準備了半日的說辭,竟在此時英雄無下場之機,她干巴巴地舔了舔下唇,眉眼彎彎,俱是笑意。 等她放開手,他照例敲了一記她的額頭,“孤讓阿五暗中隨行,他為人謹慎,孤會……放心些?!?/br> “嗯,我知道啦!”霍蘩祁跳起來親了他一口,然后捂著通紅的臉蛋兔子似的竄走了。 風曳起男人的玄裳,也曳起了他的薄唇。眉眼淡然,宛若山水相逢。 …… 楊氏自從那日之后夜夜不寐,時常夢到霍蘩祁母女來索命,夢里頭老的小的長著血口,滿臉猙獰的冷笑,嗤她們母女心狠手辣,蛇蝎心腸,要帶她去地府治罪。 楊氏便驚叫著醒來:“沖我來,放過我女兒!” 有一回正巧在霍老大懷里醒來,醒來時,她滿身大汗,只見霍老大臉色陰沉地盯著自己,那目光如火炬般燙人,她知道霍老大起疑心了,自此后愈發戰戰兢兢,找了各種借口躲著霍老大,夜里也不肯再與他同床。 豈知霍老大也不是蠢人,楊氏此前日日討好獻媚于己,巴不得將他綁在榻上,用她那十八般媚功苦苦糾纏,霍老大年老不中用,幾度被她榨干,他躲著幾日,楊氏卻諷刺他嫌棄糟糠妻。 如今這刻意為之的疏遠,倒讓霍老大不得不多了個心眼兒,他雇了一個心腹,日日跟在楊氏屁股后頭查探。 楊氏倒沒什么異樣,自打女兒嫁給桑家為妾后,她日日去親家家里串門,喝幾盞閑茶,與女兒說說話。 才出嫁半個月,霍茵原本唇紅齒白一個美人,生生瘦了一大圈,面容蒼白,每回楊氏見她,總見她哭得眼泡紅腫,楊氏咬牙道:“那桑田欺負你了?” 霍茵抹著眼淚,知曉楊氏的脾氣,她不敢放任楊氏去開罪桑家,忙勸著拉住母親,“阿娘,您是知道的,桑二哥心里頭有別人,如今我做了他的妾,他的心上人說什么也不肯嫁過來了,他心里恨死我了。成親到現在,他都不肯來我房里……嗚嗚嗚,阿娘,他恨死我了!要是我早知道,我也不肯的……” 桑田心中只有自己月下吹簫的弄玉,旁的嬌花一概入不得眼。 只是楊氏母女沆瀣一氣,那日在桑家磨坊里,硬生生在豆腐里下了迷藥,誆得桑田花鈿委地之后,霍茵更是恬不知恥迷|jian了桑田。 桑田知曉后,自是大為羞憤,他對女流之輩素來溫和謙恭,當時亦恨不得一氣之下打死霍老大了事。 楊氏更是威脅他,定要他納霍茵為妾,否則便讓他在芙蓉鎮身敗名裂。 桑田不敢教此事讓父母知曉,咬牙含恨抬了霍茵,納妾后的這半月里,卻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惡心碰。他只恨自己大意失荊州,讓霍茵鉆了空子,只恨自己輕信女人,毀了終身。 聽著女兒梨花帶哭啼哭不止,楊氏咬牙,用絹子替女兒拭了淚水,忍不住要替她出口氣,“他當初答應得好好兒的!這個桑田,怕是真的不想要名聲了!明兒個老婆子我便出門吆喝,他桑老二見異思遷忘恩負義!” “阿娘!”霍茵再是不折手段,畢竟是有臉皮的,自己強迫桑田在先,不忍再潑他污水了。 楊氏不怕,喝道:“窩囊!我帶你去找他!” 桑田近日在磨坊里監工,楊氏拽著霍茵的手便往外沖,她手勁兒大,攥得霍茵手腕鮮紅,她一面擦淚一面隨著母親,步履匆匆,便要往磨坊去。 烏色的大朵濃云,被風碾得均勻,延綿鋪開。 冬風卷起青石街上枯隕的落葉,卷著行人身上的棉衣,楊氏攥著霍茵的手腕,正要迎著狂風往前趕,那刺骨的風沙刮得臉頰生疼。 這時,那悠長的街道后傳來了悠悠鈴聲。 諸人一奇,紛紛止步,不約而同地回頭。 只見那青石鋪就的街道上,斜風如織,一對車馬緩慢而雍容地駛來。