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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花媚玉堂在線閱讀 - 第49節

第49節

    古拙樸素的檀木盒里, 放著一束絹帛, 看著已有了些年頭,隨意展開一段, 斑斕彩畫經歲月滌蕩, 顏色稍黯, 反倒積淀出更沉厚的滋味。而角落里遒勁的筆墨更是令人眼前一亮,是他念叨了許久, 卻始終未曾得見的一幅古畫。

    景明帝甚為高興, 撇開旁的不瞧, 只將那畫取出來細細觀玩。

    帛畫流傳數百年,幾經輾轉,上頭留了幾枚收藏的印記,有朝中名家,亦有世外高人。他興致勃勃地掃了一圈,目光驀然在角落里頓住, 端方精致的印鑒, 朱色未舊, 篆體的小字清晰分明,卻是許久不曾出現在眼前的故人之名。

    ——他曾景仰信賴、卻最終論以重罪的太師。

    景明帝唇邊笑意頓住,五十余歲的男人,坐鎮朝堂十數年,曾意氣風發,也曾消沉忍耐,本已練就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的城府,卻在看到那名字的一瞬,眼底難以遏制地流露出一縷悲苦。

    那悲苦轉瞬即逝,景明帝將手指撫上印鑒,片刻后,抬手將帛畫收起。

    絹帛裝入木盒,眼前卻倏然掠過一幅畫面,是有人負手站在案前,將畫卷緩緩鋪開,同他品評妙處、意興酣暢,待觀玩罷時,也是隨手收起,于翰墨沉穩之外,帶幾分隨意恣肆。若他還在世,此刻必定能負手含笑,講述一段冗長的故事。

    那是暌違太久的情形了。

    景明帝搖了搖頭,負手而出,在看到端正行禮的懷王時,隨意瞥了一眼。

    “賀禮是用了心思的?”

    懷王不答反問,“皇兄不喜歡?”

    “怎會?!?/br>
    故人留下的東西,怎會不喜歡?

    極簡短的對話,在旁的重臣貴戚上前時,便驟然打斷。

    過后笙簫歌舞,美酒佳肴,恭維道賀之聲不斷。景明帝的心思卻不時游到那副帛畫之上,繼而疑竇暗生——兄弟倆手足情篤,懷王在他跟前行事也頗有分寸,哪怕有些事心知肚明,也不曾挑破。這幅畫,懷王原本能用旁的機會送到跟前,卻偏挑在壽宴之日,是何用意?

    殿中美人曼舞,群臣對坐,懷王身份尊貴,在他下首不遠處。

    兄弟倆的目光隔著御座對上,意味深長。

    待宴散后,景明帝也沒擁著寵妃回宮,只朝隨身的內監朱權吩咐道:“召懷王來觀瀾殿?!?/br>
    觀瀾殿在上林苑東南角,周遭風景奇秀,里頭藏了萬卷書畫,是景明帝頗愛的散心去處,也常召懷王過去共賞書畫,不許旁人踏足。待懷王應召前來,景明帝便屏退左右,坐在案后,默不作聲地瞧著弟弟。

    半晌,才問道:“那幅畫一直在你那里?”

    “在書房藏了很多年?!睉淹醯故菦]隱瞞。

    景明帝自然知道他為何藏著秘不示人。若換了旁人,這事難免猜忌,但懷王待他向來坦誠,這般藏匿“罪臣”之物,反倒令人寬慰。他笑了下,自斟茶慢喝,“今日怎么就舍得給我了?”

    “今日是皇兄壽宴,五十而知天命,這幅畫背后的事皇兄其實很清楚,臣弟覺得,如今送來正好。其實還備了份禮,不知道皇兄會不會喜歡——” 懷王語調微揚,見景明帝不曾打斷,便將神色稍肅,“當初他留下的,不止字畫,還有一絲血脈?!?/br>
    景明帝雙眸驟然縮緊,“不是都……喪生在大火中?”

