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當初把他們兄妹過繼,老太太本來就不同意,但鎮國公執意如此,又說一兒一女討個好兆頭,說不定來年逡之就回了,這話說得實在巧妙又吉利。 于是老太太心中一動,便答應了。 程卓然挺好,老太太對他沒甚么期許,故而日子久了反倒覺得這個孫子為人處世尚可。程卓玉就沒話可說了,一肚子小心眼,日日想著拿自己的小聰明來換旁人的真心,也不想想這行得通么? 故而老太太說禁足她,回頭也便禁足了。這是阿瑜的喜事兒,她這個做jiejie的倒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副喪氣樣,那酸味兒隔著十里都能叫人聞見,也實在太不像樣了些。 只有阿瑜還能去瞧瞧程卓玉。 不是她對程卓玉多么同情,只是阿瑜覺得,程卓玉尚且算是她的家人吧,人都病成這樣了,聽聞連著小半月連膳都用不下,只能喝點薄粥湯,一張臉瘦得顴骨都凸起來了,眼瞧著便十分可怕,像是陰間來的鬼怪一般了。 阿瑜原先也覺得程卓玉有點傻,自己的日子不過,凈瞧著旁人的熱鬧了,但如今也不想多說甚么了。 然而程卓玉見了她,也沒給個好臉色。 她一張臉已經蠟黃得很了,面頰上沒丁點兒rou,嘴唇瞧著又干又薄,靠在床頭上對著阿瑜冷笑。 阿瑜只作不曾看見,也不想與她多呆,只是道:“大jiejie,我來瞧瞧你,順道給你帶些你愛用的吃食,那是兄長托我帶給你的,他這兩日忙得脫不開身了……” 程卓玉呵呵一笑,有些沒精打采地頹喪道:“你放一邊去罷,我可什么也吃不下!” 阿瑜站起身,對她道:“好,那我走了,改日再來瞧你?!?/br> 阿瑜走了兩步,便聽見程卓玉在她身后冷笑道:“程寶瑜,你開心了。你過些日子就是皇后了,你是皇后,我就是個和離過的婦人,你今兒個來瞧我,那是有多得意????我告訴你,宮里也不是那么好呆的地兒,你進了宮,說不得還不若我自在呢!” 阿瑜:“……” 她嘆口氣,回身對程卓玉道:“隨你怎么想吧?!?/br> 說罷,阿瑜快步走了出去,走到院子里頭,她才松了口氣,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沮喪。 早知道不來了,弄得大家都不開心,到底什么意思? 阿瑜回了院子,想著到春日里了,她就想蕩秋千了,于是對佩玉道:“你去把院里的秋千架拾掇出來,我一會兒出來頑?!?/br> 佩玉:“……” 佩玉道:“姐兒啊,老太太吩咐了,您每日都要繡嫁妝呢,您今兒個這可是一筆都沒繡,不若繡完了再出來頑?” 繡嫁妝是必須的,說不得有什么了不得的寓意,只是新嫁娘嘛,那一筆一劃的,把自己的期許和幸福都繡進去了,那下半輩子,在老人家看來才會過得好。 不過阿瑜繡的也不過是些不重要的東西,真正要緊的鳳冠霞帔,那都是宮中織的,她那點女紅功底,穿上自個兒繡的嫁衣,萬一出轎子就崩線了怎么辦? 既繡的是不重要的東西,阿瑜就十分不耐煩,甚么枕頭桌布的,要了干甚?擺在殿里頭給議事的閣老大臣們看笑話嘛? 對于她說的這出,忙里偷閑來瞧她的某位陛下只是冷靜道:“只要是阿瑜繡的,都可以,紫宸殿正缺這些?!?/br> 阿瑜:“……” 她覺得特別氣的是,藺叔叔都不為她說話。從前還沒定下的時候,事事都要哄著她,她便是要摘天邊的太陽,他也能想法子摘下來??涩F下他倒是比較看重自家祖父祖母的意見,她要是想偷懶兒,想耍賴,他都得圈著她肩膀教育一番。 