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柳愈卻久久未答。 他立于夜色之中,遙望一眼城下微亮火光,面龐隱沒在黑暗之中。 “魏大人,如今我已非監軍。這宏城借糧與否,還請魏大人自行裁斷?!绷鷮⑸砩弦律酪徽?,低聲道,“若是借糧于鎮南王,便是與陛下作對;若是不借,鎮南王興許便會死在此處?!?/br> 魏貞怒道:“柳大人說的是什么話?我魏貞從不是個貪生怕死之人,自然是以國為上!”頓了頓,他平緩面上怒意,道,“只是怕連累了柳大人……” 柳愈搖頭,道:“如今我已是一介白身,又談何‘連累’之說?”說罷,他眼簾微抬,憊倦道,“我這身子,興許是捱不過今年冬了。陛下要我這條命,拿去便是?!?/br> 魏貞聞言,面上浮起復雜之色。 他將柳愈奉為座上賓,正是因為敬佩他的才德。 如今大楚重文輕武,文官皆畏畏縮縮,滿城官爺,卻大多是主張議和求饒的,甚少有人敢如鎮南王一般抗擊外族。而柳愈雖是文臣,卻從無退卻之思,幫助宏城多番擊退木金人。 “柳大人于我魏貞有恩,若非柳大人出策,我魏某早已葬身木金人馬蹄下?!蔽贺懳站o拳頭,決然道,“此事,便由柳大人來定吧?!?/br> 柳愈瞥他一眼,將被夜風灌滿的衣袖攏起,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開門招待吧?!碧ыg,他想到先前陛下將自己革職等事,不由喃喃道,“也不知,這是不是他算好的?” 言語間,魏貞已經下去吩咐了。宏城的大門緩緩敞開,發出厚重響聲。 *** 宏城原本便是通向內腹的重鎮,糧草軍馬豐足。陸麒陽得此助力,頃刻便有了回擊之力。宋延德雖手領大軍,可他卻從未真刀實槍地喝令過十數萬軍士,未免有些眼高手低。相較而言,已在北關歷練許久的陸麒陽便占了上風,將宋延德打得節節敗退。 不出一月,陸麒陽便先扼木金人,再退宋延德。 宋延德無能,陸子響自是震怒。 雖震怒,卻又無可奈何。 楚國少武將,以是,眼下竟無人可掣肘鎮南王。眼看著鎮南王大旗一卷,便要亂了國祚,陸子響又急又怒,徹夜不得安眠。 乾福宮里,這位平日沉穩矜貴的帝王卻滿目怒意,面上一圈青色胡茬,精神也憔悴了幾分。 “朕早說過,鎮南王有心要反!”陸子響廣袖一揮,對殿外跪著的一排臣子道,“你們呢?個個皆替鎮南王開脫,說唯有鎮南王方能擊退木金人!可如今他卻揮兵直入,這是要打到京城來了!” 殿外臣子屏息凝神,敢怒不敢言,只能將頭埋得更低。 見無人說話,陸子響愈發惱怒。他大呼一口氣,停下腳步,嚴厲道:“這朝廷上下,還有誰能帶軍?莫非要朕御駕親征,才能令鎮南王伏法?” 陸子響早年曾在南邊帶軍,立下過不凡戰功。正是因此,他深知手握兵權是件何其危險之事,也對同為武將的陸麒陽倍感警惕。 “陛、陛下……”有位須發皆白的老臣子顫巍巍道,“不如令宋家的幾位將軍,皆去北邊……” 陸子響眼眸一動,木然道:“那便這樣吧,那幾個從三四品的將軍,全都給朕去。若是不能令鎮南王伏誅,那便留不得他們了?!?/br> 一句“留不得他們”,令諸位老臣冷汗涔涔。 陛下這是怒極了,要這群武官拼了全命去打仗??! 那些將軍,誰都沒有真的帶過兵、打過仗,又怎能與鎮南王抗衡呢? 饒是如此,可誰也不敢說話,只得應了是,夸贊陛下英明。 待群臣退下后,陸子響頹然失力,坐到了龍椅之中。他按一按額心,道:“苒兒,朕今日總算明了,所謂‘權勢禍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br> 沈苒自簾后慢慢步出,無聲立于他身后。 陸子響按著太陽xue,聲音微染疲憊:“柳愈有了權勢,成了朝中第一人,便不再服從朕;陸麒陽有了權勢,掌了大軍,便也不再聽從號令。朕命他歸京,他卻辭而不受?!?/br> 他抬頭環顧四下,只見乾福宮里一片金碧錦繡、雕龍畫鳳。這居住著歷代帝王的宮室,在此刻竟顯的無比凄清孤寒,如一道監牢似的。 “朕怎么覺得,自朕登基后,便再無人可如從前一般,與朕交心了呢?”陸子響問道。 沈苒笑了笑,并不答話,只是將雙指放上了陸子響的肩上,溫柔按壓。 *** 陸子響雖派出了數位將軍,可卻無人能再討陸麒陽,只能眼睜睜看著陸麒陽再次將木金人驅出關外;一轉身,陸麒陽干脆豎起大旗來,揚言陛下昏聵,要一正朝綱。 百姓聽聞此事,皆倒向了陸麒陽——陸麒陽在北關與外族血戰,陸子響卻從背后來上一刀,這可不是昏聵么? 橫豎這龍椅換來換去,都由姓陸的來坐。百姓事不關己,便冷眼旁觀,唯怕戰火禍及此身。 清掃木金人后,陸麒陽一路南下,直逼京城。到了蕪州,便停下了行軍的腳步。 不為別的,只因為鎮南王妃沈蘭池身在此處。 *** 沈蘭池到蕪州休養,此話不假。 只不過,陸麒陽在此處置辦了五六處宅子,各有各的花樣好處。沈蘭池高興了就住城東頭的,不高興了就住城西頭的。心情好,便去城南溜達;心情不好,便去城北溜達。 陸子響若派兵來,沈蘭池便優哉游哉住到別處去,士兵定然會撲個空。 蕪州城的百姓聽聞鎮南王要打來了,紛紛卷起鋪蓋便想南逃。沒幾日功夫,原本偌大一個蕪州便清凈下來,沈蘭池閑暇時上街,便看到家家閉戶、門面清凈,一副蕭條景象。 她如今懷孕五月,正是挑嘴的時候,白日里只想吃城西的胡餅。這一日,她照例打發阿蘿出去買胡餅。阿蘿去了許久,卻空手而歸,道:“那賣餅的店家也走啦,說是去南邊了?!?/br> 沈蘭池懵了下,臉色刷的就變了,一副郁郁的樣子。 “可我想吃胡餅啊?!彼龂@了一口氣,立到半掩的門口,四處張望著,“也不知賣胡餅的店家還回不回來了?” 恰在此時,門口路過一個挑著擔子的婦人。她做行旅打扮,滿面風塵。聽到沈蘭池的話,這婦人一抹面上塵埃,諂笑道,“這位夫人,你要買胡餅么?我這有幾個家常烙制的胡餅,若是不嫌棄,您可以拿去。只要給小婦人我……一點兒趕路的銀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