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說罷,又屈膝行禮,發間金釵微晃,粲然奪目。 永王“哦”了聲,見她不似心虛說謊的模樣,便沒深究,仍回宴席。 沈柔華則回雅間,叫人搬了屏風攔住門外視線,而后沏壺新茶,臨窗慢飲。 原本跟玉嬛碰面的念頭打消,她手指攥著茶杯,腦海里全是方才匆匆瞥見的那一幕,深想其中含義,更覺心跳急促。 她在家中時,也常聽沈夫人提起,說如今京中奪嫡,太子雖有東宮之位,身后卻是位同虛設的皇后,輔佐他的朝臣也多是寒門之子靠科舉出身的,沒多大能耐。而永王天資聰慧,借著小魏貴妃的夸贊,極得圣眷隆恩,舅舅在朝中為相,還有世家助力,登基是遲早的事。 這般一位在淵潛龍,自是萬千眼睛盯著,許多世家想把女兒送進去,即便如今只是側妃甚至滕妾,將來入主皇宮,便能立時飛黃騰達。 ——譬如雄踞一方的梁家,將嫡長女兒梁玉瓊嫁為永王側妃,便是為博榮華。 更別說永王生來俊秀溫雅,傾慕者無數,哪怕公侯府中的閨秀,也未必會入眼。 誰知道,他竟會對謝玉嬛露出那般溫和親近的姿態? 沈柔華捂著心口,忍不住又灌了口茶,緩解喉嚨的干燥。 永王應是看上謝玉嬛了吧?否則,怎會在這里偷偷召見? 倒是沒想到,那謝玉嬛平日里瞧著兔子般乖巧溫馴,背地里不止跟梁靖糾纏不清,竟還勾搭上了永王。這些男人的眼光也真是古怪,魏州城這樣多的名門毓秀,謝玉嬛縱容貌出挑,卻不過是個外室女,怎就勾得人前仆后繼? 梁靖鬼迷心竅就罷了,畢竟軍中沒什么女子,被暫時勾著也不算什么。 永王卻是見慣宮廷妃嬪麗色,京城里那么些公侯權貴之女,他本該目光極挑剔才是。 如今竟被謝玉嬛勾動溫柔,可見那姑娘絕非善類! 沈柔華心中憤憤不平,一條錦帕險些揉碎,瞧見外面馮氏和玉嬛在仆從環繞下登船而去,忽而冷笑起來。 既是如此,便須順水推舟。 幫著永王將謝玉嬛吃到嘴里,梁靖還能奈何?屆時她仍能嫁入梁家,在這魏州地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安享富貴尊榮。 那謝玉嬛縱進了王府,不止有正妃壓著,兩位側妃也都是世家嫡女,她未必能得意。 這般想著,剛才心里憋著的那口氣稍微順了點,剩下的便是相機行事,在永王擺駕回京之前,幫他一把了。 沈柔華如意算盤打得噼啪亂響,傍晚時聽說玉嬛母女回城,便也驅車回府。 誰知回府后還沒睡個安穩覺,隔日晌午,便迎來一道晴天霹靂。 …… 當日梁靖跟老侯爺說定后,老侯爺便將梁元紹叫到了跟前。 自十余年前韓太師的案子上父子分歧,這些年兩人間便總有隔閡。當時梁侯爺本欲幫幫太師,梁元輔兄弟卻怕家族受累,暗地里跟蕭家串通,置父輩情誼于不顧。侯爺得知此事,氣得大病一場,然木已成舟,他畢竟扛著府中百余條性命,已無力挽回。 那之后侯爺病弱,迅速衰暮,懶得再問爭斗的事,侯府事務也都交到了梁元輔手里。 梁元輔身任都督之職,野心驅使下謀權謀利,很快忘了舊事。 相較之下,梁元紹還有那么點良心,見父親病弱消沉,心里存了點歉意。 這歉意藏了十余年,老侯爺始終不提,他便無從吐露。 父子倆雖同在一座府邸,卻隔著道紗屏般,甚少促膝深談。 這回老侯爺便是拿舊日的事當話茬,說梁靖對那沈柔華無意,中意的是謝家女兒。梁元紹從前趨利避害是為侯府著想,事隔多年,他也不計較。