時間久了,阿瑜才發現,藺叔叔這不是聽祖父祖母的話,他就是想要她給他繡東西! 她繡桌布也好,繡個帕子也罷,皇帝陛下總是能不動聲色帶回宮里頭去。她不曉得陛下要把東西帶回去做甚,忍不住犟嘴道:“從前,我小時候給您繡東西,您總是不要,面無表情的,滿臉都是嫌棄,怎么現下倒是想要了,我、我偏不給您了!” 他看著她似笑非笑,慢條斯理道:“那是因為阿瑜繡活有長進,朕帶在身邊有面子?!?/br> 說著,男人拿出一條帕子,緩緩道:“你看,上頭的龍鳳呈祥,繡的就惟妙惟肖,朕心甚喜?!?/br> 阿瑜氣得臉通通紅,又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生氣道:“這是錦鯉,怎么能是龍鳳呈祥?顏色都不對呢,您是怎么瞧的?” 他慢吞吞嗯一聲,又淡淡微笑道:“方才是朕口誤,你瞧,這個錦鯉就繡得很好,昨日宮中有個嬤嬤還夸你?!?/br> 阿瑜:“……”不然呢?難道當著您面兒說,皇后娘娘繡得像夜香,還怪瓜裂棗? 她有些生氣起來,纖白的手指捂住臉,聲音悶悶的:“您怎么這樣??!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繡活是真的不行,給人瞧了,該背地里說您了?!?/br> 年輕俊美的皇帝趁機把她拉到懷里,又把她的手輕柔拿開,含笑道:“誰敢說你的不是?敢說朕就把她發配到皇覺山當姑子,如何?” 阿瑜氣得掐他,臉紅得很了:“您怎么還記著這茬???您這都幾歲了,能不能別老惦記這些?” 陛下略頓了頓,微笑道:“嗯?” 他的聲音緊繃低沉:“這與年歲有何干系?” 阿瑜得意地搖了搖根本不存在的尾巴,她就知道,自己一踩一個準。 外頭都說,陛下和未來的皇后娘娘,是老夫少妻,必定和和睦睦,白頭到老。話是祝福的話,老夫少妻么,在時下也多沒有惡意,誰到了三十多歲,娶個十幾的小姑娘,采擷豆蔻枝頭一朵嫩花兒,且是遠近聞名的絕色少女,心里能不得意呢? 但老夫少妻這種形容,很明顯踩著陛下痛腳了。 故而聽聞,有趟宮宴,圣人把某位祝詞里寫老夫少妻的大臣,給灌地人事不省,醉得糊里糊涂了,嘴里還呵呵傻笑,一出宮門便吐得稀里嘩啦,差些把腸胃都給嘔出來,隔天醒來頭痛欲裂,整整在榻上躺了小半月才能起身,間接的還丟了份大差使。 于是眾臣紛紛謹言慎行起來。 然而大臣們謹言慎行了,阿瑜可不啊,她就閉著眼瞎說,氣得他面無表情,小臉兒還笑盈盈樂呵呵的??杀菹率前阉旁谛募馍蠇蓪櫟?,除了無奈,也根本不舍得多教育了。 況且,老夫少妻,其實也沒錯,他的確比她年長許多。 而她還這樣小,被慣得偏愛嬌縱耍賴。 這些,他都一手兜著,隨她快活。 第94章 春雨霏霏,浸潤萬物。 一大早,文妙德與胡烈,便帶著些禮兒,去了鎮國公府。這還是文妙德的意思,她覺得自己與胡烈的事體能成,全是仰仗了鎮國公府的成全寬和,不然胡烈若是和離不了,那她在宮里頭也出不去。 她求圣人把她賜給胡烈,也不過是仗著傳聞里頭胡烈不能人道,又是個胡人,還和離了,這般下去肯與他結親的人家少之又少,極有可能胡將軍便要單著一輩子。他身為圣人看重的大臣,圣人自然樂意給胡烈結這門親事兒。 況且她看得出,圣人與太后不和已久了,若是能把她從當眾摘出去,不叫太后再作妖,圣人自己也樂意。 盡管如此,跪在冰冷的地上求這門親事,對于文妙德來說,還是付出了極大的勇氣,她事后回想一番,都不曉得自己當初到底是如何想的,怎么就能這么坦然地說出那一番話來? 不過她自然不會同胡烈說自己的心思,本來她嫁給胡烈,也只是萬不得已,但是看現下,倒也不算虧。 