當先是四匹毛色潔白的駿馬,跟著是一架華麗地垂著風簾翠幕的車,八角的檐上墜著細碎的鈴鐺,風一吹,伶仃的清韻便不絕如縷地鉆入了耳朵。 楊氏看傻了一瞬,芙蓉鎮從沒來過如此陣仗的人物,她急急忙忙拉著女兒退到人群里,害怕占了大道惹了事端,教那貴人不快了。 這時只聽見有人的驚嘆聲,霍茵悄悄抬起頭來,只見那軒華的馬車之間,風卷起垂著瓔珞霞綬的簾,車中隱隱地側臥著一名美人,姿態窈窕萬方,神秘而高貴。 單單是那馬,那車,霍茵便沒見過了,何況是車外,持劍的護衛八名,一色的玄甲,莊嚴肅穆,侍立的跪于車外的婢女兩名,錦繡羅裳,比她這個桑家小妾還要膚白貌美,還要貴氣。 那車中人是誰? 霍茵死死地抿著唇,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她已經一輩子囚居芙蓉鎮了,她已經嫁給鎮上最有錢的桑家了,她以為自己儼然已是豪闊一方了,可熟料這個女人一來,她便徹徹底底成了不夠看的! 霍茵驕橫,不滿地問母親,“那人是誰?” 楊氏仿佛看癡怔了一般,少女時,她也曾幻想著坐上富麗堂皇的馬車,他的使君丈夫,帶著她離開芙蓉鎮。 她自幼便不喜歡《陌上?!返墓适?,倘使真有一日,使君遇上采桑女,她必然拋下一切愿意與他遠走高飛。因著,她是如此的渴慕富貴,她過慣了也過怕了窮日子! 馬車徐徐而近,又從容而過。 只留下一串清遠的鈴聲,自悠長古街上,逐漸消失無痕,仿佛從未來過似的,但霍茵從所有路人的臉上看明白,所有人知道,那是真的! 霍茵又氣又恨,“阿娘,我不去磨坊了,我要看看她是誰!” 楊氏也好奇,近來入了冬,芙蓉鎮連絲綢生意都冷淡了許多,到底何方神圣,挑在此時來? 但母女二人心中越來越不妙,果然,那雍容車騎,最后竟然穩端端停在了一處舊宅大門前。 那宅子正是白氏與霍蘩祁母女生前住過的! 楊氏母女二人心里有鬼,各自盤算,路人大大方方地要上前,看那神秘女郎是誰,只唯獨這母女二人不敢湊上半步。 紗簾被侍女素手打起,藕粉繡腰襦、素紅牡丹帔的瘦腰美人,蓮步款款地走上了臺階,似弱不禁風一般,走路要人攙著才不致飄走,諸人看得眼花繚亂,稱嘆不止,那女人的衣著不似芙蓉鎮上的人,竟也不似大齊的女人,那修短合度、秾纖得衷撒花長裙,星點的繡花,繁麗的紋理,讓人不由得嘖嘖稱奇。 霍茵眼紅得欲滴血,“阿娘,她是誰?怎么進了霍蘩祁的院子!” 那地是霍蘩祁的,地契在她手里,即便她走了這么久,旁人也默許了是她的宅子,從沒進去打擾過。 這閉門數月的舊宅,忽一日敞開大門,迎接的卻是一個陌生女人。 這女人到底是誰? 楊氏也不禁納罕,“那背影,竟有些眼熟?!?/br> 當然,眼熟是眼熟,可那個美人,一身綾綃,釵冠堂皇,翡翠玉石與她而言不過掌中玩物,連馬夫都個個器宇軒昂,楊氏是見過世家的人,雖只驚鴻一瞥,但業已確定,“女兒,這女人出身士族,咱們可惹不起啊?!?/br> 霍茵半信半疑,始終覺著,今日這群突兀來芙蓉鎮的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古怪。尤其那個女人,雖只是一個背影,竟恁的熟悉! 第58章 扮鬼 楊氏篤定是門閥貴族的驕女, 不敢攪擾,正要拉走霍茵,卻見女兒咬著嘴唇眼眸之中俱是怨毒與憎恨, 楊氏心驚rou跳, 忙摁住女兒的手背,“可得收斂點兒, 不要惹她,那是咱們惹不起的貴人?!?/br> 霍茵不信, 覺得楊氏太疑神疑鬼, “阿娘, 我倒想看看她是何方神圣?!?