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而那時候,陪在身邊談論朝政天下、品評文章翰墨的,都是韓太師。 這些年景明帝藏了心結,偶爾來東宮時,對這座臨風臺也都避而遠之,如今重溫舊景,昔日的情形便浮現起來。彼時的雄心壯志、意氣風發,在如今回想,竟是令人懷念。 景明帝心中暗自嘆息,等太子和梁靖都走了,只留懷王陪伴在側。 香茗一杯,清風半縷,在金殿玉宇間別有趣致。 兄弟倆心意相通,早年又常在這里聽韓太師談論古今,懷王瞧著景明帝的神情,哪能不知他今日重回舊地的心思?手里的茶盞溫熱,他慢慢把玩,忽而開口,語氣云淡風輕,“皇兄懷念故人了吧?” 懷念的豈止是故人? 景明帝垂首而坐,自哂般笑了笑。 “十多年啊,就這么過去了?!彼痤^,望著熟悉的翹角飛檐,面上初露老態,眼底卻有微亮的光芒——十多年前,他還是三十余歲正當盛年,也曾像如今的太子和梁靖般,懷著整肅朝堂的抱負,誓要扭轉世家對皇權的裹挾。然而數年籌謀,真到了那個時候,卻是落了下風,不得不割舍太師以平世家的威脅。 那之后步步退讓,恍惚之間,竟已是十余年之久。 對面懷王也嘆了口氣,“若太師還在,見皇兄如今這模樣,怕會扼腕嘆息,忠言力勸?!?/br> 這話說得直白,景明帝卻不以為忤,只沉聲道:“失望又能如何?世家羽翼太豐,朕無力翦除,若再來場那樣的風浪,朝堂不寧,四方難安,君臣離心后惹得別國覬覦出兵,屆時戰亂橫生,苦的是天下百姓?!?/br> 懷王笑而搖頭。 如今的局面,百姓被世家盤剝,朝廷新政難以推行,難道不苦么?但這種話說也無用,比起百姓,景明帝最在乎的唯有皇權穩定。 遂將景明帝茶杯斟滿,徐徐道:“其實皇兄比臣弟更明白,這事如同化了膿的爛瘡,哪怕刮骨,也得忍痛剜除。五十而知天命,事在人為,皇兄又何必瞻前顧后?太子未必有皇兄當年的謀略,卻也有群臣輔佐,那時世家獨霸朝堂,如今的寒門士子卻也占了一席之地。何況,太子身邊還有梁靖那樣的人。我瞧著,武安侯經了當年的事,也未必會袖手旁觀?!?/br> 景明帝搖頭,“道理朕自然明白,只是風浪太甚,怕是會動搖根基?!?/br> “臣弟明白?;市种灰獎e阻攔太子,屆時相機行事,還能有轉寰的余地?!?/br> 這便是幫太子說話的意思了。 懷王這些年置身事外,不偏不倚,如今難得偏幫,倒叫景明帝意外。 “這回你倒是很上心?” “只是覺得,皇兄當年受的委屈不該含糊作罷。難得太子身邊有人,該放手一搏?!?/br> 這多少勾動景明帝的心事,好半晌,他才猶豫著道:“那便試試?!?/br> 懷王拱手,面露笑意,“太子定會捏好分寸,皇兄靜觀其變就好?!?/br> …… 得了景明帝首肯后,東宮便少了許多顧忌。玉嬛對蕭家的底細雖不是一清二楚,卻也知道許多內情,這些事說出來,梁靖再借東宮的人手查探證實,許多事便有了眉目。整個七月忙忙碌碌,玉嬛亦甚少出門,只管在住處修生養息,多回想舊時細節,到月底時,東宮已查足了證據,伺機而動。 這日玉嬛如常去懷王府陪伴郡主,出府時,卻又跟永王狹路相逢。 