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因為裊裊的事,霍蘩祁原本對顧翊均頗有好感,也漸漸涼透了,裊裊被逐出顧家,雖說是塞翁失馬的事,可顧老夫人確實太絕情了些。顧翊均弱糯,不敢頂撞老夫人,做了顧老夫人的幫兇這事,霍蘩祁怎么看都看不慣。最令霍蘩祁不齒的,是時至如今,顧翊均有了新歡,卻對裊裊似念著舊情,既念著舊情,卻不肯承認舊情,如此兩頭得罪,太窩囊了些。 倘若有一日,步微行為了陛下,為了朝廷大計放棄她,她可以走,但是她至少知道他的無奈和不得已,裊裊什么都不知道! “霍小姑,今日看顧某目光如狼,是顧某有哪處得罪你了?” 他云淡風輕地朝她揖手,霍蘩祁微笑道,“哪有這回事,請?!?/br> 霍蘩祁攜著裊裊的手,幾人入堂屋就坐,顧翊均囑咐人將禮品拿入里屋,云娘招待了小廝,請他們喝甜湯,霍蘩祁與顧翊均對向坐,裊裊今日也察覺了霍蘩祁的不尋常,怕她同顧翊均不痛快,鬧得不可收拾,起身要看茶。 清茶落入瓷盞之中,如飛珠濺玉,清音純澈。 她走到顧翊均身旁,也替他斟茶,眉眼溫柔。裊裊生得這副溫柔貌,說話細聲軟語,猶如春風拂檻,軟草初生,撩人而纏綿。 顧翊均望著裊裊出神,記不清,上次她替他斟茶是什么時候了,許是半年之前? 原來已經很久了。 他的笑里多了幾分苦澀,“多謝?!?/br> 每次想到她,骨骼血液里,只剩下那股陌生而熟悉的沖動。那股力量,他怕自己克制不住。沒有未來的兩個人,踏錯一步,于對方都是傷害。而他的裊裊,早就已經傷痕累累了。 沏完茶水,裊裊大方落座,給了霍蘩祁一個暗示的眼神,讓她不要為了自己一些私事傷了主客之間的和氣。 霍蘩祁也不愿拿舊事說道,只是口吻略有不善,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出的不善,“蕭女郎看中的綢樣我讓人備了好幾匹,等她什么時候再來,我好量體裁衣。只是人始終不來,近日怠慢了些,顧公子來得甚好,煩請帶句話來,這生意還做是不做?!?/br> 顧翊均溫潤頷首,“倘若阿綰暫時沒有這個心思,不能算你們怠慢。我今日來,其實是找霍小姑幫個忙?!?/br> 他緩緩說明來意。 他不是來找裊裊的,霍蘩祁雖然憤怒,卻又松了一口氣,“原來是這事,我能幫你遞個話,見與不見在他。顧公子來得不巧,其實他也才走不久的?!?/br> 顧翊均黯然,“那倒是確實不巧了?!?/br> 顧翊均與霍蘩祁雖是舊相識,卻沒太多舊話要聊,裊裊想起方才院里還沒來得及收的畫,要動身去將東西收起來。 左邯來奉茶,見裊裊要走,笑道:“是找你的畫兒?放心,我都給你收好了?!?/br> 裊裊微微一怔,沒來得及反應左邯的體貼,在綢莊這段日子,左邯對她最為照顧,凡事都為她想好了,做在她前面,裊裊只能一遍又一遍感激:“多謝,那我先去打點水?!?/br> 左邯又道:“筆我也替你洗了?!?/br> 裊裊便傻了。 他怎么什么事都能做在她前邊? 顧翊均看著徘徊在堂屋門框旁進退無措的裊裊,看著滿臉真摯單純和熱烈的年輕男人,灼人的日光糊了眼,刺得五臟都疼。 “裊裊?!?/br> 他扶著圈椅徐徐起身,一屋人都詫異地望著顧翊均,包括顧坤,他徐步跟至裊裊背后,她沒有回頭,他的指尖僵硬如冰,“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同你說,可以么?” 那溫潤如泉流松林般的聲音,一瞬間竟幾乎顫抖不成言語。 過往,他是主,她是仆,他理所當然主宰掌控,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是光鮮的顧家公子,個性散漫不羈,她幾乎未曾聽過他這般語態,艱酸,近乎落魄。 