    懷王搖了搖頭,“有個孫女,如今尚在人世?!?/br>
    這消息突如其來,景明帝哪怕猜到懷王此舉是為太師的事,也未料會是這般消息,微驚之下,不自覺將身子前傾,“還活著?”

    “就在臣弟府中,皇兄若是想召見,此刻便能入宮?!?/br>
    這便是早已尋得韓太師后人,卻特地等到壽宴時才提此事的意思了。

    景明帝愕然瞧著他,半晌才嘆道:“當年的事,怕是你也耿耿于吧?”

    “何止是我?!睉淹跤趿丝跉?,似是甚為感慨,“那孩子如今十五歲,這些年流離在外隱姓埋名,受了不少苦。武安侯雖消沉懶怠,這件事上卻執拗,得知她身世后,便做主將她娶給梁靖,為此沒少跟兩個兒子鬧別扭——可見也是懷念故人,記著當日情分。那件事,其實許多人都記著的?!?/br>
    這消息更令景明帝詫異。

    沉吟片刻,才緩聲道:“我想見見她?!?/br>
    ……

    玉嬛在懷王府等了大半天才等來宣旨的內監,當即跟他入宮。

    回京后零散數月,她還是頭回踏進皇宮。

    熟悉的巍峨高墻、軒麗殿宇,一瞬間勾起無數回憶翻涌如潮。她垂眸斂袖,默不作聲地跟在小內監身后,直到踏進觀瀾殿的門口,才微微抬眸——這殿宇中的陳設跟記憶里相似,那時景明帝常叫她隨侍到此處觀玩書畫,她不懂其中含義,此刻回想,心中卻是洞明。

    繞過高大的書櫥,里面長案堆書,金獸吐香。

    懷王爺側身坐在下首,而長案后身影威儀,不必多看,便知是景明帝了。

    她沒敢亂瞧,只規規矩矩地跪地行禮拜見,待景明帝說免禮后,微微抬頭,盯著地面。

    金磚冷硬微涼,她面上沒有半點初次面圣的惶恐,景明帝伏在椅上的手卻微微顫了顫。

    當初韓太師在東宮輔佐他時盡心盡力,景明帝欽佩他的學問氣度,敬重禮遇之外,對他家人也著意照看幾分。面前的女子容貌嬌美婉轉,跪在地上時沉著安靜,雖與韓太師的氣度相去甚遠,卻像極了韓家那位少夫人,女肖父相,也有幾分她父親的模樣。

    故人音容依稀浮上心頭,隔著十年的時光,如同悶錘砸在胸口。

    那一場潰敗中,不止太師蒙冤獲罪,他府中家眷也沒能幸免,韓家縱火燒盡府邸的事,至今仍如陰云印刻在記憶里。

    景明帝心神劇顫,將玉嬛瞧了好半天才想起來,“起身?!?/br>
    玉嬛依言站起來,雙手垂在身側,目光微抬,對上那雙微露渾濁的眼睛。

    心里萬般情緒涌起,復雜難言。理清前因后果后,她便知道,當初太師蒙冤獲罪,其實有些替景明帝背鍋的意思。眼前這個人之所以照拂于她,也不過是對舊事的愧疚。高居云端的帝王,能存一份歉疚,確實難得,但也僅此而已——他仍舊退讓消沉,任由蕭敬宗入朝為相,兩位蕭貴妃寵冠后宮。

    興許最初寵愛小魏貴妃,是為安撫蕭家、穩定朝堂,但如今呢?

    貴妃盛寵、永王得到偏愛,早已超出牽制時的姿態。

    倘若任由小魏貴妃和永王拿親情裹挾,假以時日,這位曾被臣子逼入角落的皇帝,終會忘了昔日的恥辱——前世在后宮朝堂的算計里廢黜太子、將皇位傳給永王,不就是徹底的退讓么?