自打去歲玉嬛從永王府逃出去后,兩人這還是頭回碰面。 永王仍是那副春風滿面的溫和模樣,哪怕隱約覺察出懷王對太子的親近態度,這陣子仍時常登門拜訪,或是跟懷王和王妃問安,或是送些珍奇有趣之物,或是帶著小郡主散心,做足了貼心侄子的功夫。那張臉便像是刻上去的面具似的,溫潤如玉,氣度端貴,行走間從容不迫。 直到看到玉嬛—— 裊娜的身影自游廊角落拐出來,比去歲又高了些,夏日的薄衫隨風微動,更見修長輕盈。少女的雙繯青絲盤起來,成了少婦的打扮,云鬢高堆,珠釵輕晃,臉上薄涂脂粉,姣白細膩,眉似遠山,眸若星辰,雙手斂在身前,緩緩走過來時綽約生姿,如漫步在畫中的美人。 這般溫婉從容的氣度,跟先前的嬌憨少女比起來,全然不同。 永王腳步微頓,神情也僵了片刻。 還是玉嬛詫然駐足,行禮道:“拜見殿下?!?/br> “許久沒見了?!庇劳鹾芸旎謴土送5亩巳蛔藨B,盯著那雙妙麗明眸,唇邊那句“梁少夫人”的稱呼怎么都吐不出來。 玉嬛亦抬眸看他,臉上沉靜如波,心底里卻五味雜陳。 憶起舊事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懊悔,不知當初怎么就瞎了眼、蒙了心,為永王那錦衣而來時伸出的手而感激——那時的家破人亡、落難流離,不就是他暗中布置么?可笑相處數年,她卻始終蒙在鼓里,迷惑在他溫存的話語、虛假的承諾,像是溺水的人抓著那僅有的救命稻草,拼盡全力。 而今回想,真是可悲可笑! 玉嬛唇邊浮起嘲諷的笑意,腳步挪動,打算擦肩而過。 永王卻忽然開口,雙眼斜睨著她,聲音極低,“真是可惜了?!?/br> 這話說得突兀,且刻意壓低聲音,意味深長似的。玉嬛前世在宮里待慣了,碰見這種事難免要探個清楚,不自覺頓住腳步,抬眉道:“殿下可惜什么?” “明珠暗投?!?/br> 玉嬛哂笑,“我夫君很好?!?/br> “梁靖雖在侯府,卻非長房所出,哪怕在梁元紹膝下,也非長子。侯位尊榮,與他不會有半點干系。而朝堂上——”永王笑了下,帶著幾分冷意,“他那樣一意孤行,最后只會頭破血流。真是遺憾,”他嘖的一聲,眉眼竟自流露些許惋惜,“把你帶進王府的時候,本王曾認真考慮過,娶你做側妃的事?!?/br> 這話里帶著點遺憾慨嘆,亦含幾分自負,仿佛玉嬛錯過了飛黃騰達的良機似的。 玉嬛還以為他有多要緊的事,卻原來只是這點心思,反倒松了口氣。 “民婦福薄,有勞殿下掛懷?!彼齻壬硗肆税氩叫卸Y,待禮罷,正好繞開永王。 永王站在原地,唇邊笑意凝固,回過頭打量著被仆婦半掩的裊娜身影,眸色漸漸暗沉。 ——哪怕隔了大半年,他依然沒能想明白玉嬛當初是如何逃出永王府的。不過這不重要,她就算插了翅膀,也只是一介女子,真想動手,擄回去也不過舉手之勞。只是方才那態度可惡,仿佛他這天潢貴胄的王爺,卻比不過那不識大體、不懂進退的梁靖。 不就是仗著梁靖得東宮寵信么? 待東宮被廢,看他還如何得意! 永王心中冷笑,從懷王府出去,自尋了蕭敬宗和心腹籌謀。