裊裊松了一口氣,該說的總要說完,當初在秀宛不辭而別,有些話,她沒有對他說明白。 “顧公子請?!彼郎厝岬貙λI?,請他入院外小敘。 左邯攢著眉頭,本要拽住裊裊,可終究撲了一場空,看著他們默契地一前一后去了。 霍蘩祁讓人將東西撤了,左邯的一番良苦用心她一直看在眼底,只是有些事終究是勉強不得,也插不得手的。 彼美人莊院后宅,是地道的江南建筑,黛瓦青墻,炊煙不疾不徐地彎折,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似這生命百轉千回,到最后面目全非。 裊裊望著顧翊均的眼,沒了執著,沒了愛恨,只剩下那一抹溫柔,她將碎發撥到耳后,對他斂衽行禮,“裊裊再最后喚你一聲?!?/br> “公子?!?/br> 顧翊均只覺喉尖哽塞,經年的風塵洗不掉了,誰也不再是當年在桃花樹下看螞蟻搬家的單純年少,也不再有紅袖添香耳鬢廝磨,顧翊均望著裊裊,她仍是這般亭亭玉立,要說何處不同,那不同之處是,她立得更穩了,不再是以前,仿佛風一吹便會倒的柔弱少女。 他細看著裊裊,“我后來去了蘇繡娘家,她告訴我你已經離開了秀宛,我便想著天南海北地找你,直到走南闖北的商客帶來消息,可是他說,你去了鹽鎮?!?/br> 裊裊微笑,“是,是有這么一回事。我到了鹽鎮下了車,便又雇了另外一個師傅,我讓他將我拉到青州城,到了青州,再折轉,費了一番功夫,最后才到了銀陵?!?/br> “為什么?” 顧翊均話一出口,便哽住了。 為什么,為了不被他找到。 原來從離開秀宛開始,裊裊便是真心實意地決心同他斷了,一別兩寬。 第54章 問策 胸口猶如中了一箭, 顧翊均苦笑道:“我以為裊裊……還是原來的裊裊。是我錯了?!?/br> 他曾以為,不論如何,她會滯留原地, 永遠給他亡羊補牢的機會??墒撬e了。 裊裊微微搖頭, 眼波清湛如澄雪,“不是我變了, 是顧公子從來就不了解我。當日,您也已經給了我文書和錢, 您不再是我的公子, 何必留著一個沒有用的人, 在時時想起時,讓您和夫人之間橫了一根刺在那?” 顧翊均攢眉,“還沒有……”那話說得恁的艱難, “還沒有夫人?!?/br> 裊裊輕笑,“遲早會有的?!?/br> 裊裊從袖中取了一只錦盒,原來的已經燒毀了,這只是裊裊用自己的工錢打的, 為了不顯寒磣,用金子鍍了幾朵金蓮花,顧翊均眼一低, 裊裊已經將東西捧到了面前,“這是裊裊十五歲生辰那年您送的,可惜燒壞了,是我不好。您要是覺得虧損了, 我愿意把錢也一并補上?!?/br> 顧翊均將錦盒推開,不肯收,“送你了就是你的,不必還?!?/br>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多了驚訝和痛惜,“你闖入火場,是為了這支簪?” 裊裊點頭,“可惜還是燒壞了?!?/br> 顧翊均端凝著這個溫柔、卻疏離的女人,她如擾擾綠云般的鴉發,閑逸地盤了一頭如濃墨的發髻,以雙釵簪起,挽了細碎的發,幾粒輕小的碎紅珍珠點綴左右。那是大齊已婚婦人常用的發髻。 他尤不死心,“你的發髻……” 她當真一點都不愿再惦記自己?顧翊均不信。 裊裊笑了一聲,從發間將那支雙釵也取了,滿頭青絲散落下來,盈潤的光澤如綢如絲,她握著玉釵,道:“來銀陵時,為了避免些麻煩,用了婦人發髻,用得順手了,覺著如此挽發簡單,但是現下看,也有些麻煩,易引人誤會,以后不會了?!?/br> “君自有婦,妾自有夫,以后顧公子在秀宛,裊裊在銀陵,婚娶兩不相干的。