但這是關乎梁靖終身的大事,沈柔華和謝玉嬛之間,也不是關乎生死興衰的選擇,梁元紹不該為那點蠅頭微利,斷送梁靖的婚事。 梁元紹固然貪戀沈家的助力,到底是父親親自開口,聽了進去。 就只是薛氏不肯死心,覺得沈柔華端方溫柔,是魏州有名的美人,與她向來親近,且沈家雖能添助力,也須仰賴梁家,沈柔華必會周全行事。玉嬛卻是跟老夫人投緣一點,且有淮南謝家撐著腰,她這婆母未必能壓制。 夫妻倆商量了兩回,薛氏始終不肯死心,還是老侯爺催逼,梁元紹才下定決心。 而后備了份厚禮,親自登沈家大門,說侯爺已為梁靖擇定婚事,他深為遺憾。 沈恭畢竟是都督府長史,早先雖覺此事十拿九穩,見梁靖久久不肯登門,心里也有了數。聽梁元紹親口回絕,固然氣惱,卻也沒敢發作,只在和氣地送走梁元紹后,氣得摔了個杯子—— 但也僅此而已,沈家雖有皇親,在魏州畢竟須仰賴梁家,這委屈只能受著。 消息遞進后院,沈柔華聽見時,就沒沈恭那么看得開了。 她今日得空,因想著秦春羅是個不錯的棋子,特地請過來賞花品茶,探探口風。聽外間仆婦說梁元紹攜厚禮登門時,便有些心神不寧,直至心腹丫鬟過來遞信,才明白梁元紹的來意,一顆心登時墜入冰窖。 茶室里香氣氤氳,沈柔華臨窗坐著,手里的冰綃帕子扯得死緊。 秦春羅坐在對面,見那丫鬟耳語后沈柔華變色,便好奇道:“怎么了沈jiejie?” 沈柔華充耳不聞,只是擺手叫丫鬟出去。 窗外滿目翠色,舌根殘留茶的澀味,連那回甘都似是苦的。 她盯著窗外,十根手指越收越緊,素來端方溫婉的臉頰也籠了怒氣,牙關咬得腮幫都微微顫抖。 秦春羅從沒見她這樣,又小聲道:“沈jiejie?” “你說……那謝玉嬛是不是個狐媚子?!?/br> 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言辭,沈柔華面上罩著寒意,兩頰卻又泛起詭異的紅。 長這么大,她在同齡的姑娘里向來出挑,這回跟梁靖的親事,在她看來也是十拿九穩的。沈夫人跟薛氏往來熱絡,她也常做客梁家,姐妹們私下玩笑起來,甚至會拿梁家打趣她——儼然是將她視作梁家的準兒媳。 可誰知,梁靖會來這么一手? 若消息傳出去,旁人必會說她剃頭挑子一頭熱,癡心妄想。 往后再出門赴宴,她的顏面該往哪里擱? 沈柔華越想越恨,手指撕扯著帕子,猛聽裂帛輕響,那冰綃帕竟被憑空撕裂。 她滿腔的怒氣也仿佛撕開了口子,猛然站起身,啪的一聲拍在案上,震得掌心發麻。怒氣發泄罷,才想起對面坐著客人,收回目光,便見秦春羅縮在圈椅里,正滿臉愕然地抬頭看她。 沈柔華自覺失態,回過神時,稍斂恨意。 “謝玉嬛她……”秦春羅揪到要害,試探道:“她得罪jiejie了?” “欺人太甚!”沈柔華說得含糊。 秦春羅冷笑道:“那一家子本來就不是好人。枉費從前jiejie待她那樣好,如今也是白眼狼起來了!”見沈柔華似有同感,又火上澆油,“咱們魏州城里,誰不尊著jiejie,就只她猖狂,親自下請帖都不給面子?!?/br> 刻意的挑撥離間,語氣里那點怨恨藏不住。 沈柔華垂眼看著她,若有所思,半晌,頷首道:“是啊,她真是可惡得很?!?/br> “我也這樣覺得!” “是嗎?”沈柔華唇邊挑起冷笑,坐回椅中,“說來聽聽?!?/br> …… 梁元紹去沈家的事并未張揚,但武安侯府內,祖孫三代的分歧暫時消弭。 先前秦驍的案子遞上去,刑部暫時壓著,等過幾日永王回京,必會借此掀些風浪。 