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那女人便是有過兩面之緣的溪奴,身著一件單薄的藕色衣裳,在暈黃的燈下平添兩分秀麗端莊。 阿瑜:“……??!” 她抱著酒壇子走進來兩步,給趙藺囫圇一禮,接著一轉身,又帶著兩個丫鬟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只聽身后一聲淡淡的:“回來?!?/br> 阿瑜氣得哼一聲,偏不聽話,就站在夜色下頭,只當做是即興賞月了。 只他道了一聲之后,便不遷就她了,繼續在窗前同那女人下棋,是一丁點也不曾再搭理她了。阿瑜抬著頭,進退兩難,眼里又漸漸濕潤起來,委屈得不成。 沒過多久,里頭女人的聲音幽幽傳來:“王上輸了?!?/br> 她又感嘆道:“今兒個,還是頭一次……”趙藺并沒有說話。 溪奴走了出來,她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披風,露出一截修長美麗的頸子,對她一禮,端莊笑道:“瑜姐兒請進,妾身便不叨擾了?!?/br> 溪奴這樣平靜優雅,倒顯得她小孩子氣了。只阿瑜偏偏就忍不住,冷著臉一聲不發地抱著壇子走進去,就是不肯同她講話,略帶蒼白的小臉板著,一副旁人欠了她幾萬兩銀子的模樣。 屋里頭,趙藺還是白衣廣袖,面容沉靜深邃,他瞧著她一笑,低沉道:“阿瑜是來送酒,還是送氣來了?” 阿瑜繃著臉,不悅道:“二者皆有。藺叔叔,我可討厭這個溪奴了,再不想見到她!” 他執了一枚棋子,照著棋譜擺上,眉目低垂道:“又是為甚?” 阿瑜有些臉紅,哼一聲道:“那日……那日初次見面,她待我無禮!我討厭她不是應該的么?您這愛妾也忒沒素養了,也不曉得……您瞧上她哪點……” 他的側臉,在燭光掩映下,顯得格外俊美,只他自個兒不覺,繼續擺棋譜,淡聲道:“你不是也沒搭理她么?” 阿瑜一噎,只覺有些不好解釋,才移開視線,垂眸道:“我是來,給您送酒的?!?/br> 她說著把懷中的酒放在桌上,抬起頭終于露出笑意,又垂眸道:“這是,我爹給我制的酒,今次我本是要給老太太的,便也給您留了些?!彼蛔植惶崴K逡制酒的本意,只把老太太的事體一說。 趙藺看向那壇酒,棕黑色的眸中若有所思。阿瑜不等他說話,便有些呆不住了,只把手背在身后,沖他眨眨眼,抿出一對漂亮的小梨渦道:“藺叔叔,阿瑜先走啦,您也早些睡罷?!?/br> 她走出兩步,掀開簾子又迅速轉頭沖他做個鬼臉:“我討厭那個溪奴!略!”說話便滿臉通紅,逃也似地匆忙走了。 趙藺給她氣笑了,無奈搖頭。他看了眼酒壇子,修長的手打開紅封,醇香的味道飄散開來。 他雖不好酒,卻也品鑒過眾多佳釀,幾乎不用多猜,便知其中美酒是為何品種,向來冷淡俊美的臉上,露出些許復雜的神色,隱沒在燭影中。 外頭夜風微微涼,阿瑜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秋風,也便冷靜不少。 她有些懊惱,自己還是有些小,比起那個溪奴來說,一點也不夠看。在他面前,她都不敢以一個女人自居,甚至羞于袒露自己的真實想法。 她有些難過,步履漸漸變得緩慢。 王府其實還是挺大的,有許多地方皆無人居住,只留下兩三個家奴看院子。阿瑜出了重華洲,便抄了臨近的小道走,準備快些回院子。 