然而未等他謀劃周全,東宮那邊卻突然出招,劍鋒直指他最倚賴的蕭家——數位御史聯名彈劾,說蕭敬宗貪賄弄權、草菅人命、僭越失禮、暗中收買勾結武將重臣,有不臣之心,當徹查后治以重罪。 這折子遞上去,如同往湖心扔了一方巨石,立時激起千層浪花。 第62章 第62章 御史彈劾蕭敬宗的折子遞上去, 蕭敬宗自是矢口否認,沒等永王和蕭家反擊, 旁的折子便接二連三地遞到了景明帝的御案跟前, 零零碎碎,皆是附和最初那封折子,且將脈絡理了五六分,就差刑部查實問罪似的。 這事情突如其來,打得蕭敬宗猝不及防。 他去歲因靈州那事被罷相,因當時景明帝雖震怒,卻仍寵愛兩位貴妃,是以不慌不忙,安分蟄伏了大半年,便瞅著時機重握相權。因入相是景明帝親口在朝會上宣布的,他還頗沾沾自喜,認定皇帝當時只是壓個口實而已。 哪知重回相位后還沒坐穩,便又翻出這事兒來? 這時機選得太蹊蹺, 且前呼后應來勢洶洶, 分明是太子籌謀已久, 就等著他重回相位后迎頭重擊——若在他蟄伏時出手, 便是痛打落水狗罷了,如今景明帝才施了隆恩提拔, 他滿身喜氣還沒散, 卻被扣上不臣的帽子, 分明是說他辜負圣恩, 要激起景明帝的怒氣。 永王輾轉探查到折子所說的事,當即轉述給蕭敬宗。 那些事雖未必有鐵證,樁樁件件卻非虛構,蕭敬宗聽罷,多少覺得心虛。 好在景明帝當年吃虧后消沉了許多,這些年有御史彈劾蕭家縱容放肆的行徑時都視而不見,顯然是不打算較真,這回也未必能多上心。且父子君臣之外,亦有夫妻人倫,有溫柔體貼的小魏貴妃在枕邊溫存吹風,老皇帝又一心盼著朝堂安穩,終歸是有轉圜的余地。 蕭敬宗沒敢耽擱,一面派了人手出去,盡力抹平痕跡,一面則請小魏貴妃施以紅袖溫柔,多說幾句蕭家的好話,變著法兒地離間父子,只說這是太子為奪嫡而構陷,不顧皇家顏面和朝堂安穩,居心叵測。 景明帝聽了,態度含糊不明。 手心手背都是rou,他心底里對兩個孩子同樣疼愛,亦頗為矛盾。 太子居于嫡長,雖說如今皇后不得寵,太子卻是經名師指點,性情端方肅然,在東宮辦事又穩妥,不失儲君風范。只是他年紀尚青,棱角未曾磨平,待世家的態度太過堅決,若承繼皇位后君臣不和、朝堂動蕩,著實令人擔心。 相較之下,永王在讀書時也算聰慧穎悟,不止待長輩貼心孝順,亦行事圓滑,會籠絡人心,若能承繼皇位,朝堂上能更安穩。 不過那是從前息事寧人時、委曲求全時的想法。 如今懷王一番勸說戳中景明帝痛處,亦勾動他藏了多年的抱負,起了刮骨療毒的心思。 且從前永王乖順,蕭家縱然在朝堂弄權,甚至倒逼皇權,卻也只是在政事上弄鬼,不曾染指軍權,即便將來成了外戚,也只是朝堂政事上角逐而已。但如今折子提到蕭家勾結收買武將,便不能不叫人提防了。 畢竟先前靈州的事雖有驚無險地平息了過去,終究令人心驚。 景明帝心里有了偏向,卻也不曾表露,溫存安慰罷小魏貴妃,只說此事鬧得人盡皆知,總不能置之不理,出了溫柔銷魂的寢宮,還是招來刑部和大理寺,命他們盡早立案查辦。 這一查,卻叫景明帝驚出了一身冷汗。 蕭敬宗貪賄弄權、暗地里賣官鬻爵,這些事他先前有所耳聞,如今即便查實,雖比預想中的嚴重許多,卻也不覺得太過意外,只是怒氣隱隱翻涌。