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寧安縣主見程卓玉眉宇間隱隱有憂色,便問道:“你這些日子一向心思重,到底如何,你也不與我說,只一人獨自憂傷,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程卓玉勉強笑道:“哪能有什么?不過是年歲漸長,也不似小女兒一般天真無憂便是了?!?/br> 寧安縣主覷她面色,才嘆息道:“甭以為我不知道……可是因為程寶瑜?” 程卓玉無言以對,面對摯友的疑惑,她還是嘆氣,苦澀道:“若你不問,我倒也不愿多說。只你曉得,我與哥哥都是旁支過繼入的鎮國公府,原以為雖命運多舛,但我只要孝敬長輩,就不會有紛爭……” 寧安縣主皺眉道:“阿玉,可是那程寶瑜為難你了?” 程卓玉轉頭,見對面的大船迎面駛來,便背過身去,把窗合上,才拉著寧安縣主含淚道:“她一來,人人都說,我是要失寵了,祖父祖母定然不會再喜愛我。原我是不信的……只是昨日里,我聽見些風聞,只說等到盛夏,祖母便要給程寶瑜請封郡主?!?/br> 寧安縣主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 她與程卓玉自小玩到大,心里頭明鏡兒似的,其他幾個貴女多少還有點封號依仗,旁的像是定遠侯家的淮安縣主,都是年歲大了,眼見能立起來了,她們爹爹祖父給請的封,即便拿了功績來相抵,也求自家的姑娘能有頭有臉的,將來也更好尋夫家,真可謂是疼到心尖尖上。 這樣頂尖的貴女雖不算多,但寧安縣主和程卓玉本就在這樣的圈子里,隔幾日便要一道賞花賽馬的,如何能不熟? 只有程卓玉,自小到大也沒被帶進宮幾趟,待她及笄了,聽聞大長公主和鎮國公也要給她請封的。像是鎮國公府這樣的人家,要么不請,若求了,便是一個郡主封號。 程卓玉自己呢,這些年過得謹小慎微,只怕惹了老太太和老爺子不高興,凡事都爭在前頭替老太太分憂,每日晨昏定省的比誰都用功,家塾里頭學的也扎實用心,跑到外頭去從沒給國公府丟過面子。 她心里頭明白,哥哥是鎮國公府世子,自己早晚都能得個郡主封號,更何況她名義上頭,算是大長公主給離去的程大儒過繼的女兒,要的就是兒女雙全。 故而即便不瞧她的辛苦,大長公主多半也會給她臉面。 只即便是這樣,程卓玉心里頭還是拘謹。 她來國公府的時候,都已經記事許久了,即便她不露出來,大長公主待她仍舊不親近,一年到頭,話都少說,即便她日日都孝敬,這個皇朝最尊貴的女人一樣近乎漠然,從沒給她半點祖母的親近感。 可到了外頭宴上,若有人問起來,程卓玉還是面帶笑意道:“祖母待我極好的,每日都變著花兒給我調理身子……我自小便有不足之癥,費了許多名醫名藥的,才把身子理康健了?!?/br> 她根本不能想象更多的祖孫們,是如何相處的,而她自己的身子不好也是事實,不過為她費心調理的卻是她的兄長,并非是大長公主罷了。 程卓玉要臉面,跑到外頭總帶著三分笑,說話總留個五六分白,叫人好照著想象,而說出的那四五分話頭,又仿佛綴了萬般尊貴與輕描淡寫,其實那些大多是虛的。 時間久了,也有人瞧不過眼,便斜著眼笑道:“既大長公主她老人家這般疼你,怎么連個封號都不為你請?