梁靖已將永王和秦驍往來的底細摸清,屆時也需回京,幫著東宮借機反擊,便想著離開之前,將此事定下來——至少不能讓玉嬛許給別家。 這日清早,由梁老夫人出面,請玉嬛母女一道去城外進香。 梁靖自然是以照顧祖母為由隨行。 祖孫倆臨出門時,恰好梁章被梁元紹趕著去書院,一臉的悶悶不樂,聽說老夫人是要去城外進香,當即以為爹娘求福為由,死皮賴臉地跟上來,打算先去城外浪半日,后晌再去書院。 第30章 第30章 進香去的不是梁家尋常供奉香油的寺廟, 而是北郊的靜安寺。 靜安寺不大, 坐落在山腳下, 田產地畝不及別處, 加之離城頗遠, 香火冷清,修建得自然也不及別處巍峨肅穆、華美輝煌。 兩府的馬車在城門口會和,一前一后趕過來, 到寺門前停穩。 兄弟倆扶著梁老夫人下了馬車,梁家便幾步走向謝家車馬, 見馮氏和玉嬛已在仆婦的攙扶下出來, 便朝馮氏行禮。 后面梁章瞧見玉嬛, 一雙眼睛立馬瞪圓。 謝鴻孤身在魏州為官, 畢竟勢單力薄,馬車也沒跟武安侯府似的印徽記。他在城門口瞧見時也沒太留意, 只當是老夫人常往來的人家,如今見了玉嬛,便忍不住攙住祖母胳膊, “咱們今日是跟謝家一道來進香?” “是啊?!绷豪戏蛉饲屏怂谎?,猛然想起件要緊事情來—— 迎娶玉嬛的事都是侯爺安排, 梁元紹夫婦雖已知情,梁章這陣子都被關在書院苦讀, 就只昨晚回府睡了一覺, 半點都不知道府里打算給梁靖娶玉嬛的事。偏巧這孩子又…… 她來不及提醒, 馮氏便已帶著玉嬛走了過來。 “老夫人一向可好?”馮氏仍是溫婉和氣的姿態。 梁老夫人頷首笑道:“都好。這靜安寺雖沒多大名氣, 里頭卻也有高僧,只是路上顛簸些,車馬勞頓累得很,夫人受得住吧?也是辛苦你們了,跟我老婆子來這么大老遠的地方?!?/br> “老夫人說哪里的話,您是長輩都不辛苦。這地兒清幽,倒是跟別處不同?!?/br> 說話間,扶著梁老夫人,便往山門走。 玉嬛落后半步,跟在梁老夫人貼身的仆婦后面,沒等梁靖開口,梁章就先湊了過來。 “哎,怎么是你們?”梁章婚事被拒,卻也不氣餒,側頭覷她,“早知道是你們,我就帶你先去個地方。上回見著的銅鼎說是古物,底下還刻著字呢,你見了保準喜歡?!?/br> 玉嬛就算有心避嫌,也被他說的東西勾住了,“在哪里?” “師古齋,在宏恩寺后面的巷子里,別看門面寒酸,好東西不少呢?!?/br> “是么?!庇駤中÷曕止?,“你何時也有這雅趣了?” 據她所知,梁章這人貪玩,看到書卷就頭疼,對碑文石刻更是沒半點興趣,閑暇時逛騎馬射獵、吃喝玩樂,逛些金銀擺設的鋪子她信,進書肆古物店這種事,總覺得不像。 梁章摸了摸鼻子,“我也好學上進么?!?/br> ——先前婚事被拒,他苦悶之下跟沈令君喝酒,著實被沈令君數落了一頓,說他往日故意欺負姑娘家,難怪沒人肯嫁。梁章痛定思痛,雖被嚴父困在書院里,也不敢到謝家打攪玉嬛,閑暇時卻常翻墻溜出書院,尋摸些玉嬛可能喜歡的東西,若有機會獻寶,沒準能叫人回心轉意呢? 這樣想著,梁章蠢蠢欲動,還想多說幾樣他見著的好東西,忽覺后頸一緊。 背后衣領被人揪著,險些勒到他脖子,梁章轉頭,目光對上梁靖壓著的唇角。 呵斥抱怨的話咽回肚子里,他縮了縮脖子,不滿道:“二哥,你做什么!” “衣領臟了?!绷壕鸽S口應付。 梁章“哦”了聲,隨手在領口抖了抖,便想回頭接著獻寶。 誰知梁靖仍揪著他領子不肯放手,梁章愈發不滿,回頭瞪他。 梁靖抬了抬下頜,“這兒路滑,去攙著祖母?!?/br>