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路滑嗎?梁章低頭,近些天沒下雨,這路拿青石板鋪得平整,干爽著呢。且老夫人左邊是仆婦,右邊是馮氏,哪有他插手的地方?二哥這明顯是拿他消遣尋開心! 他攥起拳頭,挑釁似的揚眉。 梁靖不以為意,仍氣定神閑地揪著他后領,一副有本事來跟我打的表情。 兄弟倆眉來眼去地交鋒,旁邊玉嬛起初信以為真,聽見梁靖那句睜眼說瞎話的“路滑”才忽然反應過來,心里暗笑了下,不動聲色地落后兩步,作勢跟石榴說話。 那邊梁章揚了揚拳逼退二哥,回過頭就見旁邊早已空蕩。 他總不能去攪擾人家主仆說話,只好泄氣地跑到前面,替仆婦攙著老夫人。 梁靖唇角微動,落后半步,陪在玉嬛身側。 側頭瞧過去,正好撞上她的目光,少女撇了撇嘴,神情揶揄。 …… 進了靜安寺,先往大雄寶殿進香畢,梁老夫人便叫兄弟倆在外等著,卻帶馮氏和玉嬛穿過偏殿,到了寺里供奉福位的地方。經幡長垂,門窗昏暗,里頭卻有一排排長明燈燭燃燒,幽靜而肅穆。 引路的沙彌顯然熟知梁老夫人性情,見那位遞個眼色,便雙手合十為禮,退了出去。 殿門闔上,外面蒼松翠柏,平添幽寂。 里頭燈燭靜照,將福位上的字照得清晰分明。 馮氏不解何意,詫然望著梁老夫人。 老夫人微笑了笑,道:“當年韓太師名滿京城,夫人可還記得他的名諱嗎?” “當然記得?!瘪T氏頷首,隨老夫人的目光瞥向那一排福位,若有所悟。 玉嬛緊貼著站在馮氏身側,也跟著瞧過去,一目十行,越過無關的福位,迅速落在有些熟悉的名字上——故人韓諱師道之靈位。她愣了一瞬,旋即想起來,祖父韓太師本名師道,外人提起時的文達是他的字。 這福位的旁邊,則是她生身父母的福位。 當年韓太師落的是大不敬的罪名,雖有舊日弟子冒死收了尸骨,到底沒有香火。 如今在魏州瞧見這個,那必是出自老侯爺的手了。 玉嬛到底在淮南住過許久,知道世家大族的情形,闔全族之力謀取富貴權勢,身家性命也都彼此牽系,當家人的身上擔子極重。梁侯爺身受皇恩,承繼祖宗家業,肩上挑著闔府上下的性命,能有這份心,已是難得。 她怔怔地望著,想著素未謀面還蒙冤不白的親人,鼻頭泛酸。 梁老夫人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道:“原想供奉在別處,又怕那兒人多眼雜,被人認出來麻煩,便供在這里,權且寄托哀思?!?/br> “多謝侯爺,多謝老夫人?!庇駤终嫘膶嵰?,屈膝端正行禮。 梁老夫人頷首,叫沙彌進來,幫著玉嬛跪拜。 …… 殿外,梁靖兄弟倆站在樹蔭下。 這寺里香火冷清,便也格外安靜,梁章是個愛熱鬧的性子,瞧著并沒什么看頭的佛殿古木,百無聊賴,找了個石子踩進泥地里,又拿腳尖摳出來換個地方接著踩。 旁邊梁靖看了兩回,便搖頭嘆息,“還當你要踩出什么名堂?!?/br> “呵!我踩個八卦圖給你看看?”梁章還記著方才那點恩怨,趁著周遭沒人,忍不住問道:“剛才在寺外,你故意的?” “嗯?!?/br> “還真是故意的!”梁章聲音略微拔高,將右手叉著腰,不滿道:“我跟人獻個寶,礙著你了?二哥,我聽說爹娘張羅要把沈令君他姐娶給你,回頭進京又得升官,雙喜臨門呢,怎么你還頂著這棺材里悶悶不樂!跟你說——” 他湊近些,壓低聲音,“我這回不是胡鬧,很認真的?!?/br> 梁靖眸色微寒,“是嗎?” “嗯!”梁章郁悶地將石子踩得更深,覺得跟親兄長吐露心事也沒什么,“先前還請祖母幫著探口風,結果人家在淮南那邊已有安排了。不過塵埃落定之前,總歸還有轉圜的余地對吧?我多討她開心些,沒準那邊的事黃了,人家能回心轉意呢。