/br> 楊氏是吃過大虧的,不愿女兒重蹈覆轍,拉著她的手便往回走, 這一下是豆腐坊也不愿去了,送霍茵回桑家,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她招惹舊宅那尊大佛, 且先等著看看,讓她露出真相來。 霍茵暫且按捺住好奇心,豈料這晚霍茵這頭沒出事, 楊氏卻撞了鬼了。 夜里,霍老大起身去外頭撒尿,隱約見到飄忽一道白影,從眼皮底下飛快地竄過去了, 他驚嚇萬分,飛也似地逃回去,鉆回楊氏被窩,楊氏睡衣正酣,被霍老大鬧起來,眼皮也不睜,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人踢下了床榻,“鬧什么!” 霍老大愕然道:“有、有鬼!” “有什么鬼!”楊氏揮袖嗤笑他。 但話音一落,她忽地一怔。這斷斷續續數月來的噩夢,便沒有停過,她的臉色駭然變得鐵青,手臂狠狠一哆嗦,但那一腳仍是不偏不倚踢在了霍老大的屁股上,“哪兒來的鬼!別自己嚇唬自己!” 霍老大有苦難言,“總不會是我眼睛花了?!?/br> 楊氏惡狠狠啐了他一口,哆嗦著叱道:“定是你眼花,死鬼在這兒待著,我出去瞅瞅!” 楊氏在不中用的丈夫面前裝得鎮定,可袖里的手緊緊攥著,她取了一只蠟燭,披著一襲湖藍長衫,門窗乍開,一股夜風襲入院落,蒼白的月色猶如碎銀,楊氏回頭一瞧,霍老大后怕地跪在地上,訥訥不能言語,她便又氣又怕又恨,自己年輕時到底是不中用,找了個這么不中用的。 她舉著那只火光飄忽的白燭,一步步往階下挪去,一進的院落,爬滿青痕的臺閣,影影綽綽地于月下沉默著,如素妝溫婉的瓊樹,結著乳白霜華,隨風燦爛地披拂開一地碎霰。 這時,風驟然大了,吹落了楊氏披在兩肩的湖藍袍子,楊氏駭了一跳,再是佯作鎮定也亂了陣腳,正要去拾,一回身蠟燭也吹滅了。 楊氏顧此失彼,驚慌失措,忙不迭撿起衣裳,燭淚落了一滴,燙到了她的手背,楊氏哀慘地呼痛一聲,拾起衣裳飛快地披在肩上。 撿了衣裳正起身,忽見身側一個雪白的影子飛快地閃過。 楊氏擔憂是自己眼花,叱道:“什么人!” 回答她的只有一陣風,楊氏捂緊了袍子,想到霍老大還在屋內,怕得要沖回去。 豈料一回眸,那雪白的身影再度從眼前閃過,這下是真真切切,連寬慰自己看錯了都不能。 楊氏怕得要命,但更怕萬一是小賊溜入家中,借著裝鬼偷錢,楊氏便咬碎一口銀牙,朝著那白影消失的櫻桃樹后頭追過去。 追了幾步,楊氏愈發覺得是個小賊,但壯了幾分膽兒,怒斥:“哪里跑!我看到你了!” 霍蘩祁一怔,她飛快地將手里的荷包塞入袖中,一回眸,披散的青絲被風卷起,月光底下,少女臉色蒼白如雪,帶著溫和笑意,她本是回來取母親忘了帶走的針線簸箕,里頭還有母親繡了一半的荷包,楊氏做賊心虛,不敢讓人打掃,一直留在那兒。 取了荷包,她便想著溜走,熟知來的時候被霍老大撞見,走時又教楊氏撞了個正著,霍蘩祁是不怕,但既然撞見了,她便大大方方正面與之交鋒。 豈料到,她這一笑,楊氏花容失色,慘叫一聲,驚惶地跌坐在地。 那神情,驚恐得仿佛撞見了鬼。 “鬼!” 楊氏明明親眼瞧見,那兩個男人將霍蘩祁裝進豬籠扔下了水!她親眼瞅見的! 那天下了暴雨,芙蓉鎮十年難見地水位高漲,霍蘩祁的豬籠被洪流卷走了沖出了芙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