真正叫他心驚rou跳的,是勾結收買武將的事—— 御史折子上彈劾時,只輕描淡寫提了個不痛不癢的人,且那人本就跟蕭敬宗沾親帶故,仿佛牽強附會似的。然而查探之下,景明帝才腐惡,蕭家勾結的不止是那位無關痛癢的小將,而是幾位禁軍將領! 這消息探出來,實在大出景明帝所料。 他上了年紀后雖偏愛安穩,卻也不是真的昏聵。世家若只是朝堂政事上做手腳,那也只是在他推行政令時掣肘而已,若實在談不攏,退讓兩分也未為不可。但如今他染指禁軍,打的是什么算盤? 內外勾結,將他這皇帝徹底困死在宮中? 景明帝勃然大怒,再不敢掉以輕心,命人迅速召太子入宮。 …… 旨意送到東宮時,太子正同梁靖議事,見是景明帝召見,當即入宮。 梁靖在東宮等了兩個時辰,才見太子步履匆匆地回來,一見著他,太子便面露喜色,揮退旁人,待梁靖進了內室,道:“搜集蕭家證據的事,都辦妥了么?” “小事無從查證,但幾樁要緊的,都已查實了?!?/br> “好!”太子甚是高興,用力在梁靖肩上拍了拍,“這回你可是掐到了蕭家死xue!蕭敬宗勾結武將、染指禁軍,父皇是動了真怒,咱們既翻出此事,便不能善罷甘休——武安侯爺那邊都妥當么?” 梁靖頓了下,眉頭微皺,道:“祖父知道輕重,這種事上不會摻和。但他這些年身體抱恙,許多事有心無力,而伯父……他性子向來剛硬霸道,若沒能領會殿下的意思,跟祖父爭執起來,怕會有些麻煩?!?/br> 梁元輔這些年的行徑,太子心知肚明。 當年的事姑且不論,自從女兒梁玉瓊嫁入永王府后,那屁股真是越坐越歪了。 這邊翻出舊案,蕭家必定會如當年那般,以皇帝要徹底鏟除世家為謠言,危言聳聽,擾亂人心,有永王在中間牽線搭橋,梁元輔恐怕真會被蠱惑也說不定。而武安侯雖是一家之主,這些年卻不問家事,更不像梁元輔大權在握,未必能鎮得住兒子。 遂看向梁靖,緩聲道:“你我相識多年,該明白我的本意并非鏟除世家,只是不令其跋扈、欺壓百姓。過兩日,你便回魏州照看老侯爺,這邊的事我來安排?!?/br> 這安排正合梁靖的心思,當即拱手道:“殿下放心!” 聲音低沉篤定,眼底則盡是堅毅。 太子知道他夾在兩邊的難處,胸中感激信重,卻不知說些什么好,只在他肩上按了按,緩聲道:“待蕭家失了圣心,沒了臂膀,不能再像從前般蠱惑旁人來威脅父皇,韓太師的冤情必能昭雪!” 這期待令人振奮,梁靖頷首,眼底鋒芒一閃而過。 辭別太子出了東宮后,便直奔住處。 …… 此時的玉嬛,正在窗邊閑坐,謄抄幾分碑帖。 時近中秋,天氣日漸涼爽下來,窗外竹叢蒼翠蔥蘢,那一樹海棠卻已掛滿了果子。窗邊被樹冠遮得蔭涼,她身上披了件薄衫,青絲拿珠釵松松挽著,手中玉冠柔潤,眉眼安靜專注。 直到將那份碑帖謄抄完,才吁了口氣,端詳片刻,莞爾輕笑。 從魏州回來后,她便陸陸續續將永王的底細說給梁靖聽,那些事自有梁靖借東宮的人手去查證,她躲在后面反倒幫不上忙。而太師的案子也須在蕭家傾塌、無力反撲時翻出來,她急也沒用,這幾日反倒格外清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