謝姑娘喜歡那些碑文石刻,二哥,你若見到好的,幫我留意著?” 他說完,期待求助般看向梁靖,卻見二哥雙目微沉,那嘴角都壓了下來。 梁章愣了下,就聽梁靖問道:“你中意她?” “嗯?!?/br> “多久了?” “她來魏州沒多久就……”梁章終于覺得二哥態度很古怪,聲音也低了下去,戒備般打量他神色,“怎么關心起這個了?” “沈家的事情已經回絕,我要娶的——”梁靖將手按在弟弟肩上,語重心長,“是玉嬛?!?/br> 彷如一道霹靂落在頭頂上,梁章只覺頭皮一麻,不可置信,遽然抬頭道:“你說誰?謝玉嬛?”見梁靖頷首,他瞪著眼睛,那張俊秀的臉幾乎皺成了菜包,“可是她說在淮南……” “別急,這事是祖父做主,爹娘也都點了頭?!绷壕盖冈谒X門敲了下,“還以為他們跟你提過?!?/br> “我這些天都在書院,誰會跟我說!”梁章乍然聽見這消息,打擊太大,五雷轟頂一般。 兄弟倆四目相對,梁章全然沒料到中意的姑娘前陣子才婉拒了他,轉頭就要嫁給自家二哥,心里五味雜陳,神情復雜。 梁靖覷他神色,待弟弟緩過勁兒來,才道:“不高興了?” “哪有?!绷赫碌共皇呛鷶囆U纏的性子,悶聲道:“二哥文韜武略,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是我能比的。這事兒本來就不能強求,她看不上我,那也沒法子,誰叫我先前不上進?!?/br> 失落郁郁的模樣,全都寫在了臉上。 梁靖心疼而好笑,拍拍他肩膀,“你也別想歪,不是為了我那點虛名?!?/br> “知道,她不是那種人,不合眼緣罷了?!绷赫锣止?。 他沒鉆牛角尖,梁靖便不再擔心。 這事兒也是他始料未及,又不好勸,只肅容叮囑道:“往后她會是你二嫂,記清楚了?!?/br> “知道!” 梁章雖頑劣,卻沒長歪,朋友妻不可欺,更何況是自家親嫂子。 他悶頭站了會兒,也沒興致再跟著游玩,往殿里瞥了一眼,實在不知待會玉嬛出來后該如何說話,索性擼起袖子,“算了,我回書院讀書。明年進京趕考,天地大著呢!”說罷,將臂彎里掛著的披風遞給梁靖,叫他待會給祖母披著,而后轉身出了靜安寺,策馬回城。 待梁老夫人和玉嬛母女出殿時,梁章早已不見蹤影,唯有梁靖站在門外,身姿頎長。 見老夫人四處打量找人,梁靖便道:“三弟回書院去了,祖母不必擔心?!?/br> 老夫人瞧他神色,隱約猜出幾分,便沒再提。 眾人在寺里進完香,回城后,老夫人請母女倆過去喝茶,恰巧老侯爺也請了謝鴻到府里,遂在夷簡閣外花廳坐了坐。因玉嬛回心轉意,老侯爺夫婦又有意成全,一頓茶喝罷,謝鴻夫婦也表露贊成的態度,皆大歡喜。 就等永王離開后,騰出手問名納吉,擇定婚期再籌備婚事了。 第31章 第31章 永王來時聲勢浩大, 走時倒沒怎么張揚。 那日正逢陰雨, 隨行的儀仗大多被收起, 馬車上蒙了層遮雨的青油布, 左右侍衛隨行, 由梁元輔帶了幾位要緊官員一路送至城門外。 待那隊伍走遠,不自覺擦擦額頭,松了口氣。 從五月底至七月底, 永王不辭勞苦,將轄內八州的折沖府挨個走了一遭, 巡查得格外細致。且中間又摻和著秦驍行刺那案子, 耽誤了不少功夫。 武安侯府縱然在魏州樹大根深, 到底須敬他皇子身份, 這陣子辦事格外精心,既不能叫永王和隨行官員查出太多毛病, 還需表表忠心,著實將那把老骨頭累得夠嗆。如今好容易送走這尊大佛,梁元輔回府后連著兩日閉門歇息, 一應事務暫由沈恭打理。 武安侯府里,老侯爺近來心緒甚好, 身子硬朗了點,便親自做主, 請人往謝家問名。 梁靖則記掛著東宮的事, 以謀職為由, 回了京城。 