不想卻聽見小道旁的假山上,傳來陣陣微弱的□□,像只□□的母貓。 阿瑜怔了怔,停下腳步,小聲問佩玉:“玉兒,你有沒有聽見……貓兒的叫聲?” 佩玉微微蹙眉,擔憂地沖她點頭。 佩玉又小聲道:“姐兒還是莫要多管,說到底這是王府的事體,與我們是沒干系?!笔〉萌巧弦簧韘ao。 阿瑜一臉茫然:“管什么……?” 佩玉知曉她年歲小著,還不曾開化過,自然不懂這俗事,又不敢隨意蒙騙自家主子,于是羞臊地隱晦道:“姐兒……這是、這是陰陽相合……之聲……” 阿瑜聽著,一張雪白的臉便驀地暈紅,啊一聲垂眸道:“是、是這樣……” 只她這一聲,似乎驚擾到了假山上的男女,于是四周便突然寂靜下來。 阿瑜很無辜:“……” 佩玉耐心勸道:“姐兒啊,咱們莫要管他人瓦上霜,這事兒啊怎么算都不是咱們應當cao心的?!?/br> 阿瑜明白她說甚么??伤偸怯X著,若這兩人光明正大,便不必來這隱晦之地行茍且之事了,況且老太太身為主母,待她確實很好,故而她如何也不能漠然于事外。 于是她使了眼個色,佩劍會意,對著假山言語道:“假山上的還不快下來!若再不下來!我便叫人打了燈籠來瞧你們了??!讓整個王府的人都瞧瞧你倆!” 沒過多久,假山上頭立時下來個人影,肩寬腿長,身形修長。那男人穿著一身錦袍,懶懶散散的近前來,身上有一股子隱秘的藥香味,見著阿瑜倒是愣了愣,沙啞著嗓音道:“這不是,阿瑜么?” 阿瑜見著他,面色不變,睜大杏眼無辜道:“蒼叔叔真是好雅興,不知在與哪位姑娘賞月呢?” 趙蒼對她一禮,風度翩翩道:“阿瑜給叔叔個臉面,便莫要唐突了佳人了?!?/br> 阿瑜知曉他死豬不怕開水燙,臉皮厚著呢,于是慢條斯理道:“我呢,也懶得管您這破事兒,橫豎不是頭一趟啦。但是呢,您還是少偷雞摸狗為妙,不然下次再給我撞見,我不得長針眼???您說是吧?” 趙蒼眼眸暗沉,彬彬有禮道:“那阿瑜只作不知,叔叔今次也只是合眼困不著,賞個月罷了。唔……下次江南有甚么上好的珠花步搖,叔叔再給你選些回來?!?/br> 阿瑜擺擺手,打個小哈欠道:“算啦,我可懶得摻和您同北院的,甚么杜鵑牡丹迎春小桃紅的破事兒,更不能要您的東西,再會咯!” 她還道是甚么丫鬟小廝在這壞規矩,想著若是如此訓斥兩句,也不必上報給老太太。如今見是趙蒼,那便連訓斥都省了,直接回去睡覺罷! 阿瑜說著,便帶著丫鬟幾個轉身走了,余下趙蒼在原地微微瞇起陰鷙的雙眼。 佩劍向來講話直來直去,她皺眉道:“姐兒怎么總遇上這蒼老爺?” 阿瑜默默翻個白眼,聲音軟糯道:“我如何會知曉?怕不是時運不濟罷?明兒個得去老太太的清心堂上個三炷香,去去晦氣?!?/br> 她頭一次見著趙蒼便是剛來府里的時候,給老太太請了安,便見他在竹林里頭和一個皮膚白膩的小丫鬟樓在一處親嘴兒。 那場面,實在是辣瞎了眼。 第9章 阿瑜第二日,一直等到快用午膳時才往老太太那頭去。 進了里間,卻見老太太已是坐在桌前,而她身邊還坐著趙媛和趙婂,兩個姑娘衣著鮮艷,說話聲清脆悅耳,實在好不熱鬧。 阿瑜不由有些奇怪,老太太用膳向來時間很準,今次倒不曉得出了甚么事體,用的比往常還要早好些。 老太太見了她不由樂呵呵道:“阿瑜來了!你莫不是同你媛jiejie和婂婂約好的罷,怎么今次這般齊整?” 阿瑜提了提手中的酒壇子,微笑道:“老太太莫不是忘啦?昨兒個我還說,要給您帶酒來呢!” 