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老僧道:“須知姻緣有天成,本寺并無能擔保的法子。不過寺外有棵姻緣樹,在上頭系紅繩,心中若有誠意,則靈?!?/br> 太后點點頭道:“不錯,心誠則靈?!?/br> 她轉頭對阿瑜道:“不若你去系上一系?” 阿瑜道:“待祈福完,咱們再去瞧瞧罷?!?/br> 寺內大雄寶殿供奉金佛,太后和阿瑜并排跪在蒲團上,四周有幾個高僧并排念著經文祈福。阿瑜和太后進香磕頭,而女眷們并沒有蒲團,只是隨著前頭兩位,全朝最尊貴的女子的動作一道一跪一拜。正當阿瑜要俯下身磕最后一個頭,卻忽然聽到,陳年的木頭發出酸澀的吱嘎聲,整個大雄寶殿里頭忽然變暗。 大佛金身之后突然走出七八個人影,阿瑜猝然回頭,卻見身后有人拿著泛著冷光的劍,直直對著她的脊背。 太后皺起眉,一下起身道:“怎么回事?” 阿瑜的心砰砰亂跳,也陪著一道起身,緊緊攙扶著太后。 太后知道她害怕,其實她又何嘗不膽戰心驚呢?于是她拍拍阿瑜的手臂,示意她莫要驚慌。 粗略一眼,四周執刀者約莫有幾十個,而之前念經的高僧都被把控起來,動彈不得。女眷之中有的已經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卻被最近的大漢陰戾道:“不許哭!再哭弄死你!” 太后示意人群散開,只是冷冷道:“你們想要做甚么?說說看?!?/br> 為首的大漢只是笑笑道:“太后娘娘,我們主上想見您和郡主娘娘,你們不妨跟著來一趟?!?/br> 阿瑜纏著老太太,冷冷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公然挾持太后?!?/br> 大漢不看她的臉,只是陰狠道:“若非你們與主上有淵源,單單是叛朝這一項,便夠你們好生贖罪了。帶走!” 太后仿佛想起什么,整個人氣得發抖,靠著阿瑜才能走得動,后頭的女眷已然嚇得花容失色,只堪堪靠著平日里練成的氣度,才維持住不崩潰。 太后慘敗著臉,冷笑道:“走!就跟著他走!哀家倒是要瞧瞧,他想做些甚么!他敢做些甚么!” 阿瑜也沒有法子。 說不害怕是假的,但是她想起藺叔叔前日對她說的,無需擔心。 她的一顆心,也漸漸落回原處。 阿瑜默默攙扶著文太后,兩人被押著去了廟里后院。 第97章 皇覺寺的后山,是一片禁地,傳聞百年之前的某個朝代,便有一任亡國君主,在后山的老樹上吊死了。至今許多年,老樹倒還是好端端長著,可是早已物是人非。 阿瑜扶著文太后,便見前頭有個穿著檀色圓領袍的男人負手而立。她睜圓了眼睛,卻抿著嘴不說話。 文太后拄著拐杖,示意阿瑜稍安勿躁,只是蒼老著聲音道:“你到底,想要做甚么?” 男人低笑起來,冷漠道:“母親,時至今日,您倒是變了不少?!?/br> 他轉過頭,露出一張剛毅卻很陰郁的臉,眼角眉梢有一道明顯的疤痕,襯得整個人桀驁冷然。 文太后低低道:“從前……都是母親不對,不該逼著你做那些事體,你不是也不屑進京城么?如何這時候……你知道,你兄長若是知曉你這般,定然不會放過你,你快些走罷,???過兩年母親求你兄長,給你個爵位,安安生生的不好么?!?/br> 趙蒼陰鷙地盯著文太后,嗤笑道:“笑話。母親從前總是教導我,說我是老皇帝的兒子,比我哥高貴一萬倍,合該擁有最好的東西,可是現今倒是勸我安分,您自己卻高高在上地享受著所謂低賤的兒子賦予您的權利和財富,不覺得可恥么?” 