他獨自一匹快馬趕路, 朝行夜宿,趕在永王車駕抵達京城前,便進了東宮。 而永王回京后,來不及休整,便先入宮求見景明帝,說了這回督查八州軍務的事,而后話鋒一轉,順帶將秦驍刺殺的案子也稟報了。這案子已在刑部壓了月余,景明帝畢竟不肯相信太子會指使人刺殺朝堂官員,便暫將事情拖著,等永王回京后親口對證。 如今永王差事辦得漂亮,景明帝心緒也不錯,便將旁人屏退,細問案情經過。 永王本就聰穎,事情始末都記得清清楚楚,從端午那日謝鴻遇刺說起,連同梁元輔如何處置,他如何查問,細細道來。為令景明帝動容,特地將幾回審案的過程說得格外詳細,將秦驍如何抵賴,他如何耐著性子數回查問,最終敲開嘴的事,添油加醋地吹到老皇帝耳朵里。 老皇帝聽罷,便先添了幾分怒意,親自提審秦驍。 當著永王的面,秦驍哪敢反口,只唯唯諾諾地承認。 諸般證據擺在跟前,由不得人不信。景明帝先前得知這案子時就琢磨過,知道太子不滿世家猖狂行徑,有意剪除其勢力,先前朝堂上幾番官員任免,都刻意打壓世家子弟。而今事涉命案,人證物證也都有了,老皇帝信了七分,當即大怒,命人傳召太子入宮。 …… 小內監奉命前往東宮傳旨時,太子正跟梁靖在偏殿喝茶。 兩人相識于梁靖在京城求學的時候,到如今已是將近十年的時光。太子比梁靖年長六歲,彼時正是十七八歲風華正茂的年紀,被景明帝立為儲君,又有皇后教導指點,意氣風發,鋒芒正盛。 到如今,朝堂上十年磨劍,意氣抱負仍在,卻比從前收斂沉穩了許多。 梁靖亦不再是初出茅廬的少年,游遍四方、軍中歷練,見識才能不比東宮屬官遜色。 殿門緊掩,紫檀細紋的長案上,整整齊齊堆著幾樣東西。 梁靖挨個給太子解釋,“這是永王跟秦驍往來的信箋,藏在魏州城外的息園,臣已核對過筆跡,確信無誤……這是秦驍跟永王的部下往來的次數、地點,有幾回秦驍的心腹也在,臣去折沖府取了口供,都核對得上……” “那心腹會走露口風嗎?” “不會,殿下只管放心?!绷壕赣H自辦的事,心里都有數,將旁的幾樣證據都交代清楚。 外頭恰好內監求見,太子聽得皇帝召見,便將證據收入寬袖中,隨同入宮。 從東宮到景明帝尋常處理政事所用的麟德殿,并不算遠,太子過去時,景明帝仍是臉色鐵青。五十余歲的皇帝,須發已隱隱花白,見太子拜見,便將御案一拍,沉聲道:“秦驍刺殺謝鴻的案子,你都聽說了?” “兒臣聽說了?!?/br> “有何話說?” “在案發之前,兒臣對此事并不知情。案發后有二弟審理,也不曾擅自過問?!?/br> 跪姿端正,聲音沉穩,并無半點慌亂心虛。 景明帝固然偏疼永王,對太子到底仍有慈父之心,知道他的性情。被永王激起的怒氣消了幾分,他緩了緩,道:“秦驍刺殺朝廷官員,罪行無可抵賴,只是此舉委實無法無天,據秦驍親口招認,他是受了你的指使,可有此事?” 太子仍舊跪在地上,抬眸看了看景明帝,又看向永王。 永王頗有禮數地跟太子拱手,歉然道:“臣弟只是奉命查案,還請大哥勿怪?!?/br> “是嗎?!碧由焓?,徑直從袖中取出梁靖尋來的書信口供等物,向景明帝道:“兒臣這里也有些東西,想請父皇過目。都是確鑿可信之物,父皇可派人查問對證?!?/br> 太監朱權應命接了轉呈御案,永王眉心微跳,不知太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景明帝也頗疑惑,將那東西接了挨個瞧過,眉目便冷了下來。 兩個都是親生兒子,永王那邊有秦驍做人證,也搜集了些秦驍跟太子往來的證據。而太子這邊……雙方各執一詞,這事兒就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