    她心中暗自嘆了口氣。

    好在前世曾將景明帝的心思揣摩過幾分,如今御前對答,景明帝問的又只是些家?,嵤?,并不難應對。玉嬛在觀瀾殿待了大半個時辰才出來,回到住處沒多久,便有小內監登門,說是景明帝的賞賜,都是些難得的書畫。

    她謝恩收了,晚間梁靖歸來,問起緣故,玉嬛如實回答,繼而一笑,“他很珍愛這些東西,總喜歡變著法子從懷王爺那里挖過去充實觀瀾殿,這回忽然賞好幾件出來,倒是大方?!?/br>
    “他這是愧疚?!绷壕刚Z含輕哂,“今日在宮中,情形如何?”

    “他問我這些年的經歷,問我是否記得太師的事——那時我才幾歲,哪會記得?不過看他言語,應是有些感觸,就看懷王爺的勸說他能不能聽進去。哪怕不能立時說得他偏向太子,能重拾起對蕭家的芥蒂,就已很好了?!?/br>
    “懷王爺能做到?!?/br>
    玉嬛詫異,“這么篤定?”

    “回來前我特地去拜訪過,他叫我放心,備好證據?!?/br>
    這便是有把握的意思了,玉嬛喜出望外,“當真?”

    欣喜在眼角眉梢蔓延開,沒了方才提及舊事時的沉悶,梁靖瞧著她靈動眉眼,也是一笑,“懷王和太子聯手,不必擔心。明日正好休沐,咱們去郊外散心如何?帶你獵些野物來嘗嘗?!?/br>
    玉嬛莞爾,“好啊?!?/br>
    ……

    夫妻倆單獨居于京城,沒了長輩壓在頭頂,行事便格外自由。

    玉嬛月事結束,身子也不似前兩日嬌弱,自騎了匹馬跟在梁靖身后,夫妻倆并轡出城,到別苑取了射獵的弓箭,便入山尋獵。這等事梁靖做起來輕而易舉,兩圈轉下來,獵物頗豐,便回住處叫人洗剝干凈,烤得香噴噴地端上來,大快朵頤。

    過后散步消食,不知不覺,便已是日傾西山,暮色四合。

    玉嬛走得倦懶,雙腳略覺酸軟,見山道上有橫倒的古木,順道坐下歇息。見梁靖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樣,仿佛再走百里都不在話下似的,心中羨慕,咬唇懶懶地道:“往后早上起來,你也教我練練身手好不好?”

    “你學那些做什么?”

    “強身健體啊,免得走半日便撐不住?!?/br>
    梁靖垂眸,將她吹亂的發絲捋在耳后,“很累么?”

    “腳酸?!庇駤掷蠈嵒卮?,正掙扎著要不要厚臉皮撒個嬌讓梁靖背回去,那位卻忽然蹲在了她跟前,一只手探出來,輕易捉住她秀足,將錦靴脫下來,輕揉了揉。

    這動作迅捷流暢,待玉嬛反應過來時,一只腳已然落在他掌中。

    隔著一層羅襪,他默不作聲地拿手指頭輕輕按揉xue位,酸痛過后,便是愜意舒適。

    玉嬛僵了一瞬,到底沒忍心抽回來,便只閉了眼,任由他將左右腳都按揉一遍。滿身勞累酸痛被捏得渙散,只剩下舒適傳遍四肢百骸,就著柔和的晚風,令人愜意。林間風動,樹葉梭梭輕響,漸漸地,腳底的力道便異樣了起來。

    羅襪褪去,他的手離了xue位,握著她軟綿綿的腳,似摩挲,似把玩。

    掌心漸而guntang,從她腳心清晰傳來。

    玉嬛詫然睜眼,便對上梁靖那雙深邃的眼睛,沒了平時的沉靜如水,卻如海水漸沸,隱隱能窺到竄出的火苗。那眼神炙在她身上,令她臉頰不自覺地發熱,想退縮時,他的手卻游移而上,撫過秀致的腳踝,落在她纖秀的腿上。

