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這姑娘也真是,體諒她年幼失怙,心思敏感些也罷了,可鬧得這般大,也實在太不聰明了些,以為自己是誰呢? 她再怎么受寵,趙婂母女可是王府里正經的主子,小姑娘也太不識相了! 阿瑜本不愿太過苛責,但見梅氏一味縱容不分是非,心中惱意頓起,冷冰冰瞧著幾人道:“那二位太太,恐怕要失望?!?/br> “我亦不求婂姐兒能給我賠不是,究竟如何說法,那咱們去老王妃那頭說去!老太太若說我錯,我便是跪下磕響頭也是應當。但若是婂姐兒的錯,那便麻煩她跪下給我磕頭!” 梅氏見她不識抬舉,還要自己寶貝閨女磕頭,皺了眉冷聲道:“瑜姐兒。婂婂又不是故意的,況且她身子弱年紀又小,你怎能這般為難她?我念你是個孤女,尋常也不與你計較,只今日你卻有些太過了!” 江氏知道老太太寵愛阿瑜,也蹙眉道:“是啊,你這是作甚?咱們王府還從沒出過這樣的事體,那些大家閨秀們皆是善良和軟的好孩子,瑜姐兒你這般……” 阿瑜給她們煩的不成,皺眉還待再說,卻覺得眼前一花,心中暗叫不好,用力扶著桌角的手緩緩垂落下去。她腦中忽然空白一片,天旋地轉地倒了下去,頓時整個席面亂成一鍋粥。 江氏頓時傻眼了,她沒想到這瑜姐兒的身子竟真的不好,這下事體鬧大了!她捏緊了手中的綢帕,皺眉不耐吩咐道:“去??!還不快去找大夫,一并把瑜姐兒扶到廂房里頭去!” 梅氏有些愣住了,她是看著這小姑娘倒下去的,一點也不像是作假的,本以為這姑娘是故意為難女兒,不成想根本不是這樣。 她轉眼瞪了眼自家女兒。趙婂也沒想到阿瑜真的吃進去東西了,但轉念一想大約也不礙事,于是對著母親俏皮地吐吐舌,毫不在意地準備繼續坐下用膳。 不成想,那頭大夫剛到呢,這邊衡陽王已經披著一身風雪地來了,竟像是從哪里風塵仆仆趕回來的。 趙媛坐在一邊,遠遠地看著她那個如同高嶺之花一般的大伯,俊面寒涼帶著滿袖風雪走進了長廊,已是目瞪口呆。 第12章 人人都言,衡陽王趙藺溫文爾雅,素有謫仙之風。他年少時云游四海,結交八方豪杰,故又有人說他友道好客,不拘一格。 然而這些對于王府的家眷來說,都很遙遠。到底都是十多年前的故事了,當年那個溫雅的白衣世子,早就是手握重兵疏離冷淡的衡陽王。 趙藺不論身份,還是手中握著的權利,都不是王府家眷能相提并論的,故而她們對這位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印象,向來是如隔云端,模糊不清。到底坐得越高,能看清他面容的人,便少之又少。 趙藺身為藩王,為手中的十多萬兵士在大周疆土界邊安營扎寨,守衛國土,不知被多少人尊敬,卻也被人從骨子里懼怕。 像是靖安王、平東王這樣的異姓藩王,早就沒了祖宗那份鐵血,朝廷要削藩,承諾他們爵位世襲罔替,這兩位猶豫一下,拿個喬便也交了兵。 只有衡陽王和定北王這兩家是硬骨頭,朝廷啃不得,既需要他們守衛國界,還怕他們有謀逆之心,畢竟朝廷內憂外患不是一年兩年,若真要對付其中一個,那既要擔憂蠻夷入侵,又要擔心這兩位藩王聯合外敵里外夾擊。 故而形式便湊合著一天一天過著,聽聞衡陽王趙藺曾上過一道密奏,自請削藩。不過老皇帝也沒答應,反而重金獎賞他,又好言安撫一番。 不懂朝政的以為是趙藺忠心耿耿,怕皇帝疑心他,故而自請釋兵權。 可懂得的人,卻搖頭嘆息趙藺老謀深算。 這趙氏一族扎根數百年,豈是一紙奏折就能打發的?若是皇帝真答應了,趙藺或許能以撤藩之名,直接一路北上駐扎,又或是以重金相要,使朝廷不堪負荷,再反水謀逆。 