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往后數日,玉嬛便格外安分地跟著隊伍朝行夜宿,半點都不打攪。 倒是韓春見她孤身可憐,每回下榻官驛時,都會幫她要一間客房,頗為照拂。 十數日后,趕在除夕的前夜,一行人便抵達靈州城內。北地干燥,其后比京城寒冷許多,臘月的風刀子般刮過來,凍得人直哆嗦。韓林早已派了人來迎接,韓春怕玉嬛姑娘家獨自做事不便,便吩咐人先帶她去韓家安頓,等他將手頭的事交割清楚,再做打算。 玉嬛也順水推舟,道謝過后,先住到韓家的客院里去。 除夕之夜,便在韓家吃了頓團圓飯,而后獨自對月沉思。 這一路北上,她已經寄了兩封家書,都是寫好后托人存在客棧,等她走遠了再寄出去。算來此時謝鴻還沒收到后面的家書,這闔家團圓的節慶里,夫妻倆只能跟和謝懷遠對坐飲酒,細想起來,心里還是有些不好受。 玉嬛哪怕死過一次,想起那情形,仍舊悄悄擦了兩回淚。 不過軟弱貪戀并無用處,節慶里各處團聚喝酒,正是暗中謀事的好時候。離記憶里的角逐只剩五個月,她若想幫太子取勝,更須及早謀劃,搶在永王動手之前,便將他的打算掐滅。 她住在韓家,白日里推拒了韓春的好意,獨自上街尋覓早已不在人世的兄長。若碰上筆墨鋪子,便借方書桌來使,寫密信封好,而后遞往韓林手里。韓林在靈州地界地位頗高,玉嬛又隱姓埋名,除了容貌出眾外,也不算起眼,幾日下來,都相安無事。 相較之下,韓林那邊,這幾日卻是心緒難安。 太子跟永王在靈州的角逐只有身在局中的人知曉,他平日里行事也頗謹慎,不曾張揚。誰知這幾日連著收到數封信,瞧著平淡無奇,里頭寫的卻都是關乎徐德明的機密事宜。其中有些是他費了不少力氣查探到的,有些事連他也不知情。 這種事委實怪異,韓林一面暗中查證,一面派人查探密信來源。 不幾日,兩件事都有了結果—— 密信中所說的事,無一例外,都是徐德明在密謀的。而那封信的來源就更蹊蹺了,竟是來自兒子千里迢迢帶來的那位少女! 韓林覺得甚為蹊蹺,便尋機去了趟玉嬛的住處。 兩人打開天窗說亮話,玉嬛的言辭半真半假,只說她曾跟蕭家有舊,對那位徐德明甚為了解,只是如今反目成仇,便想借這些內情,將他徹底踩到泥地里。 韓林半信半疑,卻知道事關緊要,將近日所獲消息悉數報往東宮。 信件寄出去時,已是元夕。 玉嬛在抵達靈州的第三日便搬出了韓家,住在近處的客棧,一則行事方便,不必引人注目,二則有韓家庇護,也能住得安生。元夕之夜街上魚龍混雜,她也懶得出去湊熱鬧,便只在窗邊看了會兒花燈,待夜深漏靜時,悄悄放了盞孔明燈。 北風冷冽,卷著孔明燈一路向南。 她站在窗邊,看著那一點紅色的光亮沒入漆黑的夜空,心里有點低落。 初上京城的時候,梁靖曾帶著她在京城街巷間游玩過,嘗了許多美食,在碰見一處花燈鋪子的時候,還說元夕之夜能一起賞燈。誰知真到了這時候,卻是兩地相隔。 也不知梁靖此時在做什么? …… 京城里,梁靖這些時日也正在斟酌靈州的事。 靈州銜接京城和北塞兩處要緊地方,里頭軍事布防自然也格外重要,哪怕東宮沒打算拿武力逼宮,能籠絡住邊地將領,便能添些籌碼。 前世兩處角逐,梁元輔以闔府性命和前途說事,迫得梁靖進退兩難,退出奪嫡之爭后遠赴邊塞保疆衛國。如今梁靖既定了主意輔佐太子,這事兒自然不愿輕慢。 去歲瑣事太多,如今年節得空,梁靖便與太子對坐謀劃,當如何在靈州安排人手。 誰知這邊商議未定,韓林那兩封信便先后送到了跟前。 那些事一半玉嬛前世聽永王親口說過,一半則是她憑著在永王身邊做事多年的經驗,推測出來的,經韓林查證后,便有幾分確信。東宮先前對那些事毫不知情,如今陡然聽聞,如同憑空捏到了永王的短處,太子看罷,自是十分欣喜。 而梁靖則在欣喜過后,看向信末最后那行不起眼的陳述—— 韓林這人性情頗為耿直,查出這些密事后也不攬功,很老實地在信里說,這些事能浮出水面,須多謝那位姓俞的姑娘。他偏居靈州,手眼伸不到太遠的地方,本事也有限,便在一封信里大致說了此人的年紀、形貌和家世,提議說,若太子得空,可派人手查證。 梁靖細細看罷那些描述,深邃的眼睛里,目光驟然收緊。 ——他有種直覺,玉嬛恐怕就在靈州! 第49章 第49章 同太子將靈州的事商議完畢, 梁靖走出東宮時, 面色微沉。 前世此時,他尚且沒離開東宮, 于靈州的事參與頗多。記憶里, 哪怕到了三四月的時候, 韓林那邊的處境也頗為膠著, 并沒有旁人相助, 也沒能娃透徐德明的根底。信中所說的事,哪怕太子派出的人手都沒能查探出來,如今輕而易舉地送到韓林跟前, 實在蹊蹺。 自玉嬛走后, 謝鴻先后收到兩封家書,雖說因時日間隔太久,沒法追溯來處, 從信上印戳來看,她應該是一路北上。而今韓林身邊陡然有旁人相助,從年歲相貌來判斷,與玉嬛極為吻合。 推來算去, 那個叫俞瀚的人, 極可能就是她! 那么…… 某個念頭浮起來,梁靖不自覺地皺眉。 相識一年, 對于玉嬛的性情, 他已摸得頗為清楚——小事雖散漫, 大事卻謹慎細心, 不會無端冒險。這回既獨自遠赴靈州,隱瞞了行蹤,必然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她前世曾在永王身邊數年,于對方底細最是清楚,或許也參與過靈州的那場爭斗,如果真的是她想起舊事,這段時間的事便順理成章了。 只是她孤身在外,終究令人擔心。 梁靖并不知她前世跟永王有過怎樣的糾葛,但韶華早逝,想來也是傷心之事。那些記憶涌過去,并不容易承受。 種種擔憂騰起,梁靖回到興平巷的住處時,臉色沉如濃墨。 但如今永王盯得太緊,他若貿然離京,必會令對方起疑,打草驚蛇。他斟酌后,便往韓林那邊遞了封信,只說那位俞瀚的身份他先前已有察覺,會派人查實,但此人既有心相助,且深知徐德明底細,務必好生招待。且東宮這邊行事,徐德明未必不會察覺,要韓林務必好生照看保護,不得叫那位俞瀚出差錯。 信的最末,又將玉嬛的安危鄭重囑托了一遍。 他已調入東宮,雖資歷尚淺,因辦事穩妥,加之跟太子性情相投,便格外得器重,與太子詹事幾乎不相上下。這封信寄出去,韓林必會照辦,他又怕出岔子,將先前尋來保護玉嬛的那幾人派往靈州照應。 雖如此安排,到底相隔千里,鞭長莫及。 梁靖哪會再讓此事耽擱下去,當即與太子計議,籌劃盡早動手。而后又以祖父身體不適為由,火速回了趟魏州,說服武安侯爺假托病重,暫且把身在靈州的堂兄召回來——前世兩虎相斗,梁元輔派了長子去靈州照應,暗中協助,梁靖是知道的。如今既打算拼死一搏,自須將武安侯府從中摘出來。 如是忙碌一陣,到二月中旬,靈州那邊便有了動靜。 …… 有玉嬛洞悉內情,在旁協助,韓林很快便摸清了徐德明的底細,而后以動制動,迫得徐德明陣腳稍亂,露出不少破綻。 隨后,將這些事盡數捅到了都督李輔跟前。 李輔雖上了年紀,卻仍景明帝帝信重,有極堅毅的忠君報國之心。見韓林將線索證據都擺到面前,哪能不怒?一面派了兩位親信暗中查證,一面便格外盯著徐德明的動靜,恰巧那邊被韓林逼得露了馬腳,當即捉個現行。 ——結黨營私、謀奪軍權,這在永王看來,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在李輔而言,卻已是大逆不道的心思。 隨即,這位老將便具本陳奏,將這些事都報到了景明帝那里。 景明帝坐鎮朝堂,哪能不知道兩個兒子奪嫡時的諸般的心思?君臣這么些年,他對李輔那根直腸子也算是知根知底,雖惱怒于永王大膽的行徑,卻也怕里面有貓膩,便派親信前往暗訪。 這一查,樁樁件件,俱是實打實的事,證據確鑿。 這些奉密令行事的欽差還沒走遠,徐德明便察覺不對,輾轉探到風聲后,徹底慌了。 結黨營私、謀奪軍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罪名,哪怕他尚未做出太多有損朝廷的事,追究起來,革職問罪是跑不掉的,沒準還需吃十幾年牢飯,或是發配苦寒之地服役,再無翻身之日。 原本是想搭著蕭相的船掙一身富貴,誰知事沒辦成,卻落得這么個罪名,徐德明心神不寧地想了半日,覺得事已至此,以蕭相那行事,未必真的會盡力保他。 若老實認栽,不止掙不到前途,下半生還得背著罪名窮苦度日。 