文太后沒想到,趙蒼竟然把話全說了,不禁冷汗直流,但面對最最寵愛的二兒子,還是哀求道:“娘也想你能好,但現下依然如此了,你在你哥眼皮子底下,不保命能如何?”說罷又去拉著趙蒼的衣角,卻被趙蒼輕松躲開。 他看著蒼老的母親,微微冷笑道:“晚了,我要拿回我的東西,我的女人,我的權利?!?/br> 他抽出袖子,甩開文太后,三兩步上前,看著滿臉蒼白的阿瑜,露出一個陰冷的微笑:“寶瑜,你很好,背著我和我兄長在一起?!?/br> 阿瑜一把推開他,冷冷道:“我不記得與你有過什么,趙蒼,你是不是瘋了,你能不能清醒些?” 趙蒼低低嗯一聲,柔聲道:“我從來都沒有清醒過,我也在想啊,為什么我這么下賤?” 阿瑜嘆口氣道:“要殺要剮隨你罷,但你以為憑著這些人,你又能占多少便宜?恐怕皇覺寺你們都出不去?!?/br> 趙蒼扳起她的下巴,直直看進她的眼里,冷冷問道:“你是在為我著想么?阿瑜?!?/br> 阿瑜遇上這種人,從來不肯求饒,她即便是死了,也不要對不起自己的心。于是只是冷笑道:“你覺得可能么?你趙蒼死一百次,又與我何干?” 她實在不懂,趙蒼為什么對她有這樣的執念,明明他們根本沒見過幾面的,使勁想想,她還是回想不起來。趙蒼之于她,大約就是個即便擦肩而過,也懶得打招呼的人。 這么幾年時間,她全然忘了這個人,可是沒想到,他竟然成了這副模樣,眼里的陰郁和病態更是濃郁地化不開。 趙蒼看著她的眼睛,他發覺她的雙眸,比他想象的還要美,像是含著露水的玫瑰,微芳卻扎人,一雙圓潤的杏眼紅紅的,像是要哭出來,但嘴巴卻還死硬。 站在后面的文太后怒道:“趙蒼!你有甚么事體,不要拿阿瑜發脾氣。她是你的大嫂,你不能這樣對她,你……你這個不孝不悌的……” 趙蒼淡淡道:“母親,請您在我發怒前,閉上嘴,否則我不知道會怎么對待您?!?/br> 文太后跌跌撞撞,幾乎蒼白地看著小兒子,流下兩行眼淚,沙啞道:“蒼兒,是娘錯了,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不停下這些,你兄長是不會放過你的,他是個冷情人,不會念幾分兄弟情誼,你不要再鬧了,這于你沒有好處!” 趙蒼呵呵一笑道:“您倒是明白他,他有多狠,恐怕您了解的不過是皮毛罷了?!?/br> 文太后有些疲憊,強撐著不倒下,哀求道:“蒼兒,你們都是我的兒子,我如何不盼著你平平安安……” 趙蒼道:“母親,我和兄長都太了解你了,對于你,最重要的始終是你自己。你從小同我講述,你與前朝狗皇帝那段骯臟陰私的過往,你向我灌輸那些可恥的念頭,在我最最年幼的時候,你甚至當著我的面說父親的不是,說他不配當你的丈夫。你以為這些我都不記得了嗎?” 他的眼睛深邃而扭曲:“我記得很清楚,我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你。而兄長,他比我年長,以他的智慧,知道的事情大約比我還多。這么骯臟扭曲的東西埋在心里,你以為我們兄弟能成為多正常的人?” “咣當”一聲,文太后丟掉了拐杖,血紅著眼睛,幾乎癱軟在地上,抖著手指著他道:“你……你大逆不道!胡編亂造甚么!” 趙蒼把阿瑜的手蠻橫握住,不緊不慢道:“我為什么要胡編亂造污蔑自己的親身母親?你以為你的兒子們待你真的有情誼可言?!?/br> 他陰鷙道:“你錯了,我恨你,甚至提起你就泛惡心,而兄長根本不在乎你,視你為一塊路邊的泥土,一腳踏過都沒什么罪過心?!?