這些都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體,皇帝不敢賭,更不相信藩王的忠心。故而不得不下旨安撫,并言明自己的信重。這樣一來朝廷數年內,都無法明著提撤藩之事。 真正的衡陽王是什么樣子,恐怕即便是老王妃也體會不到。因為他在老太太跟前,一向溫和有禮,像是個孝順的兒子。他幾乎從不動怒,但在謀政時,發出的指令卻冷靜到殘酷異常。 故而從前有人說趙藺很看重王府寄養的那個小孤女,也不過是被當作謠傳,沒人敢說,也沒人敢真信。 這頭阿瑜面色慘白的躺在床上,屋里是nongnong的藥味,奴仆們進出皆是輕手輕腳的。 趙藺隔著帳子為她切脈,修長微涼的手指搭在皓白的腕子上,細細感受她的脈象。 阿瑜的手輕輕一動,似是有所知覺,扭了扭手腕,卻被他牢牢固定住。她的手腕很纖細,落在他的手掌心就像柔弱的嫩枝,趙藺難得皺眉。 阿瑜再小一些的時候,頭一次在蘇逡的病床前,見到從風雪中走來的他,也是一副蒼白柔弱隨時便要昏倒的樣子,可從沒有哪次病的比這趟還嚴重。 阿瑜的身子太弱了,偏偏小姑娘還不懂事,總愛折騰自己。 金烏西墜,病榻上的小姑娘微弱地咳嗽兩聲,頓時便驚動了一屋子的人。 佩玉連忙探身進床簾瞧她,見她微微睜開眼,滿面茫然的樣子便輕聲道:“姐兒……?” 阿瑜張口沙啞道:“我睡了多久?” 佩玉的眼眶都紅了,嗓音都是發抖的:“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好在王上來得快些,給您及時切脈熬了藥。姐兒可要吃水,或是用些粥菜?” 佩玉把她扶起來,只聽阿瑜喘息著道:“藺叔叔呢?” 一旁的佩劍端了溫水給她潤潤口,答道:“姐兒還沒醒,王上便走了?!?/br> 阿瑜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睫,輕輕嗯一聲。 佩劍換了個話頭道:“姐兒不知呢,先頭您一昏倒,王上后腳便來瞧您了,可驚掉了一票人的眼珠子,接下來三房的芬二奶奶還特謂來瞧了您,還有二房大太太并老王妃,還有二房和三房的老太太,都來過了,還留下好些補品?!?/br> 其中表現最用力的是芬二奶奶洛氏,對著阿瑜便開始扯了帕子抹眼淚,還說了好些關切的話,秦氏和另兩個不相熟的老太太倒是中規中矩,而老王妃則是開庫房拿了好些藥材,并絮絮叨叨囑咐了好些話,才拄著拐杖走了。 阿瑜聽完后繼續蔫巴巴的不說話。 佩玉一向是她肚里蛔蟲,低聲對她道:“王上先頭走時便交代過了,說您并無大礙了,每日按時煎藥服用,好好休憩便是?!?/br> 阿瑜哦一下,不聲不響地滑倒進被子里頭,這便是說,接下來他不再親自來瞧她了。她有些失落,為什么藺叔叔不能等她醒來再走呢? 阿瑜這頭平平靜靜的,老太太那便可炸翻了天。 江氏跪在屋里抹淚,老太太居高臨下坐在上首面色發青,拐杖砰一聲敲在地上冷道:“站起來好生說話!不然旁人還以為,老身這做婆母的虐待你!喜鵲,去把她扶起來!” 江氏本還想再跪,現下只好算了,她起身滿眼盈著淚水,啞著嗓音道:“老祖宗明鑒,先頭瑜姐兒的語氣沖了些,媳婦才想要訓斥她,本意也是為了她好,到底沒哪家姑娘開口下跪閉口又排擠人的。只媳婦聽信了梅弟妹的話頭,以為她真為難婂姐兒了。到底弟妹是自家人,又是年長的,媳婦總想著她說話應當公正算數的……媳婦……” 她還待再說,卻給老太太劈手一盞茶嘩啦啦淋在頭上,滿腦袋全是茶葉。江氏愕然地抬頭,看見老太太一張盛怒的面孔。 