    第61章 第61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來時, 身子陷在厚軟的香帳錦被里,滿心只覺慵懶。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天尚未明, 梁靖的胸膛近在眼前,緊實賁張, 溝壑分明。他的手臂一只在她頸下枕著, 另一只還搭在她腰間,一如平常擁著她睡醒時的姿勢。

    身體微微覺得酸痛, 倒也不難忍受——梁靖總算有點良心,雖克制自持了月余,昨晚并不曾過于折騰她,回來后又尋溫水沐浴,將那滿身酸痛散開, 再睡一覺, 便只剩兩三分了。而此刻閉眼,除了情動嬌羞,便是那極美的夜色。

    郊野曠然, 夜風溫柔,她倚靠在梁靖懷里,幕天席地, 抬眼是漫天星辰。

    極美的夏夜, 自得知身世后, 她已許久沒那等閑適心情去賞玩夜景。卻未料有枕邊人陪伴在身側, 會是那樣愜意美好的景致, 與她從前看過的夜色都截然不同。哪怕只是背后多了個倚靠的胸膛,這世間的許多景致便添了繾綣,別有滋味。

    那是前世今生獨自前行時,從未有過的踏實溫暖。

    她唇角動了動,閉了眼睛,將額抵在梁靖胸膛。

    迷糊入睡,酣然一夢醒來,外面早已是日頭高升,明晃晃的陽光自窗隙里漏進來,隔著兩層薄紗幃帳,都覺溫暖明亮。

    玉嬛瞇了瞇眼,睡得心滿意足,扭頭便見枕邊空蕩蕩的,梁靖早已不見蹤影。她伸個懶腰,擁被坐了會兒,下榻叫人進來伺候梳洗,走到外間桌邊,卻見茶盤旁邊放著精致食盒,抽開一瞧,里頭是幾樣點心,余溫尚存。

    這是……

    她心中詫然,遂叫石榴過來,“今早去買點心了?”

    “是五珍齋那邊送來的,說是大人今早途徑,看到有熱騰騰的點心出屜,便選了幾樣讓人掐著時辰送來?!笔竦沽藴厮o她漱口,自笑道:“他算得還真是準,這點心來得不早不晚,就等著你起身時吃,剛好呢?!?/br>
    “是么?!庇駤粥止?,眼中也漾起笑意。

    倒真是沒想到,梁靖瞧著在軍中練得粗豪沉厲,竟也會這樣細心。

    而細心的梁靖此刻正在東宮的臨風臺,陪在太子和景明帝旁邊,慢慢稟報近來東宮經受的幾件大事。臺上有亭,中間桌案整齊,上面擺了糕點果脯,懷王爺盤膝坐在蒲團上,一面聽他君臣對答,一面慢慢地喝茶,眼底藏了隱晦笑意。

    ——今晨他原打算出城一趟,臨出門時卻被景明帝召入宮中,讓他陪著來東宮瞧瞧。

    兄弟倆也沒聲張,因天氣甚好,只帶了數名隨從徒步走過來,到得這邊,左右春坊各司其職,太子正跟梁靖商議一件這幾日朝中緊鑼密鼓辦的事。景明帝那神情倒像微服私訪似的,站在門外,也不叫人行禮出聲,靜悄悄聽了半天,頻頻頷首。

    等里面兩人商議出眉目,他才進去指點,甚為滿意。

    過后,一群人便往這臨風臺來,促膝奉茶,慢談國事。

    臨風臺在東宮北角,樓臺高筑,殿宇軒昂,因地勢頗高,也成了不錯的觀景之處,坐在上面,可臨清風而俯瞰周遭景致。如今的太子性格穩重端方,大半精力都放在朝政大事上,議事也都是在左右春坊,甚少有閑情逸致來這里。

    景明帝當初做太子時,卻極愛這座高臺,平常得空時,總愛來坐著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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