若是秀宛那邊裊裊落了什么不及帶走,煩請顧公子都毀了去罷,以免各生不便。裊裊告辭了?!?/br> 裊裊來去如風,輕快地消失在了重重花影后。 顧翊均最終還是接過了錦盒,沉默著,手指撫過錦盒上雕花紋理,悵然若失。 平生最大的遺憾,是不能隨心所欲,是他不敢逾越雷池。 霍蘩祁承諾了給顧翊均遞消息,宮里頭言諍替步微行回復了。 顧坤無奈地回復公子:“太子身邊的近臣答復,若要見,不是不可,須得還了那五百兩才是?!?/br> 顧翊均:“……” 沒有任何傳聞說太子殿下是個如斯小氣的人啊。 那五百兩是還了,步微行約他在酒樓會面,雅間里擺著幾樣南地風味的小炒,配著一鍋鵝肝湯,一壺碧螺春。 顧翊均開門見山,“顧某是有事請教太子?!?/br> 因著數月前,芙蓉鎮中,這個顧翊均獻媚他的女人,使了一身解數討好她,步微行對此人可以說沒半分好感,昨日霍蘩祁在信中說了顧翊均一些風流韻事,還表了一番“耿耿忠心”,他暫且不計較了,只是,莫要讓他聽見顧翊均一出口便是跟他女人有關之事。 太子殿下淡然抿唇,一盞碧茶落入喉嚨,“說?!?/br> 此來前早已在心中過了無數遍腹稿,可此時分明身在雅間,別無旁人,該問之話,卻恁的難以出口。 步微行只看到他的耳朵泛起了淡淡的紅云。 他哂然道:“顧公子,你不說孤走了?!彼膊皇情e到有功夫被他戲弄。 顧翊均慚愧不已,“實不相瞞,在下想請教,殿下與霍小姑……” 步微行一記冷眼過來,顧翊均剎住一瞬,隨即意會到,對方對自己仍有敵意,雖說當日他好心提醒,但畢竟是嘲笑了一朝太子。 情這種滋味,只有嘗過,方知濃淡,方知當深陷泥潭時,愈掙扎卻愈被沒頂的痛楚。 顧翊均面露慚顏,“我只想知道,當在責任、家族和心愛的女人之間,倘使只能二擇其一時,該如何抉擇?!?/br> 從來率性如風的顧翊均,原來竟也會為情所困。 若是他說的心愛之人是霍蘩祁,絕不會當面問詢于己。 步微行眉心稍展,面色仍是不悅,“前者?!?/br> 顧翊均怔然,“竟是前者?這是殿下的選擇?” 步微行挑唇,哂然一嗤,“你給的先決是只能二擇其一,既是如此,孤的家國天下,自然在先?!?/br> “殿下難道會棄了阿祁?”顧翊均的手摁住桌沿,微微用力,拗下一截木屑。 他自己都怔愣不解,自己如此激動,難道是想聽見不同的答案?是真的如此不愿割舍么?顧翊均望著手心的掌紋,那道被裊裊歸還的頭簪劃過的傷痕歷歷在目,傷口才干涸一晚,疼痛猶在。 步微行道:“孤不會讓自己陷入二擇其一的境地?!?/br> 不論如何,自負如他,寧可斷腕,也決不自甘被逼上絕路。 太子眼底的桀驁輕狂的光彩,讓顧翊均一時無話。他自慚形穢一般垂下眼眸,掌心的猩紅血痕刺痛了目光。 要放棄么? 不放棄么? 步微行將清茶推給他,“倘若是孤,寧可犯上,也不受威脅?!?/br> 寧可犯上,不受威脅。 顧翊均一直以為太子是他的同路人,如今看來,也不盡然相同。 顧翊均苦笑,“不受威脅,失去的更多,犯上的代價太沉重了?!?/br> 步微行長身而起,緇衣緩帶微曳,他臉色漠寒,“你的母親以母子恩義脅你娶妻,可曾想過,她百年之后,你們成了一對怨偶,一生的痛和遺憾,九泉之下她能替你償?” 不能。 顧翊均心知,沒有裊裊,他必然一生遺憾。 他云游四方時,偶爾念及裊裊,那時,她在家里,在后盾之后,被保護得不知塵世污濁。從她走后,他卻輾轉反側,日夜難寐,噩夢里她被擄走,被傷害,被強迫,他驚醒時,冷汗涔涔。又是整宿無眠。 可他只能用溫潤的微笑,裝點內心的卑鄙和不安。 是他逐走了裊裊,后果本該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