老太太使勁拍桌子,聲音拔高訓斥道:“瑜姐兒再如何也是大房的閨女,平日里性子嬌氣些,那也是正常,怎可能胡言亂語誣陷姐妹?!你身為大房媳婦,到了外頭是怎么編排自己人的,???!你要讓她們都覺得,咱們大房收留了個性子尖酸排擠姐妹的姐兒不成?這對你有甚個好處?!” 老太太說完便沙啞著嗓子咳嗽,一張臉通通紅,指著江氏氣道:“你甭以為我老婆子不曉得你想甚么!” “梅氏說甚么便是甚么,你怎不直接認她作你婆婆?!你身為王府媳婦,首先得做個人,老二媳婦你可懂!你瞧不上瑜姐兒,便以為她就瞧得上你么?!” 江氏的心思被老太太□□裸剖開來了,癱軟在地上渾身發抖,一咬牙膝行上前哭求道:“老太太,你且饒了我這一回罷!媳婦是真知錯了!” 老太太被喜鵲扶起身,淡淡瞧她一眼,不置可否。 她拄著拐杖蹣跚轉身,聲音滄桑冷淡:“老二媳婦,今日的事體到此為止。不過,這件事可不能這么善了了。不是我老婆子要你賠罪,你是我兒媳婦,我難道不心疼你么?你且歸去想想,你這到底錯在哪兒。來人,給你們二太太勻面上妝?!?/br> 江氏被扶著怔怔坐在銅鏡前,像個泥人似的任由丫鬟們擺弄。 老太太先頭訓斥她,后面又說不是她要自個兒賠罪。那又是誰,要她賠這個罪? 她嫁進王府十余年了,即便出了錯,老太太從沒有這般盛怒過。 那個瑜姐兒,又不是老太太的骨rou,而且來府里才兩年。 江氏太了解老太太了,這個老婦人并非是那種和藹心善的老婆婆,從前王妃小文氏的死,更是老太太一手做成的。 她連自己親心愛的外甥女,都能輕描淡寫地弄死,一個非親非故的小姑娘,如何值得老太太這般掛心? 江氏的眉頭微微松動,她想起瑜姐兒昏倒那天,出現的那個男人。 衡陽王。 他自當政以來從不理家中庶務,但不代表他沒看法,更沒人敢忽略他的意思。 就算是老太太也不能。 江氏沉沉嘆氣,心中擔憂更盛,看來這個歉非道不可,而且要讓全府人都曉得,她江氏做錯了,對不起瑜姐兒。 這一邊,梅氏秀麗的眉目隱隱帶著輕愁,眼里含著一汪秋水:“夫君,那日是妾身唐突了??赡莻€瑜姐兒,張口閉口地,要我們婂婂給她下跪賠禮。咱們女兒你是曉得的,雖嬌縱了些,可到底還是個孩子,哪兒有那么些壞心思?我便出口訓斥了那瑜姐兒兩句……” “我知曉母親不喜我,可她也不能讓我給一個小輩道歉罷?我不懂我做錯了甚么,值得娘這般待我……” 趙蕉看著梅氏那張美人面,心下雖憐惜,卻還是搖搖頭道:“韻之,娘本是要親自尋你說這事體的。你也曉得,她一向不喜你,我便說讓我親自來勸,這事兒你必須去,即便是那個瑜姐兒的錯,你也得去?!?/br> 梅氏含淚道:“按理說,也當是她給我們婂婂賠禮。你不知曉,婂婂那日歸去便嚇得六神無主了,你舍得咱們閨女給人這般欺負么?況且瑜姐兒即便是病了,這不是又好了么?” 趙蕉見和她講也說不通,于是一甩袖子,悶聲嘆息道:“唉!韻之!我說了,這事兒不是我能定的!你怎的聽不懂?”有些話不是能放在明面上說的,他以為妻子能明白。 梅氏向來身子弱些,此番聽到向來依著自己的夫君也這般,絲毫不愿為自己向婆婆爭取,明知道她是被刁難的,卻還不肯為她出頭,不由愁上心尖,晃了晃便要昏倒。 趙蕉嚇得六神無主,連忙抱住妻子,火急火燎地叫丫鬟請大夫來診斷。 第13章 這頭江氏回了房里,眼神空洞地靠在榻上,怔怔地盯著桌角瞧。趙媛得知母親從祖母那頭歸來了,便連忙帶著丫鬟去了江氏屋里,卻見母親呆呆坐在榻上,面色泛青六神無主,絲毫沒了平日的干練精明。 趙媛有些擔憂地上前,坐在江氏一邊,拉著她的手問道:“母親,這是怎么一回事?祖母同你說了些甚么?” 