一旁的趙婂今次穿了身水紅掐金絲荷花比夾,一張臉嫩生得像年畫兒里的龍女,開口脆生生道:“那瑜jiejie可真是來得不巧!我今兒個也帶來了爹爹從江南向酒癡劉道子求得的蘭陵酒,古詩有云’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說的便是我這蘭陵酒,乃是不可多得的美酒呢!” 寶瑜眉眼細膩,抬頭微笑道:“我的酒是自家做的,比不得婂meimei的酒,是甚么酒癡名家做的。不過呢,也是我自家的一片心意,還請老太太品鑒品鑒?!?/br> 一桌子珍饈,老太太是一筷子也未動,只怕吃了菜,便壞了酒里的鮮甜味道,她對著寶瑜招招手和藹道:“那你爹做的,是個甚么酒???” 老太太這眼里的期盼并不像是假的,這便令趙婂很是不解。這蘇寶瑜出身應當不好,她爹做的甚么勞什子酒,能有劉道子做的味美? 阿瑜兩三步上前,把酒壇子放在桌上,卻不打開,只眨眨眼調皮道:“叫烏玉酒,我自個兒也還沒嘗過呢,今兒個借老太太的光,也好吃個一小杯!不過啊,現下還不是打開的時候,這酒要連同酒香一起吃下肚,那滋味兒才最美?!?/br>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趙媛倒是笑道:“我從不知曉還有這樣的規矩,便是連婂婂的蘭陵酒也不需得這般做的?!?/br> 寶瑜看她一眼,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媛jiejie不曉得的事體多著呢?!?/br> 趙媛心中冷笑,面上笑嘻嘻道:“是嘛,那我就瞧著?!?/br> 依著趙婂的癡纏,老太太先品了她送來的蘭陵酒。這壇子是拿玉石打磨制成的,能隱約看見里頭瑩潤的琥珀色液體。咕嚕嚕倒出一些,盛在白玉杯里頭,清遠的味道緩緩飄散開。 老太太瞇起眼,抿上一口,輕輕合眼細品,復又緩緩嘆氣,睜眼道:“酒是好酒,倒像是老陳酒,果真有琥珀之光,只味道略有些濃厚之感,不復有清遠淳樸的意境?!?/br> 趙婂有些失望,可還是不死心道:“這,不會是老太太的品鑒有誤罷?劉道子的酒是整個江南都有名的,又如何會犯這樣的錯處?” 老太太搖頭,面容沉靜道:“劉道子年老,早就不制酒了,現下他賣的大多是門下徒弟徒孫所制的,如此也便能解釋了。老婆子年輕時,曾有幸吃過他親做的蘭陵酒,與今次的味道卻是天差地遠啊?!?/br> 她恍惚間想起年輕時候,當年仍是太子的皇帝從京城而來,路遇江南,遠達衡陽,給他們帶來那幾壇美酒。 佳釀飄香,回味經年。 阿瑜見她漸漸緩過神來,便微笑道:“老太太,這蘭陵酒瞧著味道便十分厚重,您不若再品品我這烏玉酒,定然有些別樣的風味?!?/br> 趙婂聞言冷冷看她一眼,阿瑜眼中泛起曖昧的光彩,對她勾唇微笑,似是單純一笑并無他意,只在趙婂眼里卻是赤裸裸的挑釁! 老太太點頭和藹道:“好好好,這便來品你的!” 阿瑜緩緩揭開封蓋,清雅的甜香緩緩逸出,恍若少女潔白面頰邊的露珠,若有似無地勾人。這酒是純黑色的,瞧著十分濃厚粘唇,與尋常的酒并不相類。 趙婂皺了眉,有些嫌棄道:“老祖宗,我瞧著還是罷了罷,這酒不知怎么貯藏的,竟瞧著發黑黏膩,像是變了質的,您還是不要冒這險品嘗了罷?” 阿瑜淺笑,把酒遞給老太太。 