胡大將軍即便不與她同房,但也待她很體貼,萬事都周全著,一點兒也累不著她。況且胡將軍的干娘人也很好,每天都樂呵呵的,一點兒也不會難為人,文妙德原本擔心自己與這位婆母會處不來,但是后頭倒是覺得不錯,即便與老太太相對著一天不說話,她心里也挺安寧的。 胡烈成親后每日都會歸家,雖然不與她同床共枕,但是該有的日常都有了,文妙德也是頭一次體會到,有個丈夫在身邊是什么滋味,那種寬厚的溫暖,叫她安心極了。 胡烈和文妙德去鎮國公府,第一是拜會一下鎮國公和老太太,第二件事兒便是給小郡主帶些禮兒,也算是拜拜山門。到底是將來的皇后,照這樣子,將來若是她有兒子,那必然是太子,免不了就是胡烈將來效忠的小主子,這樣一看,鎮國公府自然是必拜不可了。 文妙德從前在文太后身邊的時候,也時常聽聞許多關于那位隆平大長公主的傳聞,文太后總說這大長公主眼里容不下人又霸道,反正明里暗里不算什么好詞兒。 但對于文妙德來說,這還是一個新鮮沒見過的老人家,她也說不上來到底是怎么看她的,但心里那份刻板的印象總是有的。 不過這位前朝大長公主倒是格外的和藹,嗯,相比起文妙德自己的印象來說。老太太捧著一盞茶,淡淡笑著問她生肖,又問了些平時的喜好,還同她說了些夫妻相處之道,并且祝他們夫妻二人和和滿滿的。 鎮國公沒多說甚么,只是把胡烈拉去書房里,與他論道了一回朝政,過了一會兒要用晚膳了,老太太倒是把他們都留了下來,只說:“我們倆老與胡烈算是沒緣分,但他是個好孩子,如此一道用些膳食罷,往后你們也得常來瞧瞧咱們?!?/br> 老太太年紀大了,心也放寬不少,從前阿瑜找的那位總樂呵呵的老太太,舊年的時候也病故了。故而老太太唏噓的同時,心里頭也總是有些惆悵,總覺得應當稍稍寬待些世人,畢竟大家也都不容易。 于是文妙德和胡烈便這般與鎮國公和老太太一道用上了膳,期間,阿瑜也被老太太叫來,要她同文妙德兩個說上些話。 阿瑜沒法子,她與胡烈和文妙德,算不上甚么熟稔,但是她自個兒也明白老太太的心思,既然她將來是要走那條路的,往后能多結些善緣總是好的,不說要人能幫上她甚么,但求學會些為人處世的門道,將來也不會虧。 不過,理解是理解了,阿瑜卻沒有太多旁的表示。 她就靜靜坐在老太太身邊,老太太說甚么,她便附和地微笑,又垂著杏眸,叫人瞧不出心中所想。 文妙德對她微笑道:“上趟在慈安宮里頭見郡主,尚且不曾好生打招呼,我敬郡主一杯酒,請寬恕我當日招待不周?!?/br> 阿瑜也輕輕道:“我不曾受到甚么慢待?!?/br> 文妙德看見阿瑜靈動漂亮的眼睛,忍不住心中一嘆,又露出一個輕柔的微笑,心中也完全釋然了。 幾人相聚甚歡,鎮國公與胡烈把酒相談,乘興而歸。 文妙德和胡烈歸了家。胡烈倒是尚且還成,只文妙德已然是醉的不成了,一雙明眸水潤而溫柔,衣裳輕輕扯開,露出里頭雪白柔軟的肌膚,她只是靠在榻上對著男人微笑,一頭烏發有些凌亂,卻多了幾分嫵媚。 胡烈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又轉頭低聲道:“我去書房?!?/br> 文妙德有些委屈,低頭道:“好?!?/br> 胡烈走出兩步,轉過身瞧她,輕輕道:“你聽說過,那些傳言?!?/br> 文妙德低頭,嗯一聲道:“是?!?/br> 胡烈忍不住道:“妙德,你……是怎么想的?告訴我,你的想法?!?/br> 文妙德偏頭瞧著他,又帶著酒意笑起來:“我啊,期初也有些擔憂的。但是嫁給你,一點兒也不后悔?!?/br> 胡烈把她攔在懷里,唇在她的額頭輕輕一碰,緩緩輕笑道:“好,只要你不后悔,我就讓你成為最幸福的女人?!?