他心里驚慌,苦思出路,便在此時,有人給他指了條富貴險中求的路—— 投匪。 這當然不是沒名沒姓地投匪,而是明目張膽地去做,要驚動朝堂。 如今世道雖還算太平,但世家勢大,盤剝百姓,卻已是各地習以為常的事。老百姓有溫順的,亦有生而悍勇的,似靈州這等地方,因臨近邊塞民風粗獷,加之氣候頗為干冷,不似別處富庶安逸,吃苦的百姓太多,便格外難管束。 等世家盤剝得愈來愈厲害,官服賦稅日重,許多人便憤而投匪,混口飯吃。 久而久之,流匪們拉幫結派,有了數處匪窩。 這些土匪們雖說裝備不似軍中器械精良,卻都好勇斗狠,又不像軍中綱紀嚴明,行事便格外猖狂。官府數次剿匪都無功而返,反而縱得土匪聲勢日盛,大有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的架勢。 若徐德明帶著部下精銳投匪,將幾處匪窩勾結起來鬧事,只要能扛過官服剿匪的軍隊,朝廷必定會有所忌憚。屆時,朝廷無力剿匪,又怕百姓跟著鬧事動亂,必會行招安之策,將鬧事的匪首們召回去做官,重新做個相安無事的局面。 這樣的事,以前也有過許多先例,只要徐德明找朝堂故舊這般提議,事情必定能辦成。 如此一來,徐德明不止無需問罪,還能保住富貴,再謀出路。 一番話滔滔說來,口若懸河,畫了個又大又好吃的餅。 徐德明武夫出身,本身又不算太聰明周全的人,滿心里怕革職問罪,又想不到好的出路,聽見這提議,頓覺眼前一亮。 他身在靈州數年,對當地匪類的情形當然極為清楚。那些匪窩仗著山勢之力,一群烏合之眾說聚便聚、說散就散,朝廷數次出兵都拿他們沒辦法,若他帶幾位得力的親信過去,又有在靈州經營數年的親友勢力,到時候必定能抗住剿匪的大軍。 只要朝廷殺不死他,他這兒又鬧個不停,招安的事便指日可待! 如此一想,頓覺此計別出心裁,甚是精妙,當即部署一番,帶著幾位鐵了心跟他混的部下欣然投匪。 …… 京城里,景明帝瞧見密探報到的消息,盛怒異常還沒來得及處置,另一道奏報便飛到了跟前——徐德明謀事敗露,帶著部下親信兵馬,竟自投到山匪窩里去了! 這消息傳來,舉朝皆驚。 景明氣得帝狠狠砸了好幾副茶盞,當即命李輔整治兵馬,發兵剿匪。 李輔上了年紀,已然不及從前驍勇,平素里喝著藥湯整治軍務還算穩妥,真要提刀上戰馬,卻早已不似從前威風。他手下兩位副手,徐德明已然投匪,韓林有心把事情鬧大,激起景明帝滿腔怒氣后狠狠坑永王一把,哪會使出全力? 再往底下,雖也有能打仗的,卻因徐德明帶走幾位、韓林藏了幾位,戰力便損了五成。 從二月底到三月中旬,李輔連著三番整兵剿匪,卻都無功而返,反倒損兵折將,底下的先鋒們傷了大半,連他都覺身體不支,倒在了榻上。 接連戰敗的消息傳來,土匪氣焰愈發囂張,而朝堂之上卻頗為萎靡。 景明帝對此很是頭疼。因靈州北臨邊塞,南接京城,不敢輕易調兩處兵馬去跟那一伙土匪較勁,而在靈州境內,兵馬雖不少,卻沒個得力的將領,這般沒頭蒼蠅般打下去,得不償失。 朝會上,便有人試探著提議,說土匪鬧事雖可惡,畢竟也是百姓子民。既兇悍男對付,不如招安過來,為朝廷所用,將招安來的兵將分散派往南北各處,擰緊的繩化為一盤散沙,便再沒了跟朝廷較勁的本事。 屆時不止添了朝堂兵力,也能不費一兵一卒,除掉那禍患。 這提議說出來,景明帝臉色頗為難看。 群臣們既不敢附和,也無人反對,一時間鴉雀無聲。 便在此時,太子越眾而出,道:“朝堂有朝堂的法度,軍中有軍中綱紀。徐德明犯了朝堂律令,轉而投匪,這是該當斬首的大罪,焉能招安再用?靈州兵糧充足,只因李都督年邁,又有徐德明從中作亂,才致剿匪不力。兒臣舉薦一人,可平定此禍亂!” 他說的斬釘截鐵,似對此事極為篤定。 原本景明帝沉目盯著御案的景明帝驟然抬起頭來,“誰?” “兒臣身邊的梁靖。他曾在軍中歷練,履立軍功,又通曉兵法韜略,頗有計謀。兒臣已與他商議過,他對此很有把握?!?/br> 這話說出來,景明帝便如久旱之后終于盼得春雨,稍稍展顏。 待朝會散后,便將太子和梁靖召往麟德殿單獨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