老太太端起酒盞,恍若未聞,輕輕抿一口,只覺清甜的酒香牢牢附著在口腔里,一開始有股霸道沖頭的酒味兒,然而當她微微咽下時,口中卻殘余幾分鮮甜的韻味,仿佛先頭的火烈之感只是錯覺。 她有些驚奇,抬眼嘆道:“我只品出,這酒大約是摻了青精飯制成的,故而才這般粘口……其余配方,卻是吃不出啊?!?/br> 老太太感嘆完,便又抖著手,自個兒斟了滿滿一杯,因這酒略粘的質感,即便是滿到快要溢出,卻也穩當當不流出來。 老太太一連吃了七八盞,反而越吃越精神,眼里的迷惑卻未來越深,啪一下放了杯子,面上漸漸紅潤,終是搖頭感嘆道:“實在是妙!老婆子近些年來,還是頭一次喝到這般好酒??!” 趙婂的神情漸漸冷了下來,她爹從江南帶回的美酒,如何就在這老王妃嘴里,成了不足為道的玩意?她瞧著,這老太太就是故意踩她臉面,寧可捧了蘇寶瑜這個窮鄉僻壤來的村姑,也不肯賞臉給她! 接下來,老太太興致頗高,拉著三個小姑娘談天說地的,言語中皆是盡興之意,雖趙婂不好潑冷水,可明顯她有些心不在焉的,臉上陰沉沉的。 寶瑜和趙媛還是一如往常,兩人一邊打眼神官司,嘴巴卻都是又妥帖又甜,把老太太哄得樂呵呵的。 待幾個小姑娘走了,老太太依依不舍地摩挲著酒壇,叫侍立于一旁的畫眉放到酒窖里頭珍藏著。 一旁的喜鵲上來服侍她歇晌,正蹲下來給老太太脫鞋,促不防聽見老太太在上頭緩緩說道:“你瞧著,這婂丫頭,是怎么個回事兒?” 喜鵲是老太太的心腹丫鬟,說起話來更放心直白,于是邊悉心服侍著,邊溫和道:“奴婢瞧著,婂姐兒性子有些外放了,想必蕉二太太日常有些嬌養?!?/br> 老太太覺得喉頭有些癢,輕咽住壓下,淡淡笑道:“你瞧著罷,若梅氏這當母親的不給她矯正,便再沒人幫她?!?/br> 說到底,二房幾個孩子個個兒養得好,即便有庸才,卻沒一個同婂姐兒一般這么顯山露水的,可見二房在教養上頭,也是花了心思的。 只是有當年梅氏的事體,二房老太太鄒氏待這兒媳也十分淡漠,更遑論替她出手教養孫女兒了。 喜鵲有些憐憫地嘆口氣:“是啊,依奴婢瞧,這種吃力不討好兒的事體,想必也沒人肯做?!?/br> 當年梅氏要嫁進王府,二房老太爺也罷了,向來愛討清閑不愛管事,只閉眼捏著串佛珠,享享子孫福。 只二房老太太鄒氏是個好強的,即便給兒子娶續弦,也是不肯要梅氏這般的,連族老都請動了,卻抵不過趙蕉聲聲泣血,寒冬臘月在院門外頭跪了一天一夜,膝蓋都凍凝實了,還是壯年人便落了一身毛病。 二老太太受不住這一跪,接著便給兒子氣得病來如山倒,纏綿病榻十多日,連一直閉關理佛的二老太爺都驚動了,拿了拐子要打死趙蕉這個不孝子!只接著二老太太病卻好了,只頹然一句:“由著他去罷……不過你記著,往后因果如何,我再不管了?!?/br> 二老太太說到做到,娶梅氏進門那天,她稱病沒出面,緊接著梅氏隔年便生了趙婂,她只瞧了一眼,連抱也不抱。 后頭趙蕉受官外放到江南,已是許多年不見,二老太太與趙婂母女的情分更是淡得稀薄。 都這般了,又如何會出手管教孫女? 老太太心里冷笑,她最了解這個妯娌,向來是雁過拔毛斤斤計較的性子,十多年前一樁芝麻大的小事兒,她都能給記得清清楚楚的,改天定要找機會,突然噎上一句,她這心里才舒坦。 這梅氏給她這么大一番羞辱,若非擔心兒子那副文弱的身子骨,二老太太豈能容她大搖大擺八抬大轎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