江氏回過神,聲音尖銳,帶著怨懟道:“你祖母,她想讓我給那個丫頭賠禮!” 趙媛給唬了一條,立馬起身,難以置信道:“誰?!蘇寶瑜?” 見江氏點頭,趙媛氣得咬牙:“您是長輩,她是晚輩,這如何使得?!況且那日即便有人有錯,也是二房那對母女的事,與我們何干?您不過是叫蘇寶瑜道個歉,好息事寧人罷了,您又有什么錯處?!” 若是她娘這個長輩給蘇寶瑜道歉,那她趙媛算什么?這臉還要不要了? 江氏見女兒這么說,也咬牙道:“你祖母怪罪我不給瑜姐兒面子,當眾斥責于她!只瑜姐兒生來便欠教化,沒有爹娘養哪里知曉禮數?!” “我為了大房的顏面斥責她,本來就沒錯,難不成還由著她繼續撒潑?” 趙媛稍稍冷靜下來,抿一口香茶,輕聲道:“況且,她不是沒事么?誰知道那日是不是裝的!依我看,我代您給她送些藥材過去,也就得了?!?/br> 江氏點點頭,嘆息一聲道:“也好?!比羰悄苊苫爝^關,那自然是極好。 江氏話沒說完,便見兒子站在簾子后頭,也不知站了多久,連忙道:“宏逸?還不快進來,你這小子站在外頭作甚???里頭暖和著,還有炭火烤?!闭f著又起身給趙宏逸端點心,嘴上還絮絮叨叨的叮囑著。 她抬頭卻見兒子面色很是不好,連忙問道:“這是怎么了?是族學里有人為難你了?還是,哪個丫鬟小廝不長眼!” 趙宏逸緩緩抬頭,眼睛有些紅紅的:“娘!你們、你們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 江氏正給他放披風,聞言一愣,皺眉道:“這事兒你甭管,后宅婦人的事體,你一個爺們家莫插手?!?/br> 趙宏逸上前兩步,沉聲道:“娘!你們為何總是和瑜meimei過不去?她是個孤女,咱們應當憐憫她,幫助她,又如何能落井下石,說這些下三濫的話污蔑她!” 趙媛嫌哥哥太呆,實在蠢鈍,皺眉勸道:“哥!那個瑜姐兒有什么好的,值得你這樣為她說話?她私底下的為人你不清楚,還是不要摻和了?!?/br> 江氏面對兒子,總是多幾分耐心,于是嘆口氣道:“宏逸,這個瑜姐兒心術不正,端想著要嫁進咱們家,可王府收留她吃穿已是很好,怎能容她再得寸進尺?” “你想想,她平日里哪天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見人便三分笑,你一個爺們被她所吸引也是正常。往后你清醒些,娘會給你挑一門好婚事,定比她要強上十倍?!?/br> 趙宏逸皺眉,眼里的盛怒快要溢出來,他氣道:“我是讀圣賢書的人,如何會背著父母之命與旁的姐兒勾三搭四!我原以為娘明白,卻不知你們錯得這樣離譜!瑜姐兒與我并無分毫私交,即便是遇見了,她都要先離我八丈遠,從來都不多話,更不曾向我遞甚么秋波!這樣清清白白的女兒家,竟只因出身不好,就被你們這樣拿來這樣污蔑踐踏!實在是!實在……” 趙宏逸擦擦眼淚,顫抖著聲音勸道:“娘!你們放過她罷,往后多誦經禮佛,讀些圣人之言,再不要這般偏激寡見了!” 江氏聽完兒子的話,胸口起起伏伏,抖著手指說不出話來。她本就恍惚的心神早就持不住,眼前一黑,翻眼便昏了過去。 這頭阿瑜正躺在床上打絡子,她迄今為止也只會打兩三種,然而她女紅不好雖府里姐妹都知道,可若是連絡子都打得歪歪扭扭的,那豈不更丟人? 故而阿瑜閑來沒事,都會隨便打幾串絡子玩玩,打得不好就拆了重打,打得稍好些她便要綴塊玉石掛在簾子上顯擺。嗯,雖說其實也沒人在意,但她瞧著舒服,心里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