/br> 文太后哭泣起來,幾乎嚎啕大哭:“蒼兒,你就這么想母親?你最恨的,難道不是你的兄長么?” 趙蒼淡淡道:“你錯了?!?/br> 他強硬地拉著阿瑜的手,回頭對文太后冷笑道:“你不是想要看看,我到底怎么想他的么?” 阿瑜不想跟著他走,奈何趙蒼的手掌就像是鐵鑄的一般,硬扯著她的手腕,疼得像是要給他捏斷了。趙蒼像是終于清醒了,只是溫和自嘲道:“跟著我走,不會害你的?!?/br> 他們照著原路返回,卻大老遠聞見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慢慢飄散開來。 阿瑜很討厭聞到這種味道,面色蒼白地幾乎作嘔,趙蒼體貼地用手掌為她擋住了視線。阿瑜面色復雜地垂眸,卻并沒有說話。 她覺得趙蒼很不正常,腦袋有問題,但同時,仿佛對她并沒有什么惡意,狀似粗暴,卻實則有些小心翼翼。 第98章 尾聲 趙蒼把阿瑜的眼睛捂住了,她甚么也看不見,但是隱約還是能聞到,一股濕潤新鮮的血腥味,混著滿腔的戾氣,叫她有些頭皮發麻的同時,面色慘白到像是要昏過去。 不僅僅是惡心,而且是擔憂。 她真的害怕,藺叔叔會有甚么事體。沒有接觸到血腥味的時候,她只是從內心堅定,但真正碰觸到殺戮的邊緣,她卻覺得自己格外弱小和不自量力。 這些是她長到這么大,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事情,也是長輩們一直保護著她,使她避免見到的事物。 大雄寶殿外是一片殘骸,破爛的布衣和只剩半截沾血的劍柄,那些兇神惡煞的叛賊們已然杳無蹤影,廟宇四方皆鎮守著身著玄青色甲胄的禁軍,而稍遠的殿內的女眷衣衫凌亂,各自抱臂瑟瑟發抖,有的甚至已經嚇得癱倒在地上,被身邊的貴婦人們拉了顫抖著彼此安撫。氣氛蕭瑟而可怖。 阿瑜睜大眼睛看著她們,一時間無法說出話來。 趙蒼自然而然地放開她,更不去理會身后的文太后,只是站在門外對里頭的女眷淡淡道:“本王乃陛下的親弟,此番是代圣人剿叛賊,叫各位夫人受驚了,蒼初時有不得不隱瞞的因由,還望各位夫人恕罪?!?/br> 那些貴婦人能說什么呢? 好端端的燒個香,而且還是跟著當朝太后一道,本以為安全無虞,只需要費盡心思琢磨交際,不成想飛來橫禍,那些禁軍們殺人,可絲毫沒避著她們,血rou模糊的場面和撲面而來的血腥氣,或許會成為一生的陰影。 趙蒼轉眼看著阿瑜,垂眸一笑道:“郡主,之前多有唐突,請恕蒼不能告及之罪?!?/br> 阿瑜的神色放空,只是輕輕道:“無事?!?/br> 她確實沒想到,趙蒼竟然不是想要謀逆。畢竟他給她的認知,一向是乖戾而可怕的,又有幾分莫名其妙,要做壞事根本不需要過腦子,直接做便是了。 她又回身扶起文太后,拍著她的背輕言安撫。文太后已經目光呆滯,說不出話來了,聽見阿瑜說話,也不過是木木地點頭。 阿瑜見她如此,也并不曾再多說什么。趙蒼說的話就算是對的,但母子兄弟之間的事情,她無法置喙什么,更何況文太后沒傷害過她,那她也不會去嫌惡冷待她。 即便知道,文太后之于皇帝,幾乎什么都不算。 因為難免唇亡齒寒,如果親生母親不算什么,那她算什么?這么些年的陪伴,他們之間到底有甚么? 她來皇覺寺前,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無需擔憂。她確實是無礙,但面對這樣血腥的場景,即便自己被保護的很好,甚至不必像那些貴婦人一樣直視屠殺,她仍舊覺得難以置信和驚恐。 