咱們家里,雖不如大長公主尊貴,這點本事也是有的?!?/br> 于是程卓玉手心里的帕子都汗濕了,尖尖的指甲把絲綢拉出一道道印子來,面上還是溫柔含笑:“祖母也說過,只我拒了。姐妹們都知曉,我是過繼給爹爹的,小時也從不曾在爹爹膝下盡半點孝意,可卻得了祖母祖父萬般寵愛,心里頭還是過意不去……后頭祖母妥協了,只說待我再年長些,便給我請個封號?!?/br> 她這般說也合理,便無人不信的。 因為程卓玉一向溫柔聰敏,待人有禮,即便出身國公府,也不給人傲慢的感覺,已算是貴女中數一數二的有涵養了,故而名聲在外,旁人也只會覺得是程卓玉有孝心罷了。 可是只有程卓玉曉得,她這心里頭是多么忐忑,因為祖母和祖父從沒給過她半點定信,有時她稍稍試探,可得來的卻是幾句似是而非的警告。 她心里頭便一向揣著些不忿。 憑什么哥哥能當上世子,得祖父祖母的喜愛,可是自己卻只能安安分分的,付出了這么多,可是連那么一丁點的溫情也求而不得呢? 可是這些話,她是一點也不敢對任何人講的,因為她在旁人眼里,必須是溫柔善良的,即便被人拿刀子捅上兩下,大約也只會無傷大雅地小聲指責,又輕輕放過。 寧安縣主是她最好的朋友了,脾氣也有些烈,程卓玉不知道該不該說那些話,嘴巴卻有些控制不住的一張一合,心里頭某些隱秘的怨憎,也悄悄流露出來。 寧安縣主冷笑一聲,金玉一般的眉眼,露出鋒利的光芒:“那個程寶瑜,不說她到底是不是程大儒的女兒,即便是又如何?代替她在京城盡孝的人,一向都是你,不是么?” 程卓玉垂眸,拉著寧安的衣角勸說道:“算了罷……我、我到底比不得她血統純正,又如何能指責她分毫?” 寧安縣主火氣上來,點著好友的額頭道:“你啊你!真是不爭氣!大長公主不是一向都疼你的么?即便親孫女兒來了,我倒不信大長公主便把你扔在一邊了,你就多與她走動走動,殿下又如何能真忘了你?” 程卓玉自知那些全是謊言,于是趕忙又道:“我省得了……只是,我擔憂的不全是這個啊?!?/br> 寧安縣主有些疑惑。 程卓玉繼續道:“阿瑜長得很好……可是我見過爹爹的畫像,她同爹爹根本不像的。人人都說女兒肖父,怎么到了她身上,便半點不像了?” “聽聞原本連祖母都不曉得,有阿瑜這個小孫女存在的呢?!?/br> 寧安縣主出身梅家這樣的大家族,那些陰謀詭計自然聽得多了,如此也皺眉道:“若真是如此,她真是好大的膽子!” 程卓玉連忙道:“可不帶亂說的……我沒想編排她,同你說一來是,心里頭的疑惑難解,二來便是,要求你幫個忙了?!?/br> 第63章 阿瑜一大早便醒了,她是被吵醒的。 外頭的院子敲鑼打鼓的,一群國公府仆從提著銅鑼,手里握著木棒,敲得砰砰砰砰響,每敲上兩百下,便齊聲道:“問姐兒安!問姐兒安!問姐兒安!”仿佛上百只鸚鵡齊齊鳴叫,吵得她腦殼疼。 阿瑜趴在床上欲哭無淚,抱著柔軟的被子蒙住耳朵,哭喪著臉難受至極,心里把老頭罵個臭要死。 佩玉算準了時候,悄悄進了內室,柔聲哄道:“好姐兒,這下該起了,老國公一大早便在院子里做晨功,您也不要誤了功課才是啊?!?/br> 阿瑜于是揉了揉眼睛,不樂撇嘴道:“???祖父的晨功還沒做完嘛?” 國公爺自打年輕時便養成的習慣,雞不叫他就起來練功?,F下小孫女歸來了,為了讓自家孩子壯實壯實身子骨,他決定每日都要定時讓自家小孩跟著練功。 