/br> 文妙德嗔他一眼,帶著醉意靠在他身上道:“我不求甚么,只要你好好的,我就開心?!彼膊灰趺礃s華富貴,但過了太久無法自主的日子,嫁人之后的時光變得實在太自由而快活。 胡烈沒有再說話,是把攏了攏手臂,沉冷的眼里帶出些許溫度。 當晚,聽聞胡烈和文妙德來過,不僅與老太太和老爺子一道用膳閑聊,并且還氣氛歡和的程卓玉,氣得把一桌的飯菜全部拂到了地上。 她忍不住冷笑著低聲咒罵道:“嫁給一個廢物有什么好的?真是眼瞎?!?/br> 程卓玉身邊的丫鬟也已經換了一批了,倒不是因為甚么旁的原因,程卓玉現下脾氣越來越壞了,動輒便是辱罵扇打,有時還把敲碎的瓷片拿起來,一下下往丫鬟的肩上戳,侍候過她的大丫鬟每一個是沒被打過的,有時候說話說得好好的,程卓玉都可能一耳光扇過去,把人打得耳邊嗡嗡響。 后來先頭兩個都身子不好了,儀容也不端正,襯憑誰這鼻青臉腫的也不能再侍奉主子了,于是丫鬟們也換了一批。 程卓然前些日子還時常來瞧meimei,但因為程卓玉實在,太過陰郁,同她說些甚么話都會被曲解為而已,時間久了,程卓然也不愛再去meimei這頭陪著,橫豎只要知曉meimei身子骨尚且康健,那便成了。 碰上這樣的meimei,程卓然說不傷心也是假的。小時候親生爹娘都沒了,程卓玉和他相依為命的時候,他記得自己的meimei手心軟軟的,同他說話總是嘰嘰喳喳沒完沒了。 后來到了京城里,他們年歲都不大,程卓然漸漸的,偶爾也忙得忘了去瞧她,那幾年的日子他們兄妹也漸漸生疏,后頭想想再小的時候,卓玉的樣子變得氤氳而模糊不清,只有一張溫柔的臉蛋,配上奢華的衣裳,和滿頭冰冷珠翠和金玉了。 到了現在,他才覺得自己錯了。最早的時候就不該與卓玉生分,是他沒顧好她,才讓卓玉成了這樣的姑娘。 程卓玉靠在榻上,覺得每一天都很無趣。她原本以為,和離之后自己會過得更好,沒想到自己仿佛已經越過越回去了,她的袖口輕動,露出了一截瓷片,她輕笑一聲,在自己胳膊上比劃兩下,狠狠一劃,殷紅的鮮血流出來的同時,她輕輕舒了口氣。 她戳的傷口不深,流了一會兒血,便漸漸凝實了,程卓玉便覺得難過極了,又換個地方繼續狠狠劃。傷痛的感覺令她釋然而舒爽,仿佛沉溺在里頭無法自拔。 她有些迷離地看著外頭,卻見兄長面色鐵青地瞪著他。程卓然三兩步走進來,一把掀開她的袖子,便瞧見青青紫紫,還有大片沒有結痂的地方,和粉色新長的皮rou。 程卓然一把放開她,冷聲質問道:“你做甚么?!你瘋了嗎?” 程卓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無所謂道:“我沒瘋,就是覺得,日子過得沒勁道而已?!辈恢獜氖裁磿r候開始,她的戾氣變得很重,但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有時候一個人躺在榻上,就覺得沒什么留戀的,沒有感興趣的事物,也沒有恨之入骨的東西。 程卓然嘆氣,垂著頭一滴一滴淚水留下,拉著meimei的手有些哽咽道:“阿玉,你好好的,成不成?算是哥求你了?!?/br> 程卓玉呆呆地抽開手,又神經質地笑起來,輕輕道:“我很好啊,沒什么不開心的?!?/br> 程卓然抱住meimei,紅著眼眶懺悔道:“從前都是哥哥疏忽了,你不要再傷害自己?!?/br> 程卓玉抽開手,厭煩道:“算了吧,哥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