他就這樣冷血,輕描淡寫地說著血腥的事情,漠然無所謂地看親生母親,與同胞兄弟更是互相算計,她覺得很害怕。 有禁軍將領向趙蒼報道:“王爺,陛下請您去后頭議事?!?/br> 阿瑜驀地轉頭,發髻間的步搖輕輕晃動,她的聲音清冷:“帶我去見他,我要見陛下?!?/br> 那將領有些難為道:“郡主娘娘,這不合適,陛下現下要與王爺議事,您不能……” 話還不曾說完,卻一下噤若寒蟬,負手退避在一旁,而四周的禁軍也整齊劃一鏗鏘有力地行一個標準的軍禮。阿瑜轉頭,卻見穿著白衣的男人從寺門那頭走出,長身玉立,眉目冷然貴氣,深棕色的眼睛深邃而銳利,他只是看著阿瑜,嗓音低沉緊繃道:“乖寶,來朕這里?!?/br> 阿瑜之前都沒哭,現在忽然就流淚了。她也不管到底在甚么地方,心里頭就有一根刺梗著,叫她連著呼吸都紊亂而急促,小姑娘發脾氣道:“憑什么啊,您怎么這樣?我好容易來進一次香,怎么出了這樣的事體,您不是說叫我不用擔心的嗎,我都快嚇死了……我很怕您會出事……” 她邊說邊流淚,整個院子靜得一根針掉落下來,都能聽見,皇帝三兩步上前,把她輕輕攏在懷里,低柔耳語道歉:“是朕不好,都是朕的錯,將來事無巨細,一定都要告訴我們阿瑜,好不好?” 阿瑜一把推開他,竟是使出了渾身吃奶的勁道,她紅著眼道:“你這個……這個老東西,你總是騙我!我有這么好騙么?” 阿瑜說著轉身就走,皇帝沒法子,又怕她著涼受驚,只得無奈跟在她后頭,兩人出了院門,身影漸漸不見了。 余下一院子的人,幾乎低著頭無措著,過了好半晌,趙蒼才緩緩吩咐道:“還不快把各位夫人送回宅邸,愣著作甚?!?/br> 他的眸光沉冷,一個人站在寺廟中庭很久,背影枯寂而潦草,又過了一會兒,直到喧囂漸漸散去,他才緩緩轉身,對著佛像清淺一笑,垂眸離去。 佛門六根清凈,但不適合他。他趙蒼注定是個塵世里的孤家寡人,誰也留不得。 這頭阿瑜一直往外走,后頭的男人亦步亦趨,她頓了頓,轉身瞧他,微仰著頭看他道:“讓我自家一人呆著,我不想見到您?!?/br> 皇帝頓了頓,只是道:“好。不要走太遠?!?/br> 阿瑜一抬頭瞪他一眼,那雙杏眼里滿滿都是氣憤,又哼一身轉身就走。 皇覺寺內里很繞,男人仿佛沒有再跟著她了,這個事實讓阿瑜既松了口氣,又有些莫名沮喪。真是個老騙子,她想。 她繞了半天,才從一側的角門繞出去,才發現繞到了側門外頭,遠遠便見有棵約莫七八人合抱,樹干虬結的老榕樹,樹枝上被纏上了一道道的紅絲和紅紙,在黃昏的天色里格外虛無渺然,遠遠看去像是神話里頭的姻緣樹。 阿瑜才想起,之前那個老方丈說的話。 姻緣樹可系男女情緣,不知道能不能聽見她說的話? 她提著裙擺,走到樹下,對著老榕樹拜了三下,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道:“姻緣樹,不知道你是否有靈。我……想要讓他不要總是把我當一個小孩。我長大了,即便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盼著能得他全然的信重,我變為能夠為他所依,能夠包容他苦楚的人?!?/br> 小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明媚的像是早春的天光,她依著姻緣樹竊竊私語,偷偷排解出自己難以啟齒的心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