佩玉嘆氣,笑著道:“國公爺只等著您呢,您不去,他哪兒會做完呀?你可別再賴了。若不然呀,到了午膳的點才磨蹭過去,那該怎么是好兒?” 阿瑜不情不愿地被丫鬟攙起來,活活像個七八十歲的小老太太。她噘嘴嘟囔道:“從前藺叔叔從不管這些的,我能按時吃藥,他就很放心了,沒想到回了自家里,反倒還要被逼著扎馬步,打太極!”說到后頭,語聲便愈發恨恨。 佩劍找來一件藕粉色的褙子,給她穿上,邊細致服侍著,邊笑道:“姐兒啊,這可是好事兒!您的身子愈發康健了,長輩們才指望你能更結實些呢。從前在衡陽,王上不叫你跟著練晨功,也是因著您身子太柔弱,總歸得先把本錢填扎實咯,再管這些呀!” 阿瑜哼一聲,打量起鏡中自己的樣子,心中滿意,哼一聲,才起身道:“走罷!” 鎮國公坐在外院里吃茶,這春天就是暖融融的,外頭鳥語花香,春光燦爛,打完太極,坐在小院樹下吃口養生茶,人生簡直不能更美好。 然而比這樣更美好的人生還有…… 老爺子擼著胡須,瞇著眼睛,遠遠便見著一個粉衫小姑娘,帶著一大群奴仆正在往他這頭走。 老頭樂呵呵的,還同一旁的老仆周叔道:“你瞧這孩兒,跟她祖母年輕時簡直一個模樣!神氣活現的!” 周叔也樂呵呵道:“那可不是!”可是神氣活現的前提是,公主和小郡主不想著您牙癢癢! 阿瑜走到自家祖父近前,叉腰道:“老爺子老爺子!我都同您講了嘛,我才不要晨練呢!早上頭這天氣多涼呀,我要給凍感冒了可怎生是好兒!” 國公爺笑瞇瞇地啜口茶,語氣輕快道:“這哪兒涼了!你祖母就是這點兒不好,老把你養在暖閣里頭,也不瞧瞧現下這都開春了,是該多出來動動嘛!” 阿瑜扁扁嘴,連日來被迫早起的怨氣直沖腦門,她現在都還沒睡夠呢,被吵醒的怨氣在腦袋里頭上躥下跳不得安生,于是眼眶也紅了一圈,委委屈屈道:“那我不要嘛!我睡得這么開心,現在難過得早膳都用不下的,都怪您!” 國公爺見寶貝孫女兒哭了,這下有點慌了,忙起身哄道:“那咱們明兒個晚些起好不好?就……就晚個三炷香,叫你睡個飽飽的!好不好啊寶貝兒?” 阿瑜跺跺腳,同她家祖父不開心:“才三炷香,怎么夠我睡!” 她能睡到太陽照屁股,三炷香算甚么? 國公爺硬朗了一輩子,向來說一不二的,近些年即便已然隱退于朝堂之外,但多年來積攢起的余威,還是叫人聞風喪膽。 傳聞他年輕時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鐵血將軍,三頭六臂,喝人血生啖人rou的,即便現在老了,一橫眼一跺腳,還是叫人瞧著rou疼。 這樣一個老頭,給自家小孫女磨得沒法子,抖著胡須直嘆氣,又給小孩擦眼淚又妥協道:“好好!那就睡飽飽,吃飽飽,再看會兒話本子,同你祖母睡會兒話,再來祖父這兒練功!好不好啊我的寶瑜?” 阿瑜這才開心了,給她祖父笑出八顆糯米牙,聲音軟綿綿的:“祖父最好了!” 老頭得了這句話,心里頭甘甜得緊,又苦口婆心絮絮叨叨起來:“阿瑜啊,不是祖父說你。你從前給那個誰,那個誰??!慣得身子太嬌弱了些!呃,你祖母從前身子也不好,都是年輕時跟著祖父練功,現下才能這般硬朗的!你想不想同祖母一樣身子好呀?” 阿瑜杏眼亮晶晶的,正要回答,抬頭卻見一個身著圓領袍子的青年站在一邊,整個人疏朗精神,但仿佛已恭候多時。 她連忙扯扯祖父,叫他瞧那一邊。 青年見狀,也連忙上前,恭敬禮道:“祖父?!?/br> 阿瑜對他點點頭,略施一禮:“兄長?!?/br> 青年對她點點頭,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阿瑜心里撇撇嘴,對祖父輕輕道:“孫女兒先去祖母那頭啦!”說著又小小吐舌。 鎮國公嘆口氣,瞧眼那青年,也只能隨她去了。 待阿瑜走了,那青年便恭敬在鎮國公身旁,給他奉茶,又談論起外頭的時政。 鎮國公只聽一耳,也無甚回應。 他老了,還真管不得皇上寵著誰,又寵了哪家人,甚么言官御史冒死進諫了。 同他有甚么干系? 他活了這大把年歲,給朝廷效力得也夠多了,年輕時落下的傷口,現下冬來小雪時還會酸疼。 可皇帝和那大把宗親又是那個樣子,叫他說甚么好? 不是沒有忠臣,可是能當忠臣的太少,最后失望隱退,只求自保的才是大多數。 老爺子瞧著面前的青年,嗯一聲,語氣聽不出甚么,只問道:“那你覺得,應當如何?” 程卓然意氣風發,拱手道:“孫兒即便位卑,但卻絲毫不敢忘程氏祖訓,定當為國而憂,為民而爭!只求祖父能重回朝堂之上,協孫兒斬jian佞,揭小人,輔佐圣上!” 老爺子笑了笑,淡淡道:“卓然啊,為民,還是為君,并不是同一件事,你得考慮清楚啊?!?/br> 程卓然一怔,還想問,卻被鎮國公擺手制止。老人聲音透著一股滄桑,卻很低沉溫和:“你同阿瑜是怎么回事?仿佛話也少說,嗯?” 程卓然愣了愣,才恭敬道:“孫兒同……二meimei接觸甚少,亦不知如何親近?!?/br> 鎮國公笑一聲,看著程卓然道:“你meimei剛來京城,也不認得甚么人,你帶她出去多見見世面總是好的,你說是么?” 程卓然心知,祖父這是逼著他,要把這些年識得的圈子,和認識的友人,全部交給瑜姐兒了。 他想起meimei卓玉,心里也有些不平。 祖父和祖母從沒這么為卓玉打算過。 卓玉前些日子同他哭訴,自從程寶瑜歸來之后,連著她那兒的時鮮的果子,都沒有從前的個兒大,味道也帶著酸苦,是一丁點兒都不能入口了。 他原先是不想多管的,到底是女兒家的齟齬,他一個大男人摻一腳實在有失體統。但瞧著今日祖父的樣子,卻比卓玉說的更夸張。 這哪里是疼愛,根本就是把瑜姐兒當個小祖宗供起來了。 他是個男人,自然不須受這么些磋磨。 可是卓玉不一樣! 她自小便溫順善良,雖則他們兄妹都只是過繼的,可他們早就把國公府當成自己的家了。祖父祖母之所以有今日的好心態,也全是因為他們的存在。 外人也都說,若非過繼了他們,大長公主和鎮國公恐怕日子難熬。 只是瑜姐兒一來,就摘了meimei的桃兒。 與她這個親孫女兒比起來,卓玉仿佛就像個外人了,那般瘦伶伶的,叫他心里頭實在不舍。 雖這樣想,程卓然還是不敢違背祖父的意思,于是含笑點頭。 他又陪著鎮國公賞了會兒花,瞧著老人家面上樂呵,才小心道:“祖父,孫兒瞧卓玉也到了年紀,她是鎮國公府的大小姐,現下也在相看婆家了。若是有個封號,應當